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又一
1
齐迹老师最近志得意满,时隔二十年,他重新成为时尚杂志的封面和小白领们聚餐闲聊的话题。最近他带着乐队在央视的红歌会上演出获得巨大成功,这算个历史事件,因为央视是党的喉舌,而他并没有像某某和某某某那样靠趋炎附势获得利益,他带着硬气和尊严用党的喉舌唱了歌。世界早已经变软,齐迹还一如既往地硬着,不但如撑起少男内裤的金刚钻那样一枝独秀地硬着,还使用了一下喉舌。齐迹老师志得意满令人信服。
由于这次公开亮相的巨大话题性,演出商和赞助商们嗅到了利益,纷纷调转船头往齐迹兜里塞钱。齐迹顺水推舟,决定在秋冬之交时开场个人演唱会,地方就定在二十多年前他和摇滚乐骤然崛起的首都体育馆。他要让某某、某某某以及全世界看看什么叫坚持的力量,什么叫艺术家的尊严,什么叫站着还把钱赚了。演唱会消息一放出,各路媒体纷至沓来,采访要求无数。齐迹挑了央视名嘴常时在黄金时段的著名谈话节目,在上面放出话来,说:“两个月后的个人演唱会,我会拿出一批新作品给大家,这批作品将是全新的我,现在的听众还知道什么叫摇滚乐吗?我要纠正一下现在音乐界的犬儒主义。”
常时的谈话节目家喻户晓,看的人多,所以犬儒主义这个词亮了。各大媒体争相贴出大标题,说齐迹要用新歌给当今乐坛一个嘴巴,并采访了音乐界正当红的几个歌手、制作人、音乐公司老板,请他们谈谈对齐老师的批评怎么看。这些人都非常犬儒,纷纷承认自己跟齐老师比太怂了,怎么敢跟前辈叫板,并表示一定会买票去看齐老师的演唱会,认真学习他的新作品如何给自己一记耳光。
于是齐老师发现他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他新歌还一首没有呢。
这天经纪人溜溜来齐迹家里汇报演唱会的筹备工作,讲到最后问齐迹:昨儿爱迪生他们都来问新歌什么时候排练,怎么样,写得顺利吗?
齐老师有点儿心不在焉,盯着自己的吉他发愣。
溜溜:“老齐,问你呢,新歌什么时候开始排练?”
齐老师眼神愣愣的,半天元神才拢回来,盯着溜溜,眼袋都快掉地上了,他说:“没新歌了,演唱会能延期不能,不能就取消了吧。”
溜溜摇了摇头,说老齐你别这样,你是天才,你是全中国音乐人的偶像,你怎么可能写不出来歌呢?不行让爱迪生他们帮帮你。
齐迹:“我感觉不对,什么也写不出来。”
溜溜说:“你做音乐这么多年了,你是职业音乐人,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这世界上有职业牧师、职业农民、职业钣金工,没有职业音乐人,音乐那东西压根儿就不是个具体存在,更不是什么机器零件说生产就能生产出一个来,至少我办不到……”齐迹说,“你先回去吧,我最近太累了。”
溜溜:“那你把车钥匙给我,我开你车去接孩子,最近你那车就借我使吧,你哪儿也别去了好好跟家写歌。”
齐迹:“不成,下午我要去趟机场。”
溜溜:“干嘛去?”
齐迹:“赵小鹿回来了,我去接她一趟。”
溜溜:“赵小鹿?不行,你绝对不能再见她了!”
齐迹一边儿把溜溜往外推一边儿说:“你还是对她有成见。”
溜溜:“再让记者看见了怎么办!”
齐迹家门关上了。
2
那几天刚刮过大风,整个北京蓝瓦瓦的天来白悠悠的云,首都机场三号航站楼像一个晒太阳的大乌龟。
齐迹在T3航站楼外面抽烟,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的入口走了进去,那人不是赵小鹿,是他以前的鼓手宋冬夜。齐迹在机场看见宋冬夜才想起来,自己最早好像是通过宋冬夜才认识赵小鹿的,而且,好像赵小鹿当时是宋冬夜的果儿吧?如果没记错,赵小鹿应该是跟着宋冬夜来看排练的,那天她一进门,怯生生地说齐老师好,齐迹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他真心不希望自己是齐老师被人高山仰止,他真心希望自己还是个20郎当岁的小伙子,跟眼前这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女孩儿开些同龄人之间的玩笑。
齐迹捻灭了烟头跟进去,“冬夜,你也在呢?”
宋冬夜见到齐迹大吃一惊,“齐老师!”说完不由自主地左右望了望。
齐迹:“干嘛来了你这是?”
宋冬夜:“我啊,我……我来接我妈的!”
正好这时候宋冬夜手机响了,宋冬夜跟齐迹示意抱歉,一边说着手机一边走开了,“哎妈你到了吗?”
与此同时,齐迹看见了赵小鹿,她胖了一点点,以前自己总鼓励她多吃两口,现在的赵小鹿正合适,像条肉质鲜嫩白皙而且只有一根刺的鱼,一筷子下去便汁水四溢。赵小鹿拉着行李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冲手机喊:“我到了,你喊什么妈啊!是我,赵小鹿!”
齐迹迎上去:“他是来接他妈的。我是来接你的。”
赵小鹿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齐迹,她像遭遇疾风暴雨似的低下了头,再抬起来眼睛已经湿了,赵小鹿说:“咱能成熟点儿么?”
