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完全不同的母女的命运,展示出两段“北上京城”的生命旅程。和当年《一个人的战争》相比,林白在拓展,在开放,在挖掘,从“一个人”的心灵单轨,拉开一张生命轨迹的网络;从“一个人”的内心独白,展开两代人的时光对话;从“一个人”的沉默战争,到不同人之间的对峙纠葛。
林白从内化的女性世界探出目光,打量更为广阔的女性天地。这种探望,看到的正是介乎内外介乎风格的空间,是两类不同女作家之间的空间。对于林白而言,这应该是新的气象。
6月12日,采访就从这新气象说起。
一
林白在2013年推出的最新长篇题为《北去来辞》,她把这部小说的创作谈起名为《写出我在这个时代的百感交集》。林白的百感交集是什么?或许正如她所说的,是把自己“剁碎”之后融入到作品中,一时间想表达太多东西却不知从何说起;也或许正如小说中那命运交织的两对母女,不同的时代在个体身上交叠、对话、共振,传来的回响又该多么复杂;或许她指的就是这个时代本身,剧变的乡村,多元的城市,以及这一切的象征——北京(聚会了现代和传统、都市和乡村的最具代表性的中国城市),本身就是百感交集的。无论如何,时隔6年之后,林白开始表达,这就挺好。
范宁(以下简称“范”):《北去来辞》是怎么开始创作的?
林白(以下简称“林”):2007年写完《致一九七五》之后,我觉得自己或许从此就不再写长篇小说了。我出门旅行,陪女儿高考。不料过了两年之后又写了起来,初稿有十六万字,我称之为《银禾简史》。这时候正好有一个机会到埃及去,在旅途中思维特别活跃,我想到要给这个长篇加进一些重要的东西。那天正好是住在红海,于是我就把新加的人物叫做“海红”。
之后我从北京到武汉再到广西北流,随身的包里一直放着我的纸质笔记本和笔,以便把纷沓而至的念头记在纸上。就这样,这部长篇把我越来越紧地箍在了它身上。我沉浸其中,对海红这个后加人物的兴趣渐渐超过了银禾,她的失眠、漂浮、纠结、迷乱,她的神经质和自我审视,她的日渐凋谢以及自我更新的企愿……这一切,是那样地一次次逼近我。我不停地倒腾她的前世今生,以至于一再延宕。
每改一稿就加进不少内容。沿着海红的足迹,我看到这部长篇达到了现在的体量,这是我动笔之初未曾想到的。而海红也最终成为这部近四十万字长篇的第一女主人公。我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自己。
范:这部小说对您的意义何在?
林:对我来说,这是一次有难度的写作,从未有过这么多的人物,如此深长的时间来到我的笔下,我也从来没有如此地感到自身和人物的局限。我的笔记本写满了六个,还不包括只写了半本的那另外两个。我不断地增添内容,同时谨慎地删去一些篇章。我还神经质地一再给这部长篇以新的命名,但每次命名又都觉得不甚满意。定稿最终删掉了许多——有十几万字被废弃了;书名也从在《十月》发表时的《北往》变成了《北去来辞》。虽然有的朋友不喜欢现在这个题目,但我一意孤行。三年来我有时坚定,有时犹疑、徘徊,但始终感到内心还是满溢的。
范:您是广西人,现居北京,这部小说也以“人在北京”为主题。您怎么看南北差异?“北方”或者“北京”在您的小说中具有怎样的意义?
林:《北去来辞》大概不能说以“人在北京”为主题,我觉得它的主题是复杂的,其中包含:一个人在一个大变动的时代如何安顿自己、个人与世界的关系、人怎样才能承担自由,等等吧。其实说这些比较无趣。
在《北去来辞》里,南北差异主要是边缘与中心的差异。北京在小说里是一个文化中心,是文学青年实现梦想的地方。
范:《北去来辞》以一对知识分子母女和一对农村母女为主线,这样的结构出于怎样的考虑?有怎样的含义?
林:简单地说,有一点对比的意义。多一个维度,小说就可以丰富一些。
范:对于故事中的“90后”女孩,您认为这一代人有何特点?您通过怎样的途径去观察、理解她们?并如何去表现她们?
林:我不怎么喜欢总结一代人的特点。书中的雨喜和春泱都不能算是一代人的代表,而是这一个。雨喜比春泱着墨多,她生机勃勃,奋勇向前,但她代表的也不是“年轻一代女性”,而是一种生机,一种生命的力量,向上的力量。而“年轻一代”也会有不少人比较颓废虚无消极,她代表的是一种积极的、人类生生不息的愿望。或者,她什么也不代表,她只代表她自己。
范:《北去来辞》中是不是有很多话题与当下热点结合紧密?女性写作中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个人化的叙事,即便是笔触写到社会现实,与男性作家的重点也会截然不同。您如何理清创作和当下之间的关系?您的社会活动多吗?
