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教堂 酿一缸酒

2013-04-29 17:42赵德发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3年7期
关键词:释迦牟尼教堂老子

赵德发

走进浮来山定林寺三教堂,看着里面供奉的释迦牟尼、老子和孔子,我恍惚觉得,这里少了一缸醋。

我多次见过,在一些宣纸、丝帛之上,在一些玉石、象牙之上,或画或刻,常常有三个老头。这三老,是释迦牟尼、老子和孔子,他们三位,围着一缸醋伸指蘸尝,表情各异:孔子表情凝重,忧心忡忡;释迦牟尼深抿嘴角,一脸悲悯;老子仰面观天,开怀大笑。据说,他们这是在品尝人生,并且做出了不同的结论——儒家以人生为酸,决心以教化改正其味;释教以人生为苦,劝人通过修行求得超脱;道家则以人生为甜,教人珍视生命力求长寿。人生滋味,三家各用一个字表述,虽不全面,却也简洁。

这个题材的艺术品,被人叫做《三酸图》。其实,最早的《三酸图》上不是释迦牟尼、老子、孔子,而是苏东坡、黄庭坚、佛印。这三位生活在北宋且过从甚密的高士,在品尝佛印和尚自酿的桃花醋,皱眉吐舌,煞是有趣。也许从三张嘴里喊出了这么三声:“酸!”“酸!”“酸!”于是画题就成了《三酸图》。后来,艺术家将三酸改为三位教主品味人生,是思想的超拔与升华,令人赞叹。然而,那个名称的保留却值得玩味:是说三老酸腐,还是调侃儒生、和尚、道士社会地位之低下?

定林寺在莒县城西浮来山,三教堂在定林寺后院的最高处,笼罩在一棵大银杏树的阴影里。这棵银杏,树龄已有一千多年,此时绿叶蔽日,布下了满院的清凉。不过,与前院那棵相比,这棵树只是曾孙辈。那一棵,高26.3米,树围15.7米,树龄达三千多年,被人称为“天下银杏第一树”,可谓阅尽沧桑。《春秋》记载,鲁隐公八年(公元前715年),“公及莒人盟于浮来”,银杏树肯定见证了两位国君的会盟。当时的华夏大地上,很多国家都想“做大做强”,便有了充满阴谋诡计的合纵连横,有了血雨腥风中的频繁结盟。然而这些结盟并不可靠,莒国虽然当时是现山东省地盘上仅次于齐鲁的大国,虽然与多国结盟,后来还是没有逃脱亡国的厄运。

南亚大陆也有相似的一段历史。中国的春秋时期,古印度境内有一百多个不同的种族和部落,国家林立,相互讨伐。其中有一个释迦族的迦毗罗卫国,不断受到邻国强权的威胁,后来被邻国攻破,男子尽灭,有五百名妇女面对敌国国君琉璃王的淫威宁死不屈,被斩断手足,全部活埋。

那是一个生灵涂炭、苦难深重的时代,也是一个催生思想、孕育圣哲的时代。楚国人李耳苦思冥想,深究大道,在骑着青牛过函谷关时以五千言表达了他的超人智慧;鲁国人孔丘为了实现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奔走呼号,嘟嘟哝哝,让学生记下了那么多的“子曰”;在古印度的伽耶城外,一位释迦族的王子坐在菩提树下,面对无常的世间日夜沉思,终于大彻大悟,若干年后弟子结集,遂有恒河沙数的“如是我闻”。

函谷紫气,杏坛书香,菩提梵音,从此在世界的东方升腾,飘散,传播。全球最高的喜马拉雅山也没挡得住三者的融汇。本来,儒道两家在中国的百家争鸣中脱颖而出,成为显学,甚至成为帝王之术。自从洛阳城外有了一匹白马,几位胡僧,中国的文化格局从此改变。

汉明帝派人用白马从西域驮来佛像经卷之后,290年过去,浮来山的银杏树下响起了梵音。公元377年(晋太元二年),高僧竺法汰曾到浮来山讲法。刘宋永初年间,一位叫僧远的和尚住锡浮来山,专修禅定,此寺故曰“定林”。据说,文学评论家刘勰在完成了他那部伟大的著作《文心雕龙》之后出家为僧,535年前后从京口回到家乡莒州,在定林寺修行、校经。此说虽无定论,但刘勰功成身退,成为慧地法师,却是不争的事实。《梁书》记载,他出家心切,竟然烧掉自己的发须表明决心,足见佛教对他的影响之大。此时,人们站在浮来山远眺江浙,已经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了。

