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读《郑伯克段于鄢》,都有不一样的感受。近来再读,亦深有所感。以往偏恶于郑庄公的亲弟弟,也就是被称为“京城大叔”的共叔段。共叔段得城占邑、飞扬跋扈的公子习气已经让人难以忍受,再加上背地里勾结母亲、意欲谋反,他的做法实在是大逆不道,罪不容恕。就连做母亲的姜氏也令人十分不满。姜氏实不该心有所偏,“手心手背都是肉嘛”,若不是母亲对共叔段的庇护纵容,弟弟也不至于野心膨胀到难以收拾的地步。更可恨的是,姜氏与共叔段定下秘计,使他们兄弟反目,骨肉相残。所以笔者对姜氏遭软禁的下场并不表示同情。然而这一次读后,笔者情感的天平似乎有了倾斜,对郑庄公阴险的用心、虚伪的面孔也有更深的领会。且不说他对弟弟欲擒故纵的做法有多么下劣,单是掘地为泉,母子相见的伎俩就能窥见郑庄公的丑陋嘴脸。
郑庄公杀了想要作乱的弟弟,对助纣为虐的母亲总算是手下留情。“置姜氏于城颍”,可以说是绝了母子亲情;又发下“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誓言,更是断了与母亲相见的念想。然而誓言的效力还是有限,终究抵不过纯孝的颍考叔的苦心劝谏。郑庄公在和颍考叔吃了一顿饭,谈了一番话之后幡然醒悟,立即采纳了颍考叔的“锦囊妙计”。当场表态要挖地及泉,消解旧怨,好好向母亲尽尽孝道。坚守孝道,彰显孝义的颍考叔真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吗?非也!我们看得很明白,并不是颍考叔的“舍肉遗母”的孝举一下子就打动了郑庄公,外因必须通过内因才起作用嘛!其实原因很简单,庄公在吃这顿饭之前就已经对自己的誓言后悔了,只是颍考叔正好为他搬来了一只下台梯子,所以才在饭局上达成共识,实现双赢。那么,果真是郑庄公对母亲良心发现,动了孝心了吗?让我们回想一下母子见面的那一节:
地道挖好了,庄公一身华服,面带春风,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迈着王者之风的步子向母亲走过去。老远便朗声问候:“母亲大人,气色不错嘛!在这黄泉地道之中,我们母子共享天伦,真是其乐无穷!呵呵!”姜氏早就准备好了一脸的笑容,马上回应道:“是啊,是啊!享受吾王圣恩,让我如沐春风!”接着母子二人紧紧拥抱,掌声满满地响起,幸福与快乐的暖流在刚刚挖好还略带点潮意的地道里传遍了。
多么温馨的一幅母子相见图!可是经不起我们的细心揣摩。表面上母子握手言和,冰释恩怨;实际上儿子是装模做样,母亲是虚情假意。可以看出郑庄公的孝道只不过是摆出的一种姿态,做出一份伪装!只听听那番貌似温和的表白,我们就知道他的真实用心:装作一副孝子模样标榜自己,是想要在天下人面前做出道德的表率,好脱掉杀害亲生弟弟的罪名,再为自己在历史书上添一个好名声。
是的,这场戏也足够感人的了,因此被活灵活现地写进史书。但庄公的把戏却被史书作者一眼看穿,于是在《春秋》里出现“郑伯克段于鄢”的记载。一句话就交代了一段篡夺王位、兄弟残杀的故事。让我们感到纳闷的是,郑庄公本是一国之君,为何以郑伯呼之?郑庄公与共叔段之间不明明是兄弟关系吗?鲁国史官左丘明是这样解释其意的:“段不弟,故不言其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意思是说,弟弟不守本分欲夺王位,因此不配做弟弟,就直呼其名“共叔段”了,做君王的哥哥不但不好好管教弟弟,却故意纵容他走上造反身亡之路,实在难脱其责呀!所以,郑庄公虽有王者之尊,也只好降级为伯了!左丘明对郑庄公后来掘地见母的行为似乎没有表态,在文章结尾处却对颍考叔的孝道大大表扬了一番,“孝子不匮,永锡尔类”。笔者推想,虽然他没有明确指出郑庄公孝母的虚伪,这样写也应该是对庄公的委婉嘲讽吧!
其实,母子团圆的结局原本会让人欢欣鼓舞,深受感动才是。然而,我们的感情恰恰相反。假如庄公对母亲一直恨下去,果真是老死不见面,我们倒觉得他还有可爱的一面,还有几分真实的人性。我们知道,郑庄公是难产而生,生下来差点要了母亲的命。所以母亲嫌恶他也好,偏心也罢,都可以理解。不仅如此,做母亲的还要下毒手灭掉儿子,这种做法实在过分。庄公痛恨母亲而发下毒誓是在情理之中,亲人反目成仇已经让人心寒,何况母亲也太不像母亲了。当然,我们并不愿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辈子也不宽恕,毕竟,姜氏是他的生母,他们之间有斩不断的血缘关系。但是真正的宽容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是一种大爱,不需要去声张,搞排场。悄悄把姜氏接回家是一种宽容,还姜氏以自由之身也是一种关爱。何苦要挖“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呢?这样虚张声势之后,君王的尊严和孝道是有了,真实的人心人性却丧失了。所以,中国人一旦居高位,蹈至尊,就难免戴上假面具,去自欺欺人。现在仍有不少为害一方的地方官借行孝之风搜刮民脂民膏,他们摆寿筵,办丧仪,修祖坟,兴祭典,打着“孝道”的幌子,干着大逆不道的丑行。联系郑庄公的行孝之道看去,这大概是中国人由来以久的传统吧!
(赵志杰 上海市嘉定一中 201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