齐迹最怕就是赵小鹿的眼泪,或者说,他怕一切女演员,她们的专业技术就是在泪腺上装一个阀门,什么时候需要就能迅速流出泪来。他跟女演员们——比如赵小鹿相处的时候,感觉跟其他女孩儿交往完全不一样。跟其他女孩儿相处,你只要感受一下她们此时此刻的表情、动作、言语就行了,你就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以及想要什么,但是跟赵小鹿在一起不是这样。昨天她可能还流着泪,抱着齐迹气喘吁吁的脑袋说真好,跟你在一起太幸福了;第二天就收拾行李走人了,走的时候连个条子都不留。
齐迹:“走吧,我帮你拿行李。”
“用不着!”赵小鹿自己拉着行李往外走,齐迹跟在她后头,心里觉得特别高兴。他在赵小鹿身后跟着,看着她拖着行李着急要去哪儿似的往外走,又像逃避又像不知所措,这让齐迹有种老猎人发现猎物后的愉快,看见小鹿在那儿了就不用着急了。
齐迹:“成都怎么样?好玩儿吗?”
赵小鹿:“田SIR就是一大傻逼,白长一张漂亮脸蛋了!”
齐迹:“你别逗了成吗,田SIR那张脸哪儿好看啊,一副奸佞之相。”
赵小鹿:“我就喜欢怎么了?!再奸佞看着也比你强,你也不回家照照镜子,眼袋都快掉地上了齐叔叔!”
两人快走到电梯处,齐迹一把拉住赵小鹿的拉杆箱,他说:“别往那边儿去了,我开车来的。”
赵小鹿:“不用,我坐机场快轨。”
齐迹:“你坐机场快轨?你知道你要去哪儿吗就坐机场快轨!车我都开来了,走吧。”
3
车上,赵小鹿一直在发微信,向她的朋友们报告她回北京了。齐迹觉得自己好像占了人家便宜了似的,或者至少,有点儿拿钱啊、势力啊、年龄啊欺负人似的。可是,不这么做又该怎么办呢?赵小鹿就像匹小野马,不拿缰绳拴住不成啊。
车里放着齐迹上一张唱片,这是他早就预谋好的,上一张唱片的创作过程赵小鹿从头看到尾,也是他们关系最融洽的时候。写那张唱片的时候,赵小鹿刚刚接了毕业以后的第一个戏,如愿当上了小演员,在郊区演着一个小连续剧。几乎每天晚上赵小鹿都要坐两个小时的车从山沟沟里回到齐迹家,有时候带剧组的盒饭回来两人吃,有时候出去吃,听听他一整天的劳动成果,然后抱着睡觉。第二天一早齐迹还没醒,赵小鹿已经出门赶去拍戏了。齐迹怀念那时候的日子,他相信赵小鹿也怀念,那种两个人都在努力工作,然后一同分享劳动果实的感觉比什么都美好。如今想来,那时候能写得顺利,跟每天晚上赵小鹿要回来听有很大关系,他常常觉得自己新的创作对这个世界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其实没有人每天翘首以盼等待他的新歌,有太多年轻人在创造新的作品了,人们需要他只是需要他站到台上去供大家怀旧,但如果赵小鹿每天晚上回来要听,他就有写下去的动力。
赵小鹿说:“换一张。”
齐迹:“怎么了,觉得不好听了?”
赵小鹿:“好听。问题是,这得是多自恋的人才在车里放自己的唱片听啊。你想让我去你那儿我就得去?你能不能别这么以自我为中心?”
齐迹:“我怎么以自我为中心啊,我这不是为你好吗?你就拿我那儿当个落脚的地儿。身上还有钱么?没钱你吃什么!成为文艺果儿混吃混喝等着天上掉馅饼有意思么?你平时该干嘛干嘛,我不干涉你,没事的时候帮我处理点儿杂事,不是挺好吗?”
赵小鹿:“你不能老这样,我有我自己的日子要过,你老跟我爸似的把我拴你身边儿算怎么档子事儿啊!”
齐迹:“别拿我跟你爸比啊。”
赵小鹿:“你们俩都一样,都是变态!”
齐迹:“你上我那儿住,就算我助理,工资我发你,生活费咱们分摊,你要是愿意给我点儿房租也成,你看好不好。”
赵小鹿:“你觉得你这样有劲吗?”
齐迹:“怎么了,我怎么了?你不是没地方去吗?麻烦别的朋友还不如麻烦我,我又不嫌你麻烦对吧?你平时总得有点儿事情做吧,你什么时候找到新工作什么时候走。”
赵小鹿:“跟你说,我心里没你了,咱俩不可能了。”
齐迹:“我没说要跟你复合啊,我就是以一个老朋友的身份给你帮点儿忙还不成吗?!”
4
说来也奇怪,赵小鹿一搬回来,齐迹就才思如泉涌了。
这天赵小鹿住回原来的房间,把自己以前打包拿走的东西再一件件摆回原来的地方去,厕所里又有了她的牙刷毛巾洗漱用品和化妆品,就像他这个枯藤老树昏鸦的枝头挂上了果子。齐迹觉得心头一阵一阵地动,旋律像泉水一样涌出来,他能做的就是赶紧用吉他和钢琴把它们记下来。记灵感记到半夜,齐迹累了,敲了赵小鹿的门问她要不要吃点儿东西,赵小鹿正穿着睡衣在床上打电话,小屁股露出半个,大长腿在她的粉床单上晃。
齐迹一阵惊心动魄,存天理灭人欲,赶紧退出去了。这天晚上他工作了一整夜,成果卓著,比之前一个月的工作都有效率,灵感就这么来了,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说缪斯有点儿俗,齐迹在心里仔细斟酌了一下,觉得赵小鹿这助理发多少钱都应该,她什么都不用干,每天跟屋里躺着就成,躺着就能传送电波让他找到创作的命门。到天色微明,他终于倒在床上,倒床上也睡不着,觉得脑袋晕得跟刚喝完酒似的,像是一部刚跑完拉力赛的跑车停了引擎机器盖发烫。疲劳,但是整个人兴奋得能在脑子里做数学题。
睁着眼睛盯了会儿天花板,索性爬起来去了趟早市。他已经很多年没在清晨出过门了,早市的人潮汹涌,卖馒头的蒸笼冒着热气,菜商和水果商叫卖声此起彼伏,那时候齐迹感到了切实的幸福。这幸福自己很多年没体验过了,就像锄了一整天地的老农跑去赶集,周围人多,人气浓郁,人人都在做自己本分的工作,他自己刚刚本分过一整天,锄了至少够一个星期的地,勤劳和持之以恒这些美德感染了他,又幸福又踏实。
齐迹回家吃了早市买的豆浆油条,洗漱完毕准备睡觉,赵小鹿起床来上厕所。
齐迹说:“茶几上有早餐。”
传来抽水马桶的声音,赵小鹿哦了一声。
齐迹:“你今天干吗啊?”
