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好像把什么好事都干过了,想到想不到的,应该不应该的。金銮殿上做过皇帝,瞧谁不顺眼,立马拉出去斩首,眼都不眨;葡萄架下当过西门庆,瞧谁还顺眼,即刻拽过来搞搞,气都不喘。可偏偏就是不记得在梦里吃过什么香以及喝过什么辣的。郁闷。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好吃好喝之所以梦之不得,想必是日间每一次关于吃喝的所思所想,基本上都能得到及时的响应和满足,夜里带上床的虽有千头万绪,却唯独不包括吃喝在内。即便有,饿着肚子从来很快入睡,遑论入梦了。
但是饮食之梦还是有的,比如天上掉馅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等等,这些都可以有,却都是白日梦,或日,都是夜梦的梦遗。
子曾经曰过的是:“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子绝对不曾曰过的是:“偷不如偷不到”。按照这种欲望方程式,不妨这么说罢:“能吃不如好吃,好吃不如偷吃,偷吃不如谈吃,谈吃不如吃它不到。”
想吃却吃不到,此乃促成大部分的以吃喝为主题的隽永言谈,和上乘文字之基本诱因,传统的饮食写作亦莫不如此。远的,有亡明逸民张岱,在“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的窘况下,梦回他“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的光辉岁月(《陶庵梦忆》);近者,例如梁实秋的客居台北“偶因怀乡,谈美味以寄兴;聊为快意,过屠门而大嚼。”(《雅舍谈吃》);至于那流落美国的张爱玲,说起梦来更是不兜圈子,直接使用“画饼充饥”来做文章的标题:“我们中国人享惯口福,除了本土都是中国人的灾区——当然也不必惨到这样。西谚有云:‘二鸟在林中不如一鸟在手。先谈树丛中碉瞅的二鸟,虽然惊鸿一瞥,已经消逝了。”(《谈吃与画饼充饥》)凡此“吃”人说梦种种,无不是在落魄和贫乏之中,通过对花团锦簇般的食事之追忆,而完成了汉字所能重现,并创造的,最美味的文字,以及这些文字所能编织出来的最美味的梦。
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吃了山上的,想着海里的;吃过今天的,念着明天的;吃了吃过的,梦着未尝的。一日三餐是天理,一念三千是人欲。食欲可以食灭于一时,但梦想却总让我们相信,总有更好的一餐、更妙的人、更好的饭店以及更牛的厨师在某个更美的地方等着我们。
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口水长流,美梦常有。天底下最具有梦幻气质的食物,就是我们自己的食欲。饮食这一整套的动作,不仅仅发生在两颊之间,两肋之间,它也蠢动于两耳之间。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觉时不肯睡,千般计较。这就是人性所在。梦之想之,念兹在兹。尚飨!
沈宏非美食问与答
Q1:每天醒来,最想吃什么可以开始美好一天?
A:每天醒来——准确地说,醒来的只是大脑里的道德律,而罪恶的身体却渴望着重返梦中大吃一顿,直到撑醒,然后,全身心地开始美好的一天。
Q2:最想和谁共进约会式晚餐?
A:周口店,北京猿人,一女的,我们俩合作烧烤一头东方剑齿象。
Q3:什么是从没吃过却很想吃的?
A:各种可以把人吃到半死不活的毒药。
Q4:在地球什么地方用餐觉得最离奇?
A:娘胎里。
Q5:什么是你梦想中的极乐大餐?
A:传说中的酒池肉林。树上挂满了金华火腿和西班牙火腿,池中灌满了威士忌——当然,“酒池”也就要像游泳池那样分成人和儿童两种,在水深为0.8米的儿童池里,就倒满雪碧好了。
Q6:如果要赴一场全部成员乔装打扮的神秘晚宴,你会打扮成什么模样?
A:不打扮,全裸(当然我会洗干净的),让乔装打扮过的全体成员在我身上吃男体盛。
Q7:怎样的一餐你认为值得花一年或更长时间酝酿或等待谈?
A:见Q8。
Q8:世上最后一餐会怎么吃?请描述场景、喝什么酒、有没有音乐、一起用餐的有谁、由谁烹饪?
A:场景——地球上仅存的最后一块陆地,一个车位大小吧;酒:新鲜出炉的滚烫如火山岩浆;音乐:理查·斯特劳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起用餐者:我;厨师:撒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