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安顺
从1912年蔡元培先生三次下达教育令,逐步取消中小学读经科和经学大学科,到2012年由中央文明办、教育部、国家语委主办的“中华诵·经典诵读行动”在中小学和社会机关有序开展,十几所大学成立了各自的国学专门研究、教学机构,一百年来,中华传统文化教育实践不仅受到救亡的压力,也因自身的实质问题困扰,一直呈现不断削弱的趋势,但也不绝如缕,至今日而有缓慢、逐步回归的趋向。
这种趋向标志性地始自1995年以赵朴初先生为首的九位老人提出《建立幼年古典学校的紧急呼吁》政协议案。2000年以后,全球华人对中华传统文化教育实践形成了一种自发的态势,初步形成了一些共识:1.诵读一部分经典成为家长和教师的普遍需求。2.一部分教育工作者、家长、专家学者已经认识到,中华传统文化教育可以成为当代教育破题(尤其是价值取向和思维方式培养上)的一个有效尝试途径之一。3.有效的中华传统文化教育的开展,能为目前没有坡度的母语教学、干瘪的道德教育、缺乏有效教学手段和民族内容的体育艺术教育、生硬的校园文化建设提供源源不断的新鲜素材。4.两千多年的传统教育本身经验及其教育内容,能为重建中国人的文化常识和生活方式提供庞大的资源库。海内外华人教师和家长自发参与到这种传统文化的传承和教学中来,就足以说明这点。
目前,无论是民间开展“读经”的教育机构,还是体制内的各级各类学校,尤其是学前教育和小学教育阶段开展的中华传统文化教育教学实践,由于中华传统文化教育的学科定位缺失,所以教育教学形式千差万别,教育评估方式和目标上的共识尚待形成。
从解决问题的途径来说,中华传统文化教育教材的研发和师资的培训是当下的迫切任务,但如果我们从一百年的中国教育发展来看,中小学传统文化教育实践面临着三个艰巨的时代挑战:课程化、体验化和常识化的三大时代课题。
一、课程化
课堂教学是源于17世纪捷克的夸美纽斯的发明,近代新学堂就是按照课堂教学兴办的。课堂教学是在特定地点、特定时间内,针对特定对象,教授特定教学内容,从而达到特定教学目标的高效率教学。课堂教学彻底扭转了传统教育中散漫的、不追求教学成效的教学模式,大大推进了中华民族的教育近代化。而这种高效率的课堂教学一遇到中华传统文化教育教学的内容时,就变得无从下手:浩如烟海的经史子集,不仅繁多而且极其驳杂;琴棋书画、武术太极、中医中药等非物质文化也极其丰富,派别众多。如果原封不动地学习这些内容,不仅难学,而且成效不明显,面对课堂教学的要求,如何有效梳理传统文化的基础内容,并使其符合课堂教学的需求,就成了摆在当前教育者面前的头等大事。
必须说明的是,蔡元培先生1935年在《教育杂志·读经问题专号》中提出:“为大学国文系的学生讲一点《诗经》,为史学系的学生讲点《书经》和《春秋》,为哲学系的学生讲一点《论语》《孟子》《易传》与《礼记》,是可以赞成的。为中学生选几篇经传的文章,编入文言文读本,也是可以赞成的。若要小学生也读一点经,我觉得不妥当,认为无益而有损。”这个思路一直决定着后来的中小学教学和大学文科教学的格局,那就是在中学语文教学中增加经过遴选的数十篇中华古诗词文赋,在德育教学中增加一些口耳相传、脍炙人口的典故,在体育、卫生、艺术教育中,增加一些太极拳、五禽戏等;大学文科的文史哲三系基本按照蔡先生的设想开课和做研究。这个思路不仅割裂了经典的完整性,也忽视了经典的超越时代的永恒性,而将经典基本视作学科的知识点。而中华传统文化教育在一定限度内,是一个有生命的整体,如何按照课时设计在课堂上成功教学,又必须回答以下五个问题:
1.为什么要在学校开展中华传统文化教育?如果校长、教师和家长在这个问题上不能达成基本一致,形成高度共识,传统文化教育就没有办法全面开展。如果我们完全按照认知心理教育的原则来处理传统文化教育,那么那些文辞诘曲聱牙、深奥难懂的经典,就不能在学前教育和中小学教育开展;如果我们完全按照儿童技能培养和社会生存能力、职业能力等现实主义教学目标来参照,那么传统文化教育就失去了开展的必要性。所以在为什么要开展传统文化教育的问题上,需要我们重新提出系统的教育理念和教学思想,并不断向社会大众传播。