赵小鹿:“我想去见个导演。”
齐迹:“去吧。”
齐迹往茶几上放了点儿钱,回屋听赵小鹿吃早餐,脑袋一沾枕头立刻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长,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齐迹开了冰箱,发现赵小鹿给他留了饭,是拿他之前的剩菜炒的炒饭,齐迹吃了,抹抹嘴立刻继续工作。灵感这东西对艺术家来说再珍贵不过了,她不经常来,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一来就一定要把握住,有些人之所以能写出好歌,就因为灵感来的时候他能保持长时间工作,身体好精力足,能够在有灵感的时候一直榨取那些灵感;差那么点儿的人,有时候都不是差在想法上,是差在身体上,灵感来了动机也很好,但是工作没俩小时累了就歇了,第二天早晨起来万一再出门办个事,回来那股创作激情肯定就凉了。然后你就等吧,指不定猴年马月她还能再来一回。所以创作这事儿,尤其是像齐迹这种对自己要求严格的,不愿意靠技巧技术批量生产作品的,有时候比的是身体好不好精力足不足。齐迹在这方面对自己要求很严格,灵感一来,就像吸血鬼见着血一样紧紧抓住不放。
这天他也不知道自己工作了多久,听见门响抬头看了一眼表,都已经晚上10点多了。
“赵小鹿!过来听听我的新歌!”
赵小鹿脱了大衣走进工作室,脸色不太好的样子,齐迹问她怎么了。
赵小鹿:“今天见了好几拨人,这帮人太他妈势利了,以前都是天天混在一起的哥们儿,拍了俩大戏一个个的都开始拿腔拿调了,我说我回北京了,有戏上的时候想着点儿我,你瞅瞅他们那德性,好像我是个乞丐似的!”
齐迹:“别着急,有混蛋的就有不混蛋的,你这不是刚回来吗,多见几个剧组慢慢来。需不需要我帮你去问问?”
赵小鹿:“用不着,你还别多此一举管我的事儿。”
齐迹:“你不搭理势利的人,势利自动就消失了,没事,慢慢就好了。”
赵小鹿:“不说这个了,听歌吧。”
齐迹的新作品,虽然只是粗糙的小样,但是,毫无疑问是优秀的,这个他能从赵小鹿听歌时的表情看出来。看着赵小鹿低头不语听着自己的新作品,齐迹忽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这么爱赵小鹿,她是那种听得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的女孩儿。这二十多年来齐迹的歌迷虽然多,但真正能听出里面门道的又有几个呢?就算有,比如说溜溜、爱迪生,还有乐队里其他的人当然是听得明白的,但这些人明白和身边的女孩儿明白大大不同。你身边的人能听明白一个艺术家要干什么,对这个艺术家来说是何其强力的支援啊。
这天晚上听完歌,赵小鹿早早去睡了。
齐迹沏了新茶拆了新烟,准备继续迎接奔涌而来的旋律和词句,旋律和词句倒是在脑子里哗哗的跟过江之鲫似的,但齐迹发现自己记不住,他集中不了注意力,思路不时跳到赵小鹿那儿去。跟着旋律一起来的,有过电影似的赵小鹿的腰肢、乳房、臀部、大长腿,她的一颦一笑在旁边房间屡屡招手。齐迹定一定心神,带着一腔赤诚和胯下的硬气愤而离席,跑去敲了赵小鹿的房门。
赵小鹿当时正躺床上跟朋友煲电话粥,见他进来了,拿眼神问他有事吗?
齐迹眼睛盯在赵小鹿身上挪不开,他进屋来没事,但是又赖着不走,假装欣赏赵小鹿新换的床单。王顾左右而言他之际,赵小鹿实在看不下去了,跟电话里的朋友说等会儿再给你打过去,挂了电话问齐迹要干嘛?
齐迹说:“我说了你别生气,我想亲你一下。”
赵小鹿听了心中一软,义正词严地说:“你出去。”
齐迹高高大大地杵在门口不动,也不说什么,只是盯着赵小鹿的胸脯看。
赵小鹿拿了枕头抱在胸前,她说:“你不出去我出去。”
齐迹:“你别这样,没有谁能像我这样对你。”
赵小鹿没忍住,嘴角挂上笑了,她说:“昨天还说咱俩只有工作关系,你不是最说到做到了吗,你不是最爷们儿说一不二吗,怎么,你想反悔了?”
齐迹:“我不是想反悔,我就是觉得……我想亲你一下。”
赵小鹿:“我不想让你亲。除非……”
“除非什么?”齐迹说着,伸着双手就往赵小鹿床头挪过去,像是奔向玉米棒子的狗熊。
赵小鹿:“除非……不除非什么,没门儿,我不想让你亲我。”
齐迹扑了上去,说我要是非亲不可呢!