当年被汉明帝请来的西域僧人,在白马寺最早译出的佛经是《四十二章经》。此经有这么一段:“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赖有一矣,若使二同,普天之人,无能为道者矣。”佛陀在这里讲了爱欲的力量。他感叹道:这样的东西,多亏世上只有一件,若有两件的话,我就无法传道了。

佛陀的担忧,是对众生的普遍弱点而言。在佛教刚刚传入中国时,与其对抗的力量主要来自儒家和道教。范缜怒撰《神灭论》,痛斥因果报应观念;韩愈发表大量诗文,责难释家“浮屠西来何施为?扰扰四海争奔驰”,他俩创造了儒家反佛之声的最高分贝。由道家学说哺育出的道教,更将佛教视为异端,持之不懈地予以攻击。西晋惠帝时,天师道祭酒王浮经常与一个叫帛远的和尚争论,一时激愤,竟然杜撰出这样的八卦故事:“老子入关,之天竺维卫国。国王夫人,名曰净妙。老子因其昼寝,乘日精,入净妙口中。后年四月八日夜半时,剖左腋而生,坠地即行七步。于是佛道兴焉。”“老子化胡”之说无疑是一根导火索,引发了佛道之间的滚滚硝烟。蒙古人忽必烈统一中国后,见那硝烟依然不退,索性在京都组织了一次大辩论,并且事先约定,哪一方输了就去对方门下为徒。结果,十七位道士没能敌住十七位和尚的雄辩,只好一个个剃光脑壳,忍受着奇耻大辱到龙光寺为僧,《老子化胡经》从此被禁被烧,在历史上留下了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掌故。

在我读到的《浮来山大事记》中,却有“灭佛”的记载:

574年(北周建德三年),周武帝宇文邕纳道士张宾建议,废除佛教。此时莒地属北齐,势将为北周新吞,僧侣闻警多逃离。

577年(北周建德七年),北周灭北齐。周武帝降旨曰:六经儒教于世有宜,故需存立。佛教徒费民财,皆为毁灭。此时,籍僧尼三百万还俗充军民,寺财归官,其间浮丘定林寺文物碑碣尽毁,存世者仅《重修莒志》所述。

万事皆有因果。造成这些冲突的原因,有种族的不睦,有教义的抵牾,更有利益的权衡。然而,尽管遭到抵制,佛教还是一步步在中国的广袤土地上扎下根来,与儒道两家成鼎足之势。南北朝时,文献中就有了“三教”之称。我1990年去过山西恒山的悬空寺,深为寺中供奉的儒释道三家的众多偶像而惊叹。李白题写在寺外石碑上的“壮观”二字,也佐证了唐代三教并存俱兴的事实。

据记载,中国最早的三教堂,于唐贞观年间建在山东淄博市淄川区峨庄乡“三佛山”上。山西阳曲县,唐贞元二年建起崛围寺,额曰“三教堂”,则是历史文献中最早的“三教堂”称谓。传说,定林寺的三教堂,即在唐代建起,小院银杏,也于那时栽下。唐宋以降,浮来山有佛寺,有道观,僧人羽客共处,梵呗青词交响。山下的县城里则有文庙,孔子像前香烟袅袅,书声琅琅。后来,志书上明确记载:清康熙三十七年,莒知州袁还朴拨银重修三教堂,工竣曾题楹联:“儒释道一宇同仰德昭千代,日月星三光同辉泽被众生”。

这副对联,代表了许多中国人对三教的态度。经过千百年的冲突与磨合,儒释道三家相互审视,渐渐发现了别家的长处,且拿来为我所用,让中国文化出现了崭新气象。魏晋时期盛行的“玄学”,就是儒、佛、道的第一次融合。唐代,再一次出现三教合流现象,尤其是经过慧能革新创造的禅宗,其中有儒道两家的浓重气味。儒家也不再矜持而保守,主动汲取佛道精华为己所用,于是就有了程朱理学、陆王心学;北宋进士王重阳曾写下这样的诗句:“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他主张三教合一,创立了全真道,效仿佛教出家修行,让中国道教面目一新。南宋一朝最有作为的皇帝孝宗赵眘,则直接提出:“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明代后期,林兆恩更是在南方创立了“三一教”,信徒遍布大半个中国。

有了这样的思想潮流,三教堂的大量建造就是必然的了。据史料记载,在明清两代,三教堂(或称三教庙、三教寺、三教观、三教祠)到处都是。清代乾隆九年,仅河南一省就有590处。释迦牟尼、老子、孔子这三位教主,在同一间殿堂登上圣座,一起享受人们的香火与礼拜。