2.教学的主体是谁?语文教师,德育教师,历史教师,还是专门的国学教师?学习的主体是谁?幼儿、青少年是否需要系统、全面学习?对于大学生这个层次来说,诵读、学习中华经典著作,几乎从来没有人反对,从来都是受到极力称赞的,但问题是如果经典教育到大学才零碎地、个人兴趣似地开始,能否达到传统文化教育的效果?近代一百年的教学实践已经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3.教学的内容是什么?哪些内容是中华民族的合格分子应知应会的,哪些技能是需要传承和掌握的?有所抉择的古诗文的学习不能满足传统文化教育的需求,那么多少文字、哪些经典著作是我们学习的合理范围?这是一个必须解决的基本问题。
4.这些内容的教学在课堂上如何有效开展?由于课堂教学强调效率,所以教学组织就非常重要,同时,由于当前的课堂不是针对少数人的精英教育,而是强调大多数的学习效果,所以传统文化教学也不能完全按照古代私塾和书院的学习方法,需要我们重新设计、重新实践、重新总结。
5.教师的教学效果由谁给出恰当的评估,学生的学习成果如何检测?这个问题同样困扰着很多的校长、教师和家长,因为经过一百年的教育教学变革,大家已经习惯于知识水平测试,但是如果用这个测试移植到传统文化教育中,可能会遇到很大的问题。首先是与语文教学中的古文学习有雷同,失去传统文化教育的独特性和必要性。其次是偏离了传统文化教育的目标,传统文化教育就是要育人、成人,是让学习者提升精神境界,提高自身素养。如果不能完全按照知识测评的方式,那么如何评价开展传统文化教育的意义呢?这也是一个难题。
二、体验化
沿着上述思路,我们必须提出如下的问题:一个受过系统的传统文化教育的学生,与一个没有受过系统的传统文化教育的学生,在哪些方面体现出不同?目前教育者和家长基本认可的就是接受系统的传统文化教育,会提高学生的记忆力,会提高学生的语文学习能力和母语素养,会提高学生的道德修养。但是这些只是接受传统文化教育之后带来的附带成果,而不是传统文化教育的必然成效。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也需要借鉴西方的教育成果,那就是体验化的教学方式,就是把教学的答案藏在学生的学习过程之中,在学生体验结束之后,快速形成对答案的有效共识。此种教学有趣而实用,学生对结论的认识深刻,甚至终身难忘。在传统文化教育中如何有效开展体验化的教学?这是第二个摆在我们教育者面前的时代大课题。
杭州拱宸桥小学校长、全国语文名师王菘舟老师上过一节课,叫“亲情测试”。这节课的物质投入很少,只需要学生带几张纸和一支笔。教师开始上课时,要求学生将自己身边的亲人名字有序列在纸上,然后每次删去一个亲人的名字,想象这个亲人已经离开人间,让学生写一段与这个亲人有关的文字。每一次上课,绝大多数的学生都恸哭,写的文字越来越多,越来越完整,越来越深刻,而且对亲人的珍惜油然而生。这节课在全国很多地方都上过,也上了央视的节目,这样的课就是一节非常有效的传统文化教育体验课。但是如何形成有效的、系统的、可操作性强的传统文化教育教学体系,还需要广大的教育者和家长去探索、去总结、去实践。唯有如此,我们的中华传统文化教育才能让一些家长告别一个长期的错误认识,即认为国学教育就是死记硬背,就是消灭孩子的个性,取消学生的独立思考和判断能力;也才与我们的传统教化思想贴近:教育是一个“润物细无声”的熏陶过程,是一种“文而化之”的工作。
当然,很多学科都有体验化的需求,但是由于古代教育或者当代的一些“读经”教育机构提倡长时间积累之后的悟性教学,所以相对缺乏这种在课堂上设置有效体验过程的教学方式。从这个角度来说,当代的中华传统文化教育实践就需要正视、探索、总结、加强体验式教学的设计和实施。
三、常识化
中华传统文化教育要承担社会文化、生活文化、历史文化的常识化使命。一种文化的生命力,不仅在于其深厚的内涵,如果不能化为大众的常识,那么这种文化的生存就很艰难。