赵小鹿仿佛被齐迹挠着痒痒肉了一样,咯咯乐着,拿胳膊阻挡着齐迹的魔爪。后来齐迹力气用大了,把赵小鹿惹急了,翻书一样翻了脸并给了齐迹一个撩阴腿。赵小鹿一翻身爬起来,拖过行李箱开始往里面扔东西。
齐迹傻了,说你这是干嘛!
赵小鹿不理他,一阵旋风似的把衣服和各种小零碎往箱子里塞,毫无征兆地,赵小鹿哭了。她一边哭着一边往行李箱里塞东西,齐迹上去抱她被她一巴掌扇在脸上。
赵小鹿大喊:“滚!你们男人都他妈一个操性!”
齐迹捂着脸,确认赵小鹿现在肯定不是在演戏。
齐迹说:“你能不能别走?”
赵小鹿:“不能!”
齐迹保持着狗熊面对玉米地的姿势看赵小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哭,傻了,他专辑还没写完呢好么,后面还一堆半成品等着他才思如泉涌呢。齐迹是个要脸面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必须被人尊重受人仰视,谁要是不尊重他他就记恨谁,问题是,他这会儿发现自己在赵小鹿的眼泪面前显得平庸无能甚至有点儿操蛋。他开始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心里胯下的硬气都被鄙视了,而且都是自找的,纯属自作自受。齐迹忽然一个大嘴巴扇到自己脸上,然后接二连三地扇自己,赵小鹿不抽泣了,她被齐迹吓着了。
齐迹一边扇自己一边说:“我出去行了吧!我大傻逼行了吧!”
赵小鹿:“你疯了吧!”
齐迹扑通一声跪在赵小鹿跟前:“你别走,算我求你了,别走,我马上出去……”
5
赵小鹿回来这段时间,新专辑里需要的歌已经完成大半了,齐迹对自己非常满意。赵小鹿有时候出门见朋友,大部分时间在家宅着看书看碟上网看美剧,一日三餐或买或做,总之不需要齐迹操心。
这天吃完午饭,赵小鹿问齐迹能不能给愚公移山的人打个电话,晚上有宋冬夜的演出,她和两个朋友约好了想去看。正好齐迹已经几乎两周没出门了,就说不用打电话了,我陪你们一起去吧。
这天看演出前,他先带着赵小鹿和她的朋友跟溜溜吃了顿饭,两周来演唱会的筹备如火如荼,溜溜已经快忙不过来了。溜溜本人非常不喜欢赵小鹿,觉得她就是个歇斯底里的小演员,呆在齐迹身边只会给他招来麻烦和狗仔队,但看齐迹乐在其中,也就不好再说什么。最重要的是,齐迹写出令人满意的新作品了,至少他脸色不错,新作品估计错不了。从这个角度讲,溜溜反倒有点儿暗暗感谢赵小鹿,毕竟,齐迹是个跨时代的音乐人,如果有个不靠谱的妞儿能让齐迹写出脍炙人口的新作品,不靠谱就不靠谱吧。
入夜,愚公移山附近车流如水行人如织,灯红酒绿间摇滚青年文艺青年二逼青年往来穿梭。齐迹带这帮姑娘挤进愚公移山,门口检票的一看见齐老师来了,立刻分开众人开了后门,让他们从后台直接进了场地。
宋冬夜的乐队一上场,赵小鹿他们几个就跑到前面去了。齐迹和溜溜在吧台附近站着喝酒,愚公移山的老板狗子、欧阳等人都过来跟齐老师打招呼。几个人将齐迹和溜溜团团围住陪着聊天,周围一片窃窃私语,快看那是齐迹。
宋冬夜所在乐队的演出,怎么说呢,技术不错,但那几乎不能叫摇滚乐。在齐迹的脑子里,摇滚乐该是冰与火之歌,而不仅仅是几个《猜火车》里的人物造型用三大件演唱旋律优美的摇滚情歌。看着满坑满谷如痴如醉的歌迷,齐迹真心觉得时代变了,现在的小孩儿需要的东西和他年轻时不一样了。好像是北野武还是谁,说自己最讨厌小孩儿,从来不愿意跟他们说话。齐迹觉得,这种态度听上去离经叛道,但完全可以理解。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方式方法,有些年月新生代会越来越好,有些年月新生代会越来越差,这是必然的,不然罗马怎么灭亡的?说到小孩儿,齐迹充满爱怜地望向舞台下面的赵小鹿,她身上那些闪闪发光的青春和令人扼腕叹息的缺点,让他难以控制地想掰她,就像掰块儿烙得不周正的发面饼——这块儿糊了,这块儿没熟,你就中间这块儿软硬适中芳香扑鼻你知道吗,身上带那么多破烂自己不知道还很得意还号称这就是你的范儿,说这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这样很可惜你知道吗。齐迹知道自己不该对人家的人生指手画脚,可是,就算自己不说,未来生活这个东西也会变本加厉地把耳光扇在赵小鹿脸上。一想到这个齐迹就心疼,跟痛恨自己强人所难一样痛恨未来有人抽她。
有几个女孩儿来找齐迹合影,本来都被狗子和溜溜挡开了,齐迹招招手说没事过来吧。照完了相,几个女孩儿蹦蹦跳跳地说从小就喜欢齐老师,齐迹越过人群去找赵小鹿,这会儿他暗自希望赵小鹿正在远远看着他。可是他看到赵小鹿正在和一个帅气的小伙子聊天聊得如火如荼,准确地说,那个小伙子在和她们三个女孩儿聊天,但是傻子都看得出来,那小伙子的眼睛根本没从赵小鹿身上挪开过。
齐迹问狗子:“那小孩儿是谁啊?”
