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日子(小小说二题)

2013-04-29 08:41胡天翔
四川文学 2013年8期
关键词:架子车亮子麦秸

胡天翔

那是个星期天。娘在大锅里煮红薯馏馍,在小锅里炸酱豆。蘸着酱豆,亮子吃了两个大馍。喝了红薯茶,把碗端进灶屋,亮子见爷爷正吸烟袋哩。

亮子,咱去白小庄剃头吧。爷爷问。

不去,俺看卖猪哩。亮子说。

去,给你买瓜子。爷爷说。

不去,自小庄狗多。亮子答。

亮子七岁,在王庙小学读一年级。星期天,亮子和爷爷去过白小庄,一溜的狗跟着叫,亮子害怕。爷爷笑笑,把烟袋塞进褂子兜里,推着那辆“凤凰”出了院子。家在村东头,爷爷骑着“凤凰”出了村子,往东干渠走。春三月,太阳越升越高,又红又大。爷爷越骑越远,越来越小,成了一个黑点。后来,“黑点”翻过干渠,看不到了。过干渠往东两里路,就是白小庄了。

回到院里,亮子见爹和娘在拌猪食。要卖猪了,讓它吃个肚儿圆,多卖两个钱。红薯捏碎了,倒涮锅水,撒红薯叶,添麦麸子,爹拿木棍搅拌着。拌了一大盆一小盆。猪早饿了,头伸到猪圈外,嗷嗷地叫。娘拿起木棍敲它,猪往后退。猪食放进圈里,猪大口大口地吞,好像知道再吃不到似的。喂了猪,爹讓亮子去看王大国来了没有。王大国是陈店镇上的猪贩子。

亮子站在村口往东干渠上望,干渠上连个人影都没有。日头爬上树梢了,猪都尿了两泡,还没王大国的影子。

王大国还说一早来哩。爹说。

王大国多精,他等猪消了食再来。娘说。

日头正南了,王大国的三轮车来了。车斗里还站个扛秤的。看到院子门口堆的砖、水泥、沙子,王大国说,一民老弟,都准备好了,是不是卖了猪就要盖新房了?爹说,拿啥盖,瓦还没买哩。王大国说。买瓦用不了你一头猪钱,都知道你会养大猪。老乡,哭啥穷,攒恁些钱弄啥,别讓老鼠咂了。扛秤的说。

可惜了猪的两泡尿。拽着、赶着,把猪弄出圈。拴猪的绳子系到树上,三个男人动手了,猪被掀翻了,蹄子不停地蹬,嗷嗷大叫。爹和扛秤的使劲摁住猪腿,王大国用麻绳捆了两个左腿,又捆了两个右腿。四条腿都捆上了,猪站不起来了,躺在那儿哼哼。称猪是要下力气的,王大国讓烟,三个人点上了。

爹找来一根细檩。细檩插进铁条缠的提扭里,秤钩子钩住拴猪腿的麻绳,爹和扛秤的弯腰弓背扛了起来。猪又嗷嗷叫起来,头乱扭。三百多斤的大秤,王大国把称砣挪到了秤梢,停在二百八十斤的秤星上,不升不降。有恁重?王大国不相信。爹和扛秤的又扛了一回,还是二百八十斤。信了。

一斤猪肉五块钱。王大国没给现钱。他给爹打了个欠条:欠胡一民一头猪钱,280×5=1400元。王大国。王大国的字像鬼画符,一笔一画扭得像草秧子。爹接过欠条,看了看,装进褂子兜里。爹信王大国的条子。

午饭是擀面条。卖了猪,娘炒了两个鸡蛋。吃了一碗,亮子又盛一碗。正吃着哩,院门口进来一个人。那个人推的“凤凰”是爷爷骑走的。柱子,你咋来了?爹问。那个叫柱子的人沉声地说,一民哥,不好了,俺俊清伯走了。啥,柱子你说啥?爹问。咋啦?俺爹咋啦!娘问。一民哥,俺俊清伯走了。柱子说。

柱子从白小庄来的。对爷爷的死,柱子是这样说的。吃了午饭,爷爷在五保户白瞎子家里睡午觉。后来,白瞎子醒了,爷爷还没醒。白瞎子又吸了一锅烟,爷爷还没有醒。剃头的人三三两两地来了,白瞎子喊:老伙计,快醒醒,剃头的来了。爷爷还是静静地躺着。白瞎子拉爷爷的手,才发觉爷爷已经走了。