林:首先我不认为自己“结合紧密”了当下热点,是人物生长在时代中,谁都不可能生活在时代之外,我希望看到我的人物在时代中的纠缠。我不存在书斋书写的问题,并没有把自己关在一个象牙塔里。我没有社会活动,我不是公众人物。
我竭尽所能,要让海红突破她与现实的疏离感,同时希望自己也能找到与世界的真切联系,若非如此,人的存在怎能够真确?我越来越意识到,一个人是不能孤立存在的,必与他者、与世界才能共存。真希望一直走在一条辽远的漫漫长途上,做一个与天地万物风雨同行的人。
世界到底广阔,除了人类社会,还有大自然,以及深远处的宇宙。对于人类面临的种种困境,我常常心怀忧虑。不过,一个九零后的女孩对我说:如果人类被自己折腾灭绝了,那说明这个文明已经腐朽,就让它灭绝好了,肯定会有新的文明诞生。
范:《一个人的战争》被王德威先生认为是“九十年代女性叙事的蓝本”,《玻璃虫》被视为您对八十年代的缅怀,《致一九七五》看书名就可以联想到七十年代,而《北去来辞》一下子却扭转到当下,这个转变是自然而然,还是有一定的触发动机?那是什么?究竟是因为您已经将“七”“八”“九”三个年代观察完毕,自然转到当下,还是说这是来自内心的书写冲动,并非刻意为之?
林:是生活来到了新的世纪,时间积成了山峰。是汉水流入了长江,长江流入了大海。话这么说可能完全是错的,就姑且这么说吧。对错在这里没太大意义。
我并不着力于“反思”和“观察”时代,我希望更多反思自己,反思和观察时代都需要超越时代,我并不超越于时代,我就在时代之中,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我在时代中滚爬过来,百感交集。以前我们总是认为文学的价值在于某种“超越”,这种站在高绝处的立场很容易“隔”,不容易血肉相连。我现在认为,文学的价值在于那种切肤的百感交集,那种复杂的五味杂陈。
范:有评论认为,这部作品中,您的笔触比以往的作品多了人间烟火与温热,您是否认同这样的看法?如果是,这样的转变是因为怎样的原因?如果不是,您觉得是否延续了一贯的风格和思路,又是否有创新呢?
林:《北去来辞》跟过去的写作肯定有所不同。自我的半径需要扩大,不然这个自我只是一个逼仄的自我。《北去来辞》有自我的世界与外部世界的交融,与世界交流是为了自我的丰盈和坚实。我觉得这次是往前走了一步。通过对自我的审视来认识世界,认识个人与世界的关系,这是《北去来辞》的一个重要内容。
写完《北去来辞》,感到自己身上出现了一个更有热情的写作者,感到有一处源泉正在被自己撬开。
二
我问林白,《北去来辞》和当年的《一个人的战争》(两部作品相隔差不多20年时间)有什么不同。这个问题的提出,在于之前在采访苏童的时候讨论过的一个话题,每一位作家,无论他或者她是以先锋姿态、独立姿态或者女性姿态进入到文学创作里,到了一定年龄,往往会把叙事放置于一个跨度很大的时代里,热衷去讲述一个和年代有关的故事。这似乎是一种瘾,会传染的瘾,又似乎是每一个已经具备阅历的作家,在这个时间点上的回望——从年轻到成熟,这是一个作家对人生的回望。
范:《一个人的战争》被视为“九十年代女性叙事的蓝本”,应该说,它其实开创了一种全新的视角和写法,几乎从那时候开始,女性细腻敏感的内心,以及从前很少提及的欲望,都能更为从容地展现在文字之间。您是否在创作时已经意识到?这部作品的创作动机是什么?
林:谢谢你的评价。《一个人的战争》完成于1993年9月,首发于《花城》杂志1994年第二期,到今年已经二十年了,即使我能回忆当时的“意识”,恐怕也是不准确的了。
创作动机?哪有那么多动机的,只有一种野蛮的力量,一种蛮力,一种野性。
范:您自己如何评价《一个人的战争》?