狗子望过去,他说:“您不认识他啊?那是夏炎,挺不错的一个吉他手,给汪峰弹琴呢现在。您想认识他?我去叫他过来?”
“不用不用,我随便问问。”
这天的演出不止齐迹一个不喜欢,溜溜也早早不耐烦了,她说最近事情太多明天还得早起去谈事儿,没等结束就回家了。齐迹一个人在角落里喝了会儿酒,终于到山呼海啸的返场结束,酒吧里的观众慢慢往外走了。赵小鹿带夏炎过来跟齐迹打招呼,然后齐迹就开着车送两个女孩儿分别回家,送到最后,车上就剩下夏炎赵小鹿和他自己了,他正想问夏炎住哪儿,从后视镜里一看,两人已经亲上了。
6
这一夜齐迹过得辗转反侧,其实辗转反侧这个词不准确,一般人躺床上睡不着才叫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根本没睡过,一直在工作室写歌。灵感伙同痛苦汹涌而来,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大约12点左右齐迹蹑手蹑脚地从工作室出来上厕所,赵小鹿的屋里亮着灯,估计她正跟夏炎在里面喝红酒聊音乐,齐迹凑到门口听房,这两个狗男女竟然还在播放骚柔的Chillout;到2点多再去上厕所,灯已经关了,动静也没了。齐迹几经犹豫,还是非常猥琐地跑去门厅,没敢开灯,拿手机照了一下门口的鞋柜。悲剧是,夏炎的鞋果然还在。
这双鞋搞得他一晚上都非常亢奋,一边写歌一边在思考是不是要一脚把赵小鹿的房门踹开,直接拿个机关枪突突了这对狗男女,因此这一夜他的创作也非常爆裂,颇有二十年前青春热血时荷尔蒙过剩的遗风。
到了早晨,齐迹觉得自己已经从里到外都被音乐掏干净了,在客厅里枯坐了一会儿,穿上衣服又去了早市。昨晚写的旋律在脑海里反复翻腾,但这样一个早晨,即便蒸笼里的热气也没能让他愉快起来。尊严扫地是他这辈子最怕的事儿,现在发生了,竟然有人在他家里睡他的小妞儿!
回家,他行尸走肉般地坐在客厅吃早点,音箱里放着昨晚录的小样,心里既满足又失落。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其实就是音乐的奴隶。什么叫奴隶呢?奴隶就是那种你抽他一个大嘴巴他还特别高兴的人,就是那种没人抽他大嘴巴他就失魂落魄找不到方向的人。齐迹觉得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为新作诞生高兴,又为嫉妒煎熬。那么,咱们来做个数学题,如果二两尊严可以换来一张好唱片,齐迹换么?如果是一公斤尊严换两三首新歌呢?齐迹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心肝,只觉秋意渐浓古道西风瘦马,迟迟钟鼓初长夜,哪管它春无凄风秋无苦雨,辜负了一腔好下水。
恰在此时,赵小鹿的房门开了,然后是抽水马桶响,然后有人走了过来。齐迹不想回头,他不知道这时候该怎么面对赵小鹿,他这一生活到现在,真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并不多,此时此刻算一个。
“这是齐老师的新歌?”
齐迹一看,不是赵小鹿,是夏炎,他正拿着洗碗池那里放的包子吃,真真一个英俊的小帅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我见尤怜他三分。夏炎睡眼惺忪地坐在齐迹旁边,他说:“这是您新歌吧?您以前的作品我都听过,真不错真的,这新歌挺给力的。”
齐迹:“还行吧?仔细听听打底的那个钢琴,音色我调了,没听见过这种声响吧。”
夏炎:“牛逼!”
齐迹:“我听说你是干Copy的?”
夏炎:“不是,我是汪峰乐队的吉他手。”
齐迹:“那不就是干Copy吗,汪峰乐队的吉他都是以前龙隆写的,怎么,你弹的跟他不一样?”
夏炎让齐迹说 ■,他本来想拍齐迹的马屁,未成想拍在了后蹄膀上,夏炎说:“也不是,一样是一样……其实我自己也写歌也做自己的乐队,要不我给您弹一个吧。”说着拿起沙发上放的吉他开始调弦。
“放下,”齐迹冷冷地说,“我让你动我的琴了吗?你一个弹琴的不知道不能随便碰别人的琴啊!还有那包子是你的吗,上别人家来拿起东西就吃,有家教吗你!”
齐迹站起来向夏炎逼近。齐迹说:“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呢就这么大模大样的,找抽吧?”
