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男
一枝迎春花
初春的早晨,一枝迎春
落在墙边的石板上,铁青的石板
刚刚在春风中铺上柔软的青苔
这一枝迎春,似乎懂得在寒风中
坦然接受自己坠落的命运
在漫长的冬季里,我相信
这一枝迎春的苦闷,当它
全身心投入春天的怀抱,像
一只飞蛾,义无反顾
这样的苦痛不足与外人道,像
一个中年人在生活中坚强的面具
寒风或阳光,都不足以
使它看上去更加冷峻或温和
杏黄的骨朵,疲软的瓣
即使是劫难,无处逃遁
仍然有着凄美的苍白的笑容
这就是与命运的不谋而合
孤单,寂寥,独自挂在枝头
那一小块柔软的青苔也许
是它一直渴望的
它有过自己的春天,只不过
一阵寒流偶合了一生的宿命
选择
如果有来生,如果让我重新选择
我仍然愿意出生在那个贫穷的家庭
我愿意选择当年邻村那个少女
做我的母亲,五十年前的母亲
年轻,美丽,她充满了选择
但她没有错过我们美丽的山村
我愿意我的父亲,那个羞涩的少年
他的童年是幸福的,不再羸弱多病
不再年纪轻轻就做泥瓦匠,他能
和年轻的母亲成为一对令人羡慕的伴侣
我愿意中年后的父亲变成一个健壮的人
他的胃是强大的,他的胆里没有藏着石子
他不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深深地叹息
他能到更远的地方,看到更美好的时光
不再染上重疾,英年就离开他的妻子和孩子
我愿意我的母亲老得更慢一些
她不会针线活没什么,她可以
像缝补岁月一样缓缓地穿针引线
她不会做可口的饭菜没什么,她可以
慢慢地熬那些红薯稀饭,像她艰难熬过的前半生
我仍然愿意选择像极了父亲的姐姐
做我的大姐,带过我,也带过我儿子的大姐
我希望她能找一个本分、老实的男人
耕田、养鸡、喂猪,一起过平淡的日子
她可以拮据,但人人认可她的劳动
她可以沉默寡言,但都称颂她的善良
她在生活中落下风湿,偏头痛,但没有委屈
我一样选择长得像母亲的姐姐
做我的二姐,因为父亲生病辍学的二姐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希望她能读完中学
不再吃没文化的亏,不再在人到中年的时候
成为下岗工人,靠在城镇摆摊度日
她应该更幸福一点,因为
她的女红在故乡数一数二
她应该更走运一点,因为
她是那样知天认命,从不对
不切实际的事情抱有奢望
我也愿意选择那个英俊的少年
做我的二弟,小时候乖巧,如今
有点固执的二弟,我希望他学会放下
是一个好干部,关心底层
关心那些还在苦难中挣扎的乡亲
我希望他仍然是耿直的,不畏谗言
仍然有怜悯之心,不忧位卑
我希望他不再为一些小事纠结
在这条路上走得更为顺利
但我不知道该不该选择那个
幼年夭折的男孩做我的大弟,如果他还在
也是不惑年龄了,只有八个月
他就对人生作了重新选择,如今
他托生在什么地方,什么人家?
是否还对我们有些许记忆?
我记得他清澈的眸子,干净的笑容
那个使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毒疮
是否还在他的颈部留有隐约的痕迹?