爷爷在梦里走了。没有痛苦。

爷爷回来了。爹和叔用架子车拉回来的。爷爷静静地躺在堂屋明间的灵床上。报丧炮响过了,村里的亲戚和邻居来吊丧,娘和婶哭,女人们劝慰着。爹和叔商量着给爷爷治丧的事。

第二天,爹去陈店集上找王大国要猪钱。天没亮,爹就在绑架子车。要买酒买肉、买米买面、买油买菜,还要买丧葬品。爹用绳子把架子车连在“凤凰”的后座上,讓亮子坐在架子车上。要买的东西多,爹讓亮子看架子车。

王大国不但给了猪钱,还赊给爹一扇猪肉。把猪肉抬到架子车上,王大国说,是你家的猪哩,刚杀的。王大国说,肉钱不用急,啥时有钱啥时还。猪贩子王大国还是有大义的。

东西买齐了,回到家,天快晌午了。院子里都是人,两个姑姑来了,在哭,有人在劝;男的坐在一起说话。离得远,来得迟的两个姑奶奶没进村子就哭,娘和婶劝了好一会。晚上,亲人们止了悲伤,坐下来吃饭。院子里,哀伤的气氛淡了些,空气里有了肉味和酒香。

爷爷走了,卖猪的钱花完了,没钱盖新房子了。爹又赊回来两头小猪。年底,两只小猪长大了,都卖给了王大国。爹买了一个猪头,是献给爷爷的祭品。

除夕夜,爹给爷爷烧纸。亮子给爷爷磕头。亮子听见爹给爷爷说:爹,今天是三十了,有馍你先吃,有肉你先吃,出了正月,咱就盖房子……

要拉麦秸了,爹讓亮子牵牛。

麦秸是烧锅的引火,是牛的草料。东地离家二里远,麦秸垛在地里,两隔天去背包麦秸,麻烦不说,还害怕被人一把火点了。爹就把麦秸从地里拉回来,垛在宅子里。

爹拉着空架子车在前面走,亮子牵着牤牛跟着。亮子家喂了两头牛。一头是牤牛,一头是母牛。母牛快下崽了,奶包坠得像个大葫芦,不舍得讓她干重活。,牤牛三岁了,头大如斗,四肢如柱,尾巴一甩起疾风,牛虻都不敢趴在它屁股上。三岁的牛亡牛,比十二岁的亮子还高。

碎麦秸杂乱地堆在地头。一条长凳垫在车把下,爹用叉子装麦秸;不用压车把,亮子就去南河里放牛。南河不远,水边野草茂盛。车子快装满了,爹就喊:小亮,小亮,牵牛来。来啦!来啦!亮子应。牤牛正吃草哩,挣着脖子不走,亮子掰根荆条抽牤牛的屁股。牤牛走了。

牤牛拴在长凳上。爹试了试架子车的轻重、平衡,又朝架子车后面装了几权麦秸。要扎车了,亮子得压车把。架子车的车帮上绑了四根长棍。装完麦秸后,车帮和长棍都看不到了,只剩两个轮子驮着一座麦秸山。爹用粗粗的绠绳在架子车的麦秸上束个X形。

在平坦的路上,牛亡牛拉车不费劲,架子车很顺当地向前走。进村,架子车要越过一面土坡。坡不长,下坡十来米,上坡十来米。上坡有点陡,一个人是拉不上去的。下坡时,亮子紧拽牛绳,讓牛走慢点,架子车稳稳地下到坡底;上坡了,亮子牵着牛快步向上走,拉架子车上去。

拉回来的麦秸,杂乱地堆在宅子里。鸡子们咯咯地跑过来,不停扒拉着麦秸,寻麦粒。树上的小鸟也飞下来,一只、两只、一群鸟儿落了下来。人来了,鸡子们不怕,仍咯咯地叨着麦粒;小鸟却吱吱叫着,飞到树上。有两只鸟儿飞进了堂屋西山的耳洞里。

亮子家的堂屋是去年四月盖的。四间堂屋,红砖红瓦,大出封。爷爷走了两年,亮子家的新房子才盖起来。房子是杨铁头领人盖的,工钱还欠着哩。

一晌午,拉了三架子车。人要吃午饭,牤牛也该歇歇。娘用涮锅水和了两盆麦糊子水,娘给母牛端一盆,亮子给牤牛端一盆。吃过饭,还牵牛拉麦秸。每次,亮子一回来,别的鸟儿都飞到树上了,那两只鸟儿总是飞进西屋山耳洞里。耳洞里有它们的窝?它们在那里孵小鸟?想着、想着,亮子明白了。亮子就盼快点拉完麦秸,好掏鸟窝,捉小鸟。