夏炎赶紧把琴放下,站起来往赵小鹿房间疾走:“齐老师您怎么急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齐迹在后面追着,嘴里说:“你哪儿错了,你能有什么错啊,唉你别走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禁逗啊……”
齐迹看夏炎躲进了赵小鹿房间,舒了口气,回屋,倒头便睡。
7
上世纪80年代,国内最早玩儿摇滚乐的那拨人都是人尖子,你想想那是个什么年月,不是特权阶层的子弟怎么能接触到摇滚乐呢?那会儿普罗大众们连邓丽君都还没听熟呢。
齐迹本人就是高干子弟,他爸爸是军队的,在部队大院里有单独的小别墅住,小别墅门口常年有小兵站岗。齐迹本人在80年代末名满天下时,家里人都疯了,觉得终于家门不幸出了个败家子。而齐迹不管那个,当时他们一帮搞音乐的哥们儿啸聚山林,横行各种使馆参赞的家宴,20来岁便去欧洲最重要的电视台上最重要的电视节目,全世界都渴望知道神秘的中国改革开放以后玩出了什么高精尖。而齐迹不辱使命,让洋人对当时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有极高的期望,洋人们虽然听不懂齐迹在唱什么,但是他们都想看到齐迹,知道他代表着社会主义中国正在发生的文化变革的方向。
然而在中国,当一个内容出品方——也就是不当骗子、不当官、不当土买办、不当洋买办、不圈地不抢劫而选择当一个用中文歌唱的艺术家(甚至还是摇滚艺术家)——显而易见命运好不到哪儿去。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大院里那些不带着玩儿的小屁孩儿如今成了局长、部长、政协委员、国企老总、军队高官、携款潜逃的通缉犯和房地产商,而齐迹呢,他被称为舵手、教父、脊梁、旗帜。钱当然也赚了一些,毕竟他是旗帜嘛,不过盗版商们赚得更多。所以齐迹很少回那个依然有小兵站岗的部队大院,而且很注意保持尊严,如果心中那个硬硬的东西都不在了,怎么跟远亲近邻们交待呢。
所以,齐迹希望自己能对赵小鹿冷淡一点,保持工作关系该有的礼貌客气,不要再任由心性山花烂漫以至于自己抽自己的大嘴巴。这天穿着西服的齐迹带着笑容矜持的助理赵小鹿,秉着公事公办的态度,在一个郊区庄园举行的慈善晚宴上谈笑风生了一晚上。齐迹向众人介绍,说他这个美女助理其实是个戏剧演员。众位谢顶的、老眼昏花的、青年才俊的、撒尿看不到小鸡鸡的,都像饿虎扑食一样围了上去,纷纷表示自己手里控股着几个影视公司或者凯哥是我朋友,请求赵小鹿赏光改日一起吃饭。赵小鹿■很,说自己是个很不称职的演员,根本没有演戏的天分也没有剧组要她,不能给各位叔叔添麻烦。
社交完毕,尘归尘土归土,燕尾服变回土拨鼠。两人沉默着开车回城里。
赵小鹿说:“你以后别介绍我是演员了,你压根儿就用不着介绍我,是你来社交又不是我,我当好花瓶就得了。”
齐迹言简意赅地说了声好。
齐迹的态度冷淡下来,赵小鹿反倒对他亲热了些,主动跟他聊天,问他最近创作顺利否。一说到创作,齐迹绷不住了,哗啦哗啦一泻千里地说最近写得很顺,昨天又有了个动机可以做个至少十分钟的大作品等等。
车进了五环,赵小鹿说:“时间还早,你就把我放这儿吧,我想去鼓楼东大街转转。”
齐迹问:“干嘛去?今天MAO有演出?”
赵小鹿说:“难得今天穿得漂亮,不去抖抖可惜了。”
齐迹劝赵小鹿回去歇了吧,赵小鹿说要回去你回去,我想去散散心。等齐迹陪着赵小鹿到了地方,站在MAO的大门口,齐迹才真心后悔没把赵小鹿直接拉回家去——MAO门口的海报上印着田SIR的大照片,整个鼓楼东大街人山人海风起云涌,今天是田SIR的乐队巡演回到北京了。
齐迹觉得赵小鹿是故意的,这女人根本就是在变着法儿地折磨他,他说:“你不说他是大傻逼吗,你还看他演出干什么!”
赵小鹿说:“我说你别来你非要来,你先回去吧好吗,晚上我自己打车回去。”
齐迹说:“赵小鹿你疯了吧!”
赵小鹿说:“他的演出别人能看我凭什么不能看!”
齐迹彻底无语了。这田SIR在摇滚圈年轻一代里是个人物,音乐做得非常好,齐迹如果算老摇滚明星,那这个田SIR就是个小摇滚明星。唯独令人费解的,这小子不知道吃了什么药,居然敢对赵小鹿下手。当然,冷静一点儿想,估计是赵小鹿主动招惹的人家。大概半年前有一天,赵小鹿忽然收拾东西走了,打电话也没人接,几天之后发来个短信,说她现在跟田SIR乐队一起巡演呢,此时此刻人在成都,并且打算在这边生活一段时间,之前谢谢你照顾就此别过云云。当时接到短信时,齐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生气,他甚至觉得像赵小鹿那样年轻有活力的人,确实不可能一直在自己身边耗着,这种事早晚会发生,像生老病死一样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所以现在赵小鹿说想再看一遍已经看过无数遍的田SIR的演出,对齐迹来说简直是种羞辱。
齐迹说:“巡演一路了你还没看够啊,何必呢你这是,你这么闹有意思吗?!”
赵小鹿说:“我没闹。反正现在我跟他也没关系了,不就是一路人吗,演出完了我还要跟他打招呼呢,我得让他知道没他我一样好好活着,走出来比他还快呢。”
齐迹略释然,表示:“那我应该在啊,咱们一起气他!”
8
那天田SIR的演出真心很好。一场优秀的摇滚演出应该具备的东西一样也不缺,乐队的激情、乐迷的狂热、好听的声音、完美的音响……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们的创作本身,有立场有主张有旋律有内容,齐迹甚至觉得,赵小鹿喜欢田SIR这小子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的一时头脑发热,自己要是个小姑娘,说不准也会喜欢他呢。
演出结束以后一人一身汗,小姑娘小伙子们纷纷带着一身热气从演出场地出来。田SIR被一帮朋友围拢着在吧台最里面聊天,齐迹拉着赵小鹿往吧台走,走到一半赵小鹿站住了。
赵小鹿:“我不去了。”
齐迹:“怎么了,怎么又不去了。”
赵小鹿:“我说不去了就不去了,也不是非要跟他打招呼不可啊。”
齐迹觉得脑门一紧,他简直可以说被激怒了。就是说了要跟这小子一刀两断才来看演出的啊,演出看完了,蹦也蹦了唱也唱了,到最后该说的话不说,这成什么了,这不成了余情未了远远地看了自己老情人一眼吗,而且还是由他——堂堂齐老师陪着!
