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其云
记得那一年天公不作美,我的家乡湖南接连数月大旱,整个冬季没有下一滴雨,就连吃水也成了问题。到了腊月,年关将近,村里的三口井都干了,只好挑池塘里的水喝,后来池塘也干了,就只能到几里路远的渫水河去挑。
当时,大人们都参加各种各样的大会战,修水库修沟渠,留在家中的只有老人和孩子。当时我还小,可是放寒假在家,我也得和姐姐们上山打柴,还要负责挑水回家。常常早出晚归,瘦小的身子被压得东倒西歪。记得那一年过年父亲在工地,母亲也直到除夕当天才回家。第二天凌晨就要吃团圆饭了,可家中除了生产队分的一些粮食和柴禾外,什么年货都没有。这时全村的大人小孩都盼望着生产队的钟声,因为钟声一响,意味着可以分油、黄豆之类的东西。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挨到中午,生产队的铁钟终于敲响了,我提着早已预备好的大耳罐飞跑到生产队的晒坪,那早已等候了很多人。
生产队的保管员是我的本家,辈分上我应该叫他爷爷,土话就是“谋文嗲嗲”。虽然他的名字里有一个“文”字,但没有读过什么书,为人忠实厚道。谋文嗲嗲打开保管室仓库的铁锁,几个青壮男人抬出一铁桶茶油,摆放在屋檐下,他用一把白铁皮制成的勺子挨个打油,过秤,一丝不苟。轮到我了,他状似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过完秤后,我发觉自己的油罐还没有满,就轻轻叫了他一声,很期待地盯着他的手,希望他能多给我一些。我父亲不仅是整个大队的支部书记,而且是人民公社工作组的大组长,手下管理着几千人。谋文嗲嗲见我磨蹭着不肯走,慢慢地又把勺子伸进铁桶舀起了一勺油,颤颤巍巍了半天,终于,他手一抖,勺子又被放了回去,故意避开我的目光,喊:“下一个!”
我很失望,可是又有一点庆幸。父亲一向清正廉洁,从来不假公济私,要是他知道了说不定还会骂我。
油是有了,可是没有鱼肉。全家人都殷切地盼望父亲回来,期待他带回一点鱼肉。到了傍晚,父亲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手里果真拎着一块新鲜的猪肉,足足有2斤。全家人喜出望外,母亲忙着刷锅烧水,准备煮肉。正在这时候,隔壁的周寡妇哭哭啼啼地进来了,一见我父亲就说:“陈支书,你可不能不管啊!”原来,她家孩子多,又都没有成年,仅仅靠她一个妇女挣工分,生产队按规定分给她家的粮油很少,要过年了,家里连一片肉也没有。父亲听了,一语不发,就到厨房里面拿起砧板上的那块肉切下来一大块,母亲不乐意,用力把刀剁在砧板上,赌气地说:“把肉都给她了,自家的年怎么过?这么多孩子,一年到头吃不到肉,就指望着过年,你倒好,好容易弄到一点肉,都给了别人!”父亲大概觉得歉疚,以少有的温和语气劝慰道:“不还剩一点吗?多炖点萝卜,吃着一样香。”就这样,本来有2斤肉,结果只剩下半斤左右,炖了一大锅萝卜。孩子们哭哭啼啼,母亲委屈得大哭了一场,在吃年饭的时候,还忍不住掉眼泪。
当时,我已经懂点事,看见母亲难过,就装作吃得很香的样子,还挑出一小片肉夹到她的碗里,母亲被我逗得破涕为笑。过了一会,我口渴了,嚷嚷着要喝茶。母亲忙去给我倒,摇摇开水瓶,空的,母亲这才想起没有烧开水。过年时是忌讳说“没有”的,母亲没有吭声,拿着茶缸径直去水缸里舀水,没想到水缸也是空的。自从我读小学以后,每天给家中挑水就是我的活儿。母亲苦笑着望望我,我低了头,怯怯地辩解道:“井干了,我只挑了半缸,就没有了。”父亲脸色一变,训斥道:“不会到河里去挑吗?”我有点委屈,嘟囔道:“下午我去排队分油,给忘了……”父亲扬起手中的筷子,要敲打我的头,母亲连忙阻止道:“大过年的,别打他!”我识趣地说:“妈,我不喝了。”母亲突然想起来什么,她乐滋滋地揭开锅盖,舀了一缸用木甑蒸过饭的温水,笑着说:“还是热的,跟糖水一样,快喝!”我抱着缸子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缸,抹抹嘴说:“真甜,跟红糖水一样。”母亲开心地笑了。
后来,国家搞改革开放,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我在老家盖了几间小洋楼,供父母居住,家电设施一应俱全。
我们再也没有过过那样困窘的年了,可是,每年过年团聚的时候,母亲还是会念叨当年的情景。我知道,她不是对那个艰难的时代念念不忘,而是怀念那时候的亲情。不管多么困苦,只要全家人在一起,就是开开心心的一年。
(责任编辑 周瑞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