然而,中国毕竟是个讲“礼”的社会,三圣座次如何排列,又引起了一次次的争执。在浮来山三教堂,我看到的是:释迦牟尼居中面南,老子居东面西,孔子居西面东。在这里值殿的是两位身着缁衣的道士,我问他们,三圣为何这样排列,他们解释,因为这座三教堂建在佛家道场,所以就将释迦牟尼放在了中间。我查阅史料,发现三教堂多在佛寺,因而三圣的排列次序也多是这样。当然,在一些道观建起的三教堂,那便是老子居中。据史料记载,儒生也建过三教堂,座次是孔子居中、佛老配祀左右。清代小说《续金瓶梅》第三十七回中写到,有两位秀才建起三教堂,“原是释氏佛居中,老子居左,孔子居右。只因不肯倒了自家的门面,把一尊孔夫子塑在居中,佛老分为左右,以见贬黜异端外道的意思”。

为了解决座次难题,人们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些办法。有人建议,用一块写有“三教圣位”文字的木牌代替;有人则将三教教主画成了一个人的形象。我在河南少林寺见过在一块碑上刻着的《混元三教九流图》:混元图是佛、道、儒三教合体像,正面看是释迦牟尼,从中间侧视往左看为孔子,往右看是老子,三老浑然一体,别具情趣。然而,木牌和那样的“混元图”并未被广泛采用,多数三教堂里,孔子依旧叨陪末座。

儒生们愤愤不平,呛声抗议。明代一部分士大夫积极上书言事,于正统三年(1438年)三月促成了一道“禁天下祀孔子于释老宫”的禁令;在清代,乾隆九年,道光十六年,朝廷也都采纳大臣奏议,下发过禁毁三教堂的旨令。经过几次折腾,三教堂数量大大减少,但在民众中间,“三教皆尊”、“三教合一”的思想有深远影响,人们不忍心拆毁三教堂,让其继续存在了下去。

不知定林寺三教堂经历过几毁几建。方志上只见康熙三十七年莒知州拨银重修,此后就再没有毁与建的记载,现存的这座似农家院落大小的建筑,极有可能是在340年前重建,后来地方官员对禁毁令没有积极贯彻,让它得以幸存。

我估计,各地三教堂的被毁,不只是因为朝廷的几次禁令,后来的兵燹、匪患、火灾、清末民初的“庙产兴学”、建国以后的“破除迷信”,尤其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都给包括三教堂在内的宗教设施带来极大破坏。然而,浮来山上的“三教堂”,除了塑像被毁,竟然保留至今,成为山东省唯一的一座。

这里面的三圣像,是莒县文化局在改革开放之后找人重塑的。三圣宝相庄严,身边各有两位侍者,墙上还绘有三教故事的壁画。许多进入这间殿堂的人,都毕恭毕敬地焚香礼拜。

我想,不管今人对儒释道三家如何评价,三家文化在两千多年来共同铸造了中华民族灵魂,成为中国人的精神支柱,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要组成部分,至今为无数华夏儿女所珍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六年前,我在扬州一座寺院了解到,常住这里的比丘尼将背诵三家经典当做修行手段,几部重要的佛经,道经,儒家的《四书》,都要烂熟于心。我问为何要这么做,该寺住持说,修行的步骤,首先是做好人,其次是做贤人、做圣人,最后才能成仙成佛。

前日看到,我为曲阜师范大学带的一位硕士研究生,转发了这样一条微博:“佛为心,道为骨,儒为表,大度看世界。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脑,从容过生活。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她说,80后,90后,好多人都喜欢这段话,在微博上踊跃转发。据记载,定林寺以前是佛教禅宗道场,为临济宗。临济宗以机锋凌厉、棒喝峻烈的禅风闻名于世,其开创者黄檗希运禅师力倡“心即是佛”之说,主张“以心印心,心心不异”,后世故有 “心心相印”一说。我想,三教教主如果不计较谁先谁后,在三教堂内随缘就座,也会心心相印的。

这个心,是向善之心,仁爱之心,慈悲之心。

良心,良知,应是三教的最大公约数。

所以,我做如此臆想:取儒释道三家精华,在三教堂酿一缸酒,“绿樽翠杓,为君斟酌”,让东西方来客尽情品尝,不知可否?

出三教堂,驻足仰望,见那古银杏枝繁叶茂,刚挂了一树新果。

原载《山东文学》2013年第6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刘承川

猜你喜欢
释迦牟尼教堂老子
老子“水几于道”思想解说
布尔诺Beatified Restituta教堂
Transference of Things Remote:Constraints and Creativity in the English Translations of Jin Ping Mei
《教堂之夜》
浅析老子之道:有与无
天然大理石教堂
释迦牟尼葬礼再考察——兼析传译者及解读者对涅槃经的重构
智者老子
面对辱骂
扫净心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