在这种地方齐老师不能动肝火,周围的小姑娘小伙子人人都在看着他,带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小女孩儿出来看演出已经够出格了,要是再气急败坏地跟这小姑娘生气,明天博客微博各大网媒就有的说了。
齐迹压住火儿,他小声说:“你别知难而退行不行,你知难而退的事儿还少吗,你这辈子总得干成点儿什么好吧!”
赵小鹿怒了,大吼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是我什么人啊?你还好意思说我?你非得把我留在身边干什么,你怕什么?!你不就是怕写不出东西来嘛?!”
齐迹:“别说我创作上的事,我每天在经历什么你不懂!还轮不着你说我!”
赵小鹿:“我是不懂,没人能理解你,你就自己过去吧,再也别缠着我了!”
说完赵小鹿扭头就走,当着众人齐迹也不好跟赵小鹿拉拉扯扯的,只好一脑门子怒火攻心地跟出来。到了外面人就少了,此时夜已深,路边聚着许多等出租车的人,有的喝多了有的没有,冷风从大衣缝里钻进来,路边密密麻麻的违章停车就像等待检阅的仪仗队伍。齐迹觉得脑门充血振聋发聩,这时候就是有头犀牛冲过来他也能一脚踹飞到交道口去。
赵小鹿在前面气哼哼地走,齐迹捡了个人少的地方一把抱住赵小鹿,他说:“你别这样,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赵小鹿挣脱开齐迹,一通乱拳捶在他胸口:“放手!”
齐迹这会儿也顾不得脸面了,他说:“你说你想干什么,你想让我干什么?我还能怎么做?”
赵小鹿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她说:“你去揍田SIR一顿。”
9
Bob Dylan歌里唱过,说一个人得走过多少路经过多少坎儿才能成为一个爷们儿,答案都在风里面飘。今夜小风飕飕的,齐迹的脸被冻得铁青,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首青年时代最喜欢的民谣作品,觉得自己大概越老越需要补了。
MAO里面热乎,田SIR正被一帮哥们儿簇拥着聊天,齐迹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缩头缩脑地往吧台走,他看了看人缝里的田SIR,又看了看门口远远望着他的赵小鹿。这几步路简直比长征还长,还没走到,就有人看见了他,喊了一声“齐老师!”
田SIR见到他很高兴,招呼他说:“哟今儿什么风啊把您给吹来了!您都认识吧,我们乐队的吉他李鹏,这是鼓手叶景萤。这个您熟,咱们MAO的老板李赤。”
众人都跟齐迹问好,问他最近在干什么,演唱会准备得怎么样了云云。
李赤问要不要喝酒,齐迹说不用了。说完了不用了,众人等着齐迹后面的话,可他却沉默了,而且脸色很差。
田SIR问他:“您一个人来的?”
齐迹犹犹豫豫地说:“啊是啊——不是,赵小鹿也来了。”
田SIR:“啊?她人呢?”
田SIR顺着齐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远远站着的赵小鹿,冲她挥手,问齐迹:“她怎么不过来啊。”
齐迹拉住他:“哎田SIR,你过来一下,跟你说点儿事儿……”
田SIR:“什么事儿啊,齐老师您稍微等会儿,我这儿跟乐队哥们儿几个聊后面演出的事儿呢,马上就完。”
齐迹又回头看了看赵小鹿。
田SIR:“齐老师,您脸色怎么这么差。要不叫赵小鹿过来一块儿喝点儿吧。”
齐迹忽然动手抽了田SIR一个嘴巴,所有人都呆住了,这一刻在齐迹的人生记忆里恐怕是最漫长的几秒钟,世界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像个冰棍儿似的立在当场,有半张着嘴正咧着笑一时换不过表情来的,脸上一抖一抖的仿佛要抽筋。齐迹此时心境空灵,十分希望自己能化成灰瞬间消失掉,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难难难。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齐迹终于想起来了,说了声抱歉。
田SIR赶紧收起惊愕的表情,忙说:“没事没事,那什么……赵小鹿又回您那儿住了?”
齐迹嗫嚅道:“算是吧,不过我们没复合,她就是没地方去,在我那儿落脚。”
田SIR说:“哦,那您赶紧回去吧。”
众人都说没事,今天齐老师一定是喝多了,齐老师咱们赶明儿再约赶明儿一定约啊我给您打电话……齐迹自己知道,他今天一口酒也没喝。
10
回去的路上齐迹和赵小鹿谁也没说话,北京的夜晚灯火璀璨,齐迹觉得自己以前这50来年基本算白过了,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晚上到家,齐迹外衣都没脱就奔到工作室去了。他一边给白天做的音乐重新配器,一边在脑子里过火车。对于齐迹这样的人来说,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已经见过很多了,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境地的,他竟然能做出如此可怜可笑的举动。这许多年来风也来得雨也来得,唯独羞辱来不得,多少金银财宝大好前程带着委曲求全摆在眼前,他基本没有动摇过便一脚踹飞了。自己当年选了硬气这条路走,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死死扛着不改初衷究竟是为了什么?拿脚底板想也知道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但是,今天这一出又是怎么回事?齐老师隐隐觉得自己在面对一个人生端口,之前的三观不太管用了。
赵小鹿在工作室门口叫了齐迹一声,他回过头去,看到赵小鹿罗裙半解整个胸部都暴露在睡衣外面,整个人好像一朵盛开的百合。
赵小鹿:“快写完了么?”
