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医生的两难:一只脚在病房,一只脚在牢房

2013-04-29 18:22讴歌
家庭医学·下半月 2013年7期
关键词:基因治疗胖子律师

讴歌

在读医科大学时,有许多人对我们说:在美国地位最高的是医生和律师,他们收入颇丰,受人尊敬。那时,我们认为自己将要从事的这个职业,将来在社会上也将前景大好。

但这个局面从上世纪90年代起,显然已经受到社会价值的冲击,开始发生变化。医疗的困境,几乎全世界每个国家都会有。横在医生和病人之间的那堵墙,它隔膜着医生和病人之间的温情地带,也销蚀着医生的从业热情和安全感。

美国医生的选择

在美国做科研时,我的老板是个犹太人。他有个好玩的姓——Poncz,谐音和中国话的“胖子”相似,我们于是都叫他“胖子”,他也欣然接受了我们表达幽默的方式。于是,我们赫然在实验室手册上用中文写上5个大字:“胖子实验室”。

看得出,胖子很以他的实验室为荣。胖子是位血液内科医生,他的教育背景可以说是正牌出身,一路名校,一路辉煌。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简称宾大)念完本科之后,他读的是多年来一直排列靠前的医学院:宾大医学院。但是,我发现在他40多岁时,却开始把更多的时间放到了实验室。每个星期他只有一两个上午,戴着领带衣冠整齐地去看门诊。其余时间,则是穿着沧桑的牛仔裤,后袋里插着钳子之类的工具在实验室转悠,询问伙计们的试验结果,当然大部分话题是关于DNA和RHA。

我们问过胖子,为什么把更多的时间放在科研上。他摸着为数不多的头发,颇感苦恼地说:你知道吗?现在在美国做医生很难,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很难处理,医生的压力确实很大,我得随时准备好——找律师。“其实我很喜欢做医生,我父母当初从以色列的大屠杀逃来美国,艰难求生,多么希望我日后能做个体面的、受人尊敬的医生。”他无奈地双手一摊,表述着渐渐远离他的医生梦。

不光是胖子一个人,同系的几个胖子的好哥们几乎也是一样的感慨。我们实验室对面的一个老板,也是原先历经医学生的艰难辛苦,希望自己日后能做个出色的、有地位的、受尊敬的医生。但他后来当医生后,真切地面对职业生活的一地鸡毛,然后撇出、辗转多个行业,试图找个呆着比较舒服的位置。他做过医生,去过大型制药公司,在律师事务所做过药品专利的咨询,然后又折回了医学院,一心干起了实验室科研。原因也是——他觉得美国的医生面临着巨大的压力,经常被病人告上法庭。每次聊起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他们都是一脸麻烦的表情。

一个案件引发的讨论

横在医生和病人之间的那堵墙,似乎越筑越高。进入民主社会后,作为“弱势群体”的病人,权利感开始觉醒,他们开始要求权利。在《世界人权宣言》中,这么写:“健康权是一项基本的人权。”对于通常方法不能解决的权利,病人开始转而诉诸法律来解决。“温暖的人情”,这一说法既在现实医疗生活中难觅踪影,也在理论上被抛到脑后。因为它不是写下的白纸黑字,它亦不能用可衡量的手段去解决现实问题。

1999年,同样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发生了一起基因治疗的诉讼案。这场诉讼案,几乎在一夜之间轰动了全美,轰动了整个世界。事情发生的当时,正是基因治疗如日中天的时候。当时,基因治疗又有“分子外科”的美称,因为这种新的治疗方法如同给病人体内出错的基因做一次分子手术。这种概念几乎可以称为生物医学在技术上的登峰造极。我后来去宾大做的就是这一“分子外科”方面的课题,也在许多场合碰到了这场诉讼案的主角——James Wilson教授。

同事指着他的背影,不无惋惜地告诉我,这位大腕的下半辈子辉煌,就这么给中断了,其实当年死的那位小孩,究竟是不是Wilson的错误,很难说清,但他一直在基因治疗的风口浪尖上,所以肯定先拿他开刀。

听说,宾夕法尼亚大学早在1993年就高薪引进了这位James Wilson教授。意在让他领导宾大基因治疗的研究,让宾大在这一热点领域引导世界潮流。此后,他果然不负众望,宾大在基因治疗领域一直走在世界前列。1999年9月,一个叫Jesse Gelsinger的18岁大学生,自愿参加了Wilson教授领导的血友病临床试验。这位小男孩患有罕见的鸟氨酸甲镁基转移酶(OTC)缺乏症。在治疗4天后,男孩出现了全身多器官功能衰竭,最终死亡。

男孩的父母一开始表示理解,但律师立即在第一时间找到Jesse的父母,志在打赢这场官司。美国国立研究院为此专门开了3天的会,彻底调查这项临床试验。

曾经意气风发的James Wilson教授和男孩的父母,在法律上成了对手,最终教授输了官司,他从此被取消了从事临床研究的权利。在好多次会议上,我常能看到这位教授的身影。从他演讲的一举一动中,我似乎还能捕捉到他曾经意气风发的片段。但现在的他,只能报道实验室结果,和他深爱的临床事业只能说再见了。

被利益熏陶的医患关系

胖子不仅用自己的经历在说明着美国医生的困境,他女儿的选择似乎也在印证着美国年轻人职业选择的趋向。胖子的小女儿成绩也很优秀,也在宾大上学,本科之后她追随当年父亲的足迹,上了宾大的医学院。但有一天,我们听胖子说,她又报了宾大著名的沃顿商学院。因为她已经感觉到了在眼下的美国,医生职业路途的艰辛和压力,而那些从沃顿商学院出来的MBA起薪10万以上轻轻松松,还一人手里好几份OFFER(职位)。即使念个IT的学位,似乎也比当医生强。在美国,医生再也不是当年那份和律师齐名的最有地位的职业了。取而代之的是,金融和IT。

在美国,似乎医生的至尊地位受到如此巨大的冲击还不够。雪上加霜的是,又一拨专门做医疗诉讼的律师,会在第一时间联系病人,劝病人打官司,不放过任何一个打赢官司给自己挣钱的机会。2004年,默克公司自愿将一个叫“万络”的消炎止痛药,从全球市场撤出。在美国出差时,我坐在出租车里,听到电台里传来的广告竟是:“如果你服过万络,来找我吧,我帮你打赢官司,你拿钱。请联系××律师事务所。”

在这样窘迫的对峙局面下,医生面临的处境是——一只脚在病房,一只脚在牢房。胖子和他的医生朋友们,似乎更愿意回到和平世界。他们穿着牛仔裤呆在清静的实验室,和那些不知道打官司的基因们安全无忧地对话,好歹能平安度过面临中年危机的岁月。一位才华横溢的音乐制作人在采访时说:“我最爱的是琴,你对它有多好,它就会对你有多好。这种关系比和人简单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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