最后一架子车,麦秸装得多些。装好车,爹照例要扎车。爹用右脚踩着车把,左脚使劲蹬地,双手使劲拉绳。怕绳子倒回去,亮子在爹身后紧紧拽住绳头。爹低头,弯腰,身子像一张拉满了的弓。绳扎好了,爹出了一头汗,拿脖里的毛巾擦了。歇了一会,爹把叉子插在麦秸上,把长凳横架在车把上。套上牛套,亮子牵牛拉车回家。

架子车下坡了,亮子还在想着掏鸟窝。亮子牵着牛亡牛悠悠地向上走,牛连拴架子车的绠绳都没拉直。上坡了,爹发觉架子车太沉了,直往下坠。爹明白了牤牛没使上劲,抬头就喊:小亮、小亮,快牵牛。亮子醒悟过来,晚了,架子车往坡下退,拉直了绠绳;牤牛向上走,拉紧了牛套。只僵持一会,牛套被挣断了,牤牛蹿上坡,架子车像炸堤的洪水滚到了坡底。爹被车袢绳带倒了。亮子也被牤牛拽倒了。牤牛跑进了村子。亮子跑下坡,爹已站起来了。爹的胳膊上、腿上,有几处刮破了皮,向外渗血。爹伸手扯住亮子的耳朵:你咋牵的牛!嗯!你咋牵的牛!嗯!亮子疼得呲牙咧嘴。不敢吭声。

牤牛跑回家了,娘牵着来了。好在架子车没有翻,爹解开绳子,用叉子把麦秸正了正,娘帮着扎好车,爹把牛套结好,套上牛。亮子牵着牛,娘用叉子在后面推,架子车爬上了土坡。

用酒精清洗过伤口,爹躺在床上睡了。爹累了,明天再垛麦秸。

亮子把牤牛栓到杨树上,耳朵还火辣辣地疼。亮子找来一根竹枝,狠狠地抽牛亡牛的屁股:该你跑你不跑,嗯!不讓你跑你非跑,嗯!牤牛被抽得绕着树转圈,哞哞直叫,把小鸟都吓飞了。抽了两圈,亮子想起还要掏鸟窝,就丢了竹枝。

真巧,西屋山下有棵楝树。树有一把粗,亮子抱住往上爬。爬到耳洞处,老鸟吓得从洞里飞出来,亮子伸手进去掏。摸到了毛茸茸的小鸟。亮子捉住一只,贪心不足,又捉了一只。鸟儿握在手上,热呼呼的,吱吱叫,用小嘴啄着亮子的手,痒丝丝的。下树了,亮子一只手拿着两只小鸟,一只手抱树。一对老鸟护鸟子心切,俯冲过来,要叨亮子。亮子手忙脚乱,一下子没抱紧树,摔了下来。

小鸟羽翼刚满,飞了。亮子没有翅膀,直坠而下。

娘来了,爹来了,又还喊来杨铁头,用架子车拉亮子去了王楼。看病的王九开说:“骨头折了,赶紧往县城送吧!”在正新路上。拦了一辆大篷三轮车,爹和亮子被拉到新蔡县城。

亮子住院了。右腿轻微骨裂。

住了半个月,亮子回家了,走路得拄拐。

回家了,亮子不见了牤牛。娘说,给你看腿,爹把牤牛卖了。亮子就怕爹再打自己。爹没打亮子。爹去陈店镇上买了猪牛羊的骨头,讓娘给亮子熬汤喝。骨头汤补钙。一个月后,爹带亮子去县城做了复查。医生说恢复得很好,没事了,不用拄拐了。

后来,母牛下了牛犊子,一个牛亡牛蛋子。爹很高兴,牛犊子三天,爹又去了趟镇上,割了一大块猪肉,瘦肉娘包饺子了,肥肉炖成“刀头”敬老天爷。爹还放了一挂长鞭,院子里炸满了鞭炮屑,一片红。

爹讓亮子跟他去南河里挖螃蟹。爹掂着铁锨,亮子提着小桶,往南河去。挖回来的螃蟹敲碎了,拌成牛料,给母牛下奶。小牛犊吃饱了奶,长得快。

亮子的腿真好了,一点也不瘸。

一年,小牛犊能长成大牤牛嘛?

责任编辑:聂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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