齐迹:“快写完了。”
赵小鹿:“你写完了来我屋里一趟,我跟你谈谈。”
齐迹知道自己终于哄得赵小鹿满意了。他也知道自己到了赵小鹿屋里会得到怎样的犒赏。但是他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欢欣鼓舞。相反,他意识到自己此时此刻恼羞成怒了。
他说:“赵小鹿,你知道你为什么成不了一个好演员吗?我告诉你,你缺了点儿深度。”
赵小鹿脸上的表情变了,她想说什么忍住了,扭头回房收拾东西。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齐迹听见有人敲门,赵小鹿去开的,然后来人跟她进了赵小鹿的房间。齐迹知道,赵小鹿肯定找到备胎了,她要走了。你听,她正在收拾东西,把前不久从那个大旅行箱里翻出来的东西再装回去;他还能听见那个被赵小鹿召唤来的备胎在问她什么;这个备胎为了讨赵小鹿欢心,一定会谴责我,说我是一个老流氓,一个为老不尊的臭不要脸的猥琐大叔。你能受得了吗?齐迹问自己。
“我当然受得了!我专辑马上就写完了!”齐迹几乎自言自语地喊了出来。
一回头,齐迹发现赵小鹿就站在自己身后。她已经穿戴整齐了,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赵小鹿:“我这次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最后抱一下吧。”
齐迹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沉默许久,他说:“你知道我最喜欢音乐什么吗?她跟你有点儿像,都来无影去无踪的,有时候我觉得音乐在折磨我,而你太任性了。你可以瞧不起我,你是怎么想的,我对你真是可有可无的吗?”
赵小鹿昂了昂头,忍住没哭,她说:“我是怎么想的你应该清楚。你要是刚才过来抱抱我,我就不会走了你知道吗。所以,再见吧。”
齐迹说:“我知道,我没兴趣,所以你可以走了。”
赵小鹿本来正要走,听到齐迹这么说又站住了,她被齐迹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激怒了,她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跟我说话?!”
齐迹看着赵小鹿,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他非常震惊地发现眼泪掉下来了——太尼玛不争气了,竟然被赵小鹿看见了。
赵小鹿走了。齐迹从工作室窗口望出去,看见夏炎陪着她把东西搬上出租车,两人一起走了。
齐迹坐回去继续写歌。他像个赌气的农民锄地一样,用力地弹着琴,嘴里骂骂咧咧地说:“走吧都走吧,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谁走了都一样,谁也惹不着我!我的作品都完成了我还怕什么!”
忽然手机响了,他以为是赵小鹿赶紧接听,结果不是,打电话来的是溜溜。
溜溜说:“听说你今天在MAO失态了,好像跟赵小鹿还有关系,怎么回事?”
齐迹忽然被自己吓住了,他说:“我没事,赵小鹿走了。”
溜溜:“我没问赵小鹿,我就问你,你没事吧?用不用我过去?”
齐迹:“赵小鹿,她走了,这次可能真的不会回来了。”
溜溜还在说什么,齐迹直接把电话挂了。他把电话的电池拔下来,看着眼前即将完工的专辑呆立当场,这会儿他才意识到赵小鹿这个人永远地离他而去了,自己的一段时光也就此宣告结束,他以后还能写出歌来吗?齐迹害怕了。
11
齐迹的新歌在演唱会上大获成功。演唱会结束后的庆功宴所有人都喝多了,业界大佬各路同行纷纷祝贺,说二十年没这么感动过了,少数得以获准采访齐迹的媒体更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找词儿恭维他。他的新专辑是杰作,真正的杰作,像之前所有齐迹出品的专辑一样是杰作,注定将被世人传唱,被中文系的老师们说成华语诗歌的杰出代表,被作曲系的老师当作经典教材……
齐迹没时间跟新认识的不相干的人耽误工夫,尤其没心情接待媒体,他要喝酒,要和二十多年一起奋斗过来的同志们分享这份荣耀。有那么一会儿,他喝断片儿了,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愉快境界。在厕所吐过了,对着镜子洗了把脸,觉得这一关总算又迈过去了。
“老小子,你又蒙混过关了。”他对着镜子拍了拍自己的脸,那张脸已经开始露出老相了,但笑容的味道还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像个常搞恶作剧的小男孩。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微笑,慢慢审视自己,然后慢慢敛住笑容。这辈子恐怕笑不了多久了,对齐迹来说,写不出好歌的人生就是失败的人生,那样的人生或许不差,但他自己清楚,不差的意思也就是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齐迹觉得自己需要更多酒精。
从男厕所出来,齐迹在墙角拐弯处跟一个女孩儿撞了个满怀。对方20来岁的样子,见到齐迹脸就红了,她双手抱住齐迹的胳膊,问他喝醉没有。齐迹矜持地笑了,说你看我像喝醉了吗?
女孩儿恭维齐老师,说新歌太好听了,您是怎么写出来的?像我们这种小文青,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写出伟大的作品而有些人不能。
齐迹扶住她的肩膀,仔细感受了一下,皮酥肉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羞涩中带着一点狂野,狂野中带着一点不羁,不羁中带着一些清纯,清纯中又有那么一点让人捉摸不定的神色。这一次齐迹觉得自己重新变回了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学校文艺汇演结束了,大家带着女同学在学校门口的小酒馆买醉,所有人都喝多了,而他幸会了这个对他有那么一点点崇拜的小师妹。太可惜了,我怎么到了这个岁数才碰到你,姑娘你知道吗,你本身就是一段旋律啊。
齐迹跟她说:“你见过我犯傻逼什么样吗?”
女孩儿说:“齐老师您喝多了。”
齐迹说:“面子这东西啊,从此以后别人是给不了你了,得自己去挣!我就不懂了,大家互相和善点儿不好吗,啊?”
女孩儿说齐老师您说什么我听不懂。
齐迹抓住女孩儿的胳膊,笑眯眯的看着她:“问你个很严肃的问题——你有工作吗?要不要来给我当助理?”
“好啊。”
“真的好吗?”
“好啊。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