如果有来生,如果让我重新选择
我仍愿意选择这样相依为命的一家人
世事风云变幻,奈何一生的
因缘际遇、贫穷或富贵,雨雪或风霜
这是我生活在这个世界最大的留恋
无论酸甜苦辣,欢笑和泪水
幸与不幸,因为我们从未将生活抛弃
——也从未在生活中抛弃过自己
相似
一辆破旧的电瓶车在街边,在寒夜的露水中
这与一个流浪汉相似,孤独,萎缩
像一堆熄灭的火,向晚的生命再也不能
从生活的灰烬中吹出欢乐的火焰——
一个失意的中年人把爱遗落在月色中
这与一个遗落的誓言相似,疲沓的生活
不可靠的语言,难以立锥的逼仄小巷
他要依旧奔波在困顿的途中——
一面巨大的幕墙迎面扑来,苍白的反光
与一个女人苍白的日常生活相似,如花的
女人,她生活在物质的阴影中,青春的光影
也勾勒不出她被金粉涂抹的余生——
一个打工者买下他的最后一次彩票
每个数字与他幼年认识的多么相似,但
每一次都错动了位置,像他不长的人生
每一步都踩空,一次又一次地落入陷阱——
一个酷似明星的少女,因为相似
从此成为另外一个人,生活中的模仿秀
可疑的红尘、假面,找不回的自己
灵与肉也要痛苦地与现实虚与委蛇——
而一条蛇,它与一个城市的冷血相似
每一个夜晚,每一条街道,每一座茶楼酒肆
它的欢娱从不与那些艰难的呼吸回应
像旧时代的上海,成为人心荒芜的孤岛——
成为藏身之地。阴暗、潮湿
把一个人推入无从回望的迷离中
大溪水库所见
大溪水库安放在群山中像一面明镜
这是一个蹩脚的比喻,但贴切,无可替代
它宁静,秀丽,映照着蓝天、白云、飞鸟
也映照乌云、突然来临的雨滴和不安的心情
那藏在嫩绿中的映山红映照其中,像
有人在水下面燃起一束束的火焰,那
梨花带着晶莹的水珠,是纳博科夫文字中的
洛莉塔,它的丰腴胜过了心中的海棠
水面漂浮着的孤独的小木船,心无所系
如流岚,如散落的木叶,但有着奢侈的自由
一对情侣登上东侧的游船,他们
嬉笑着,风平浪静中要掀起内心的波澜
一阵轻烟般的水鸭从他们的身旁掠过
惊讶、羞赧中,一面明镜有了最为生动的构图
一群中年女子在挖野菜,丰满的芦笋
苗条的野葱,充满着自然主义生活哲学的情趣
这是春天,很多人来这里清洁污浊的肺
寂静是如此喧闹,有着梦幻的色彩和光影
我绕着水库走了大半圈,我遇见一树桃花
红得惊艳,遇见一只蜜蜂腰身还是那么迷人
我还遇见一个少女,在开满野花的路边
她脸上羞涩的红晕一下子将春天压了下去
爱上一个虚构的人
我一直都在爱着,从懵懂的少年
到放浪的青春,我喜欢过一个
邻村的少女,她有着梨花的娇羞
暗恋过邻班的一个女生,她有着
丁香花的忧郁,也张狂地爱过
一个妖娆的女郎,她有着杨花的
轻佻和孟浪。但在与生活的纠缠中
我慢慢发现我已失去爱的能力
我爱上的其实是一个虚构的人
从前爱的是七仙女,以为公主
不会嫌弃一个田舍郎,后来
爱上林妹妹,认为人间烟火都会
随花飞到天尽头,再后来爱上的
是茶花女,幻想红尘中也有脱俗
高贵的灵魂。当我的爱在金钱和
权力面前变得卑微并备受奚落
我发现我其实一直是这样爱着
爱无语怨东风的相国千金崔莺莺
期许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美梦,爱
死而复生的杜丽娘,相信可以
浪漫而伤感地说原来你也在这里
爱情窦初开的德伯家的苔丝,渴望
和她一起撕开社会道德的虚伪
——我爱得虚幻,偏执,就像一个
病痛缠身的人养痈为患,再也不
向滚滚红尘投去哪怕是轻蔑的一瞥
战争从来没有结束
清明时节,和八爷山中祭祖
年过八旬的八爷,几乎识得
老瓦岭每一条被树木遮蔽的小道
记得山中每一座坟茔。“这是
你们九爷,这是德容,这里埋的
是细花母子。”——从张庄过去
约有七十余座坟墓,八爷数起来
座座如数家珍,每到一座墓前
八爷都要上香、烧纸,并
静静地站一会儿。晌午的时候
我们在一座废弃的林场歇息
八爷说林场左边山脚下曾经
是汪家庄,一九四二年冬天
他和乡亲们转移粮食时
在这里遭遇凶残的日本鬼子
这山上埋的都是他的战友和
无辜乡亲们。春天的山中
山花烂漫,树木葱茏,夹着
祭祖的鞭炮炸响,八爷的讲述
使老瓦岭刹那间如枪声大作
硝烟四起。八爷的孙子疙瘩说
战争都结束了不知多少年
总是这些不愉快的记忆。只见
八爷突然长叹一声愤然地说——
“我已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
但七十一年来,那场噩梦
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我
无论家仇国恨,对我来说
——这场战争从来就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