老井的春节

李海燕

这个春节，老井本来是打算回家的，但最终没走成。

早在一个月前，工人们就放假了，公司里只剩下几个人善后。老井是库管，需要归拢散落在外面的物资，所以是没放假的几个人之一。腊月二十那天，老板把老井叫到办公室，说：“我三年没回家了，今年我父亲七十大寿，我得回去。老井你工作认真，忠于职守，我打算让你留下来看守门户，从明天到正月十六，给双倍工资，年夜饭补贴三百块钱。”

二十五天双倍工资对老井是个不小的诱惑，可他去年就因为疫情没回家过年，他惦记家中的病妻，惦记七十岁还为家操劳的老娘，惦记身有残疾的闺女。见老井没说话，老板说：“需要考虑一下？”

老井忙说：“不用考虑，谢谢老板对我的信任。”就这样，老井留守公司了。

以前没什么特殊情况，老井很少到老板办公室来，这是他第一次无拘无束地进来，无拘无束地在里边来回走动。老井按照老板的交代喂了鱼，浇了花，然后把办公桌、窗台、茶几、地面用抹布擦了一遍。干完这些后，老井的目光落在那个宽宽大大的沙发上，他走过去坐了上去。因为没有其他人，老井把鞋子一脱，往沙发上一躺，真舒服啊。感觉特别舒服的老井，竟然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那天晚上，老井也没回宿舍睡那张硬板床，就在老板的沙发上睡了。

老井不再纠结没能回家的事了，腊月二十二那天，老井转了三千块钱到村主任手机上，麻烦他给老娘送过去，并请他转告老娘，今年老板让他值班，他不回去过年了。

老井的留守生活，每天一早从老板办公室开始，喂鱼、浇花、打扫卫生，然后到外面走一趟，看着几个仓库门上比他拳头还大的锁头，他心里很踏实。中午，他在那张大沙发上睡个午觉，睡醒了，再出去走一趟。吃完晚饭，他又躺在大沙发上玩手机。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家里人还没有手机，不然跟家里人打打视频电话，就更完美了。老井计划发工资时，把多给的那份给闺女买个智能手机，就当老板没给双倍工资，以后他就能跟家里人打视频电话了。老井觉得日子因为这个春节而有了光。

一晃到了除夕，天有些阴，但并不冷。老井上街买了一只烧鸡、一只熟猪肘子、两斤饺子、两瓶二锅头，一共花了一百五十块钱。老井咧开嘴笑了，老板给的三百块钱还剩一半呢。两斤饺子，老井打算分成两份，一份今天跨年夜时吃，在老家叫吃元宝，预示招财进宝，另一份大年初一早上吃。

往回走的路上，天空飘起了雪花。老井回到老板办公室，把老板椅转到窗子那面，坐下来看外面的雪。

没有风，雪花安静地飘着，且越飘越多，外面的景物在老井的视线里模糊起来。看着看着，老井突然想家了，这会儿老娘一定在准备年夜饭，病歪歪的老婆会给老娘打下手。闺女在干啥呢？看电视？剪窗花？老井好想跟家里人通个电话，听听她们的声音。老井这样想着，就回过身来，拿起老板桌上的座机听筒，放在耳朵上，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他拨了一串数字。

老井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老井把手机贴在另一只耳朵上，喂喂两声：“娘，过年好！”然后老井挂了电话。老井在自己的手机上点了刚才留在上面的号码。办公桌上的座机响了，老井拿起听筒，放在另一只耳朵上，喂喂两声：“闺女，我是老爸，你妈呢？”

就这样，老井轮换着打来打去，一时间，老板办公室里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后来老井不知怎么就想起闺女小时候，父女俩堆雪人的事来了。老井不打电话了，老井要出去堆个雪人。

老井来到外面，雪还没存到堆雪人的厚度。老井用扫把扫啊扫，扫了一堆雪，堆了一个雪人。老井觉得不尽兴，又扫雪堆了一个，还觉得不尽兴，又堆了一个。大中小三个雪人，呈三角形坐在老井的面前，老井一看笑着说：“一家四口齐全了。”

年夜饭，老井是坐在三个雪人中间吃的。老井往大雪人和中雪人面前各倒一杯酒，接着，一拍脑门，咋忘给闺女买饮料了呢？他顶着雪跑了出去，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一瓶橘汁，给小雪人倒了一杯。

老井举起酒杯：“娘，老婆，闺女，咱们开始吃年夜饭啦。”老井挨个碰了杯，喝下一口酒，然后撕下一只鸡腿，“娘，给你。”又撕下另一只鸡腿，看看中雪人，又看看小雪人，最后放在小雪人面前，“闺女你吃。”转过头对中雪人说，“老婆，你爱吃鸡翅膀，两个都给你。”

大门上的一串红灯笼，透过那层红布，散发着矜持的红彤彤的光。在那一片红光中，老井看到一个人影在门前晃悠。已经有了七分醉意的老井，一下子警觉起来。他站起来，拿起放置在一旁的铁锹，向大门走去。

原来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流浪汉披着老井的大衣，一手端着酒，一手拿着鸡大腿，凹进去的眼里有了泪。他一仰脖喝下那杯酒，对老井说：“大哥，你是个好人。”两个人坐在三个雪人中间，你一杯，我一杯。流浪汉说着自己的人生遭遇，老井认真地听着，一瓶酒就见了底，老井回到屋子里把另一瓶酒也取了来。

流浪汉講完了。老井说：“孩子都丢一年多了，你这样没有目的地瞎找，也不是个办法。”老井说着，把口袋里那一百五十块钱掏出来，想了想，又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仅有的一百块钱，放在流浪汉的手里，“兄弟，明天买张票回家吧，找孩子的事，交给警察吧。”

雪停了，浑身落满雪花的老井和流浪汉喝多了，两人相拥坐在雪地里。

远处钟鼓楼的钟声当——当——悠然地响了十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