林:不如《北去来辞》丰富。但我还是认为,《一个人的战争》有一定的开创性,从前不太提倡“个人”,当然现在的主流价值观也还是更强调集体。
范:您曾经说自己不是一个入世的人,那么这种不入世的状态,给您的创作带来了什么?又给您的创作阻碍了什么?
林:以前我不愿意装修房子,现在打算装修,所以我觉得现在自己比以前更入世了。不过我上个月在云南练习打坐,还抄心经。往不入世的方向又前进了一步。这么说吧,我比以前更入世,同时也更希望修炼自己出世一点。
说实在话,除非不上网,上网就是红尘滚滚,出什么世呢!还远到不了那一步。
范:女性叙事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就是作品中个人经验在发表最主要的演讲,作品中的一人一事,甚至一草一木,很可能就是个人经验的投射,而不仅仅是他们本身。是否如此?
林:个人经验是这部书中至为重要的内容,这意味着,除了我把自己的个人经验给予书中的人物,同时也必须为书中的人物找到属于他们的个人经验。
个人经验是一种实感经验。“实感经验”这个词汇来自复旦大学张新颖和刘志荣的一本书,我一下十分喜欢,实感——具体、鲜活、生动、丰富,不可以被理论、观念所充分涵纳。在虚构性和创造性作品中,它给作品带来不可化约的品质,从而使我们不至于沦为观念的传声筒。充沛的感性体验(而不是某种“高于生活”的理论)是我多年来不竭的源泉,在《北去来辞》写作的漫漫长途中,我再一次凭借着它,前所未有地,写出了自己在这个时代的百感交集。
范:您曾被认为是“个人化写作”和“女性写作”的重要代表人物,您也一直在表现跟女性相关的一切。除了您本身是女性这一因素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促使您一直以女性为主角和观察对象?很多女作家拒绝“女性作家”、“女性叙事”这样的标签,您是否认同“女性作家”这样一个标签?或者您觉得它毫无意义?
林:前两天有一个记者问我:“您的作品女性意识强烈,您为何对女性主义文学如此热衷?”我说对不起,我对女性主义写作完全不热衷。但我对女权主义持一种尊重的态度,我觉得女权主义是争取女性作为人的一种基本权利的思想。
我想,任何一个小说家都不会高兴别人说自己是某一种类型的作家,这会窄化自己的作品。不记得是谁说的了:主义是一种现代病。主义是很容易排斥异已的。把自己界定为女性写作也同样是画地为牢的做法。
范:在上世纪末,卫慧和棉棉掀起一波女性写作(也被认为是“身体写作”)的争议。您怎么看待您之后的女性写作?
林:我不会特意去看“女性写作”。
范:您一直以女性作为笔下最主要的人物,那么您会否在未来的创作中,以男性为主角来创作呢?
林:很难说。
范:和现在的《北去来辞》相比,当年写《一个人的战争》,今昔对比,您自己有什么变化?
林:有吧。从这两本书的变化可以看出来。
范:近期在创作什么?下一个重要的创作计划是什么?
林:说了就把气泄掉了。
三
范:1996年您辞去工作,开始自由写作,为什么会这样选?居住北京,生活压力可想而知,您现在在北京的生活如何?怎么看待这种生活?
林:当年从广西来北京是小镇文学青年向往文化中心,现在住在北京是一种习惯。相对来说,住武汉的生活压力要小得多,住小城和乡下会更小。打算每年都在乡下和武汉各住一段时间。
范:谈谈您在武汉的生活,日常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武汉这座城市对您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吗?您对武汉的看法又是怎样的?
林:武汉很好,武汉的单位很好。我在武汉的房子也很好——在发展大道,一个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地方,毫不封闭,完全不象牙塔,从大街上走回,要闻许多炒菜的油烟味。鼎沸,热气腾腾。经常有人打架。出租车进去容易堵,适合步行。去年我接母亲来住,她非常满意,表示每年都要来住一住。
武汉的地理环境也不错,恰在中部,连通东南西北,又有大江大湖,永远不缺水。汉口的江滩公园最让人舒畅,估计武汉的长寿人口就出在每天在江滩公园锻炼的人。东湖也不要票了,以前我住新华社湖北分社院子的时候好像是六十五元一张票。
我打算将来长住武汉。武汉对我的创作有直接影响,如果没有武汉,我不可能安心写成四十二万字的《北去来辞》,目前物价飞涨,没有武汉文联,我大概连鸡蛋都买不起。有一首诗我是这样写的:我把毛病献给武汉,武汉却给了我长江。武汉有一种五湖四海的胸怀,有长江和大东湖,不但激荡我的创作,也激荡我的人生。
责任编辑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