古代的语文教育,按照张志公先生在《传统语文教育初探》中的研究成果,从宋代以来就形成一个有效的四阶段学习过程:识字教育、常识教育、读经教育、写作教育。其中,两万多字的《幼学琼林》就是承担常识教育的一本有效教材,它是古代青少年教育的一本“简明百科全书”,从一个人的出生到老死、从历史到生活、从人文到自然,都有简明而清晰的勾勒,使得古人的学习效果可以达到“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近代特别是新中国以来,我们更多的是用《十万个为什么》等科学常识普及读物取代了类似《幼学琼林》等书,其结果就是我们的学生学历越来越高,但是基本的文化常识却非常欠缺,具体就是缺乏礼教、缺乏历史常识、缺乏待人接物的基本知识,所以到大学我们才来开展通识教育来弥补这种不足,但为时已晚。
目前,我们的《中华上下五千年》部分地起到了普及历史常识的作用,近十年来在幼儿园、小学和部分企业内部积极学习的《弟子规》,部分起到了普及社会生活常识的作用,但是历史常识、文化常识、社会常识内容如此丰富,如何甄别、总结并开展常识化教育,就显得艰难而必要。
还有一部中华传统文化的经典著作《孝经》及其代表的孝道,能否重新解读以便有效普及和推广,也是检验我们能否实现中华传统文化教育常识化的一个试金石。在我们的中小学经典诵读活动中,诵读《孝经》并明确了解其必要性的学校并不多,不仅因为这部著作本身按照天子、诸侯、卿、大夫到庶人的等级制论孝的确无法让现代人接受,还因为孝道在“五四”以来受到猛烈抨击,但是中华孝道不能因为这些而失去其历史智慧和教育意义。“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这句话对孝道教育的必要性做了最好的说明。所以,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才邀请北京四中教师主讲“中华孝道”,北京二中退休教师范基公十几年积极宣传和推动孝道教育,全国不少地方开展孝星评选活动,这些都代表着有识之士在积极稳妥地推动《孝经》的重新解读和中华孝道的重新构建。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学者石永楙先生在《论语正·初刊论语正序》中说,传统文化教育的核心——经典著作的教学,面临着五个困难:“文辞艰涩,诵忆则难”;“训诂分歧,折中则难”;“纯驳不一,考信则难”;“博而寡要,费时则难”;“时易世变,适今则难”。 这些难题,到今天也没有解决得很好,但我认为,解决上述三个时代大课题是解决阅读经典过程中遇到的难题的前提,我们只有把“巢”做好了,“鸟”才会来安窝。
如何通过教学实践来解决上述三大时代课题呢?主要途径有:
第一,调研先行,树立典范。我们的科研人员要深入中小学一线,发现、挖掘典型的成功教学案例,通过各类活动,推广到教育界。较有实践调研意义的如广州市天河区开展的“中华经典文化教育工程”,该工程有步骤、有目标、有组织地进行中华传统文化教育实践,值得全国从事中华传统文化教育实践的科研工作者关注。
第二,基层做起,服务保障。我们从调研中获得并开发的所有产品都从基层的需求中来,先在基层学校逐步推广,辅之以必要的专业提升、资料总结、专家咨询、团队建设等服务性活动,帮助基层学校解决在实际教育教学中遇到的各种问题,等时机成熟后,再开始从点到面到全国的推广。
第三,上下合力,区域落实。中华传统文化教育现在面临的问题很多,从意识到行为,从理论到实践,从教育内容到教育方法,从教学目标到教学评估等方面,都存在巨大的问题,所以我们必须先做好基层工作,再结合教育行政科研部门的支持,去做区域实践工作。没有基层师生的实践总结和完善,听不到群众的热切呼声,教育行政科研部门不便支持;没有教育行政科研部门的支持,就没有权威保证,地区不敢开展工作;没有地区的认可和推广,中华传统文化教育实践工作就无法开展。我们如果不坚持从群众中来,再到群众中去,按照教育实践的规律来做事情,闭门造车,过分依赖行政力量,就可能要走很多弯路,甚至犯很多错误。
总之,按照“发现名师—教学总结—系统提炼—科研认可—区域推广”的思路来进行,我们的三大时代课题就能找到解决的途径,我们的民族文化复兴才会是健康而有序的,才会在传承中创新,在创新中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