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7首）

卢卫平

鸥鸟

晨曦中，我看见一只鸥鸟

站在桅杆顶上。此刻，船还在波浪

的鼾声里沉睡，船梦见了鸥鸟

我看见的鸥鸟，为了能在桅杆顶上站稳

张开了平衡的翅膀

船梦见的鸥鸟，张开翅膀

引领着自己在大海上飞翔

我看见鸥鸟，和船梦见的鸥鸟

是同一只鸥鸟

大海短句

浪是大海在练习长高

海鸥是大海在梦想飞翔

你坐在礁石上

大海用你忧郁的目光

染蓝自己每一缕头发

高原

高原是高山与平原的和解

我来自高山，你来自平原

此刻，我们站在高原上

将羊群当作为我们留下来的弥漫着青草气息的白云

风中的经幡修改了我们与世界签订的契约

年近半白

岁月的冬天不会将雪下错地方

白茫茫的镜子里，我的头发白了一半

窗前，半江碧水白白流走

母亲不在了，留下父亲在半个故乡

守着半边天空，白云千载，空悠悠

还赞美白露吗？它已在半夜凝结成霜

风雨中的半老徐娘，就是当年西湖边

那个朝思夜梦的白蛇娘子？

无法摘除的白内障里

萍水相逢爱过的人，一刀两断恨过的人

都已面目模糊。白日依山尽

但不会再上鹳雀楼

我黄昏的阁楼里有一张白蒙蒙的书桌

一本白色封面的诗集在等着我

去听白鹤在旷野孤独的唳鸣

去看白鹭在暗夜忧郁的舞蹈

揉皱的稿纸上有我提前写好的墓志铭

我不会交白卷

我不会恐惧魔鬼交卷的铃声

酒肉过后，一棵白菜

足够陪伴我剩下的白发飘飘的半生

不懂

他亲吻她的嘴唇

但他不懂为何有那么多事物的真相

在她的沉默里

他亲吻她的眼睛

但他不懂为何她明亮的目光

常常让他看见黑暗

他亲吻她的耳朵

但他不懂为何她尖叫前

他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他亲吻她额上的疤痕

但他不懂为何她的疼痛

在他认为最平常的日子加剧

他亲吻她的手

但他不懂为何她的手松开时放下的

都是他希望抓紧的东西

他亲吻她的脚

但他不懂为何她停下脚步的地方

总是一片迷茫

他亲吻她的乳房

但他不懂为何她只用寂寞这个词

形容她的左乳

他亲吻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但他不懂为何很难找到她灵魂

一寸小小的角落

多年后

多年后，我将年逾古稀

没有衣锦，我也还乡

写完这首诗，我就开始注意饮食和卫生

坚持慢跑，不发怒，为多年后还能种丝瓜

小白菜、朝天椒、刀豆积攒一些力气

这是我一生相依为命的蔬菜

如果还有空闲，我将在我房前屋后

栽下一些竹子，竹子里的风声

会替我回忆我清贫的一生

如果下雪，竹叶上轻轻颤动的雪花

多像我的白发闪着逝去岁月的光芒

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到竹子拥挤时

开始编织竹篮，一天编一个

我为每个竹篮取一个乡土的名字

写五十字以内的编织笔记

这些无用的名字和笔记

只是为了给一模一样的竹篮

一个短暂的记忆和区分

一年三百六十五个竹篮，装着竹子生长

耗费的时光和我最后的积蓄

谁一无所有，谁口干舌渴

我愿意把所有的竹篮给他

我惟一的心愿就是他能打到水

坐在河边

坐在河边，将双脚放在河水里

河水流动，就是我在河水上行走

我相信，河水不会担心路途遥远

它会替我找到大海

如果有人在涨潮的海边遇见我

一定有浪花对礁石说出我全部的秘密

这是我坐在河边的念想

这个念想仅仅持续了几秒钟

我的内心就因为夕阳在河面上渐渐暗淡

涌动着说不出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