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有一家面包店老板,大家都称呼他为“施总兼”。一开始,我以为这头衔的“兼”字是个错别字,后来才了解他不只是“喜愿面包”的负责人,同时也是近年推动台湾本土小麦复育种植的重要推手和主要灵魂人物—施明煌先生,因为是“校长兼撞钟”,什么都要兼顾,所以自谦为“总兼”,很有童心和顽心,也使我对其所推动的“麦田狂想”计划(一个可济弱、助农又打动人心的社会企业之向往与行动),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我们能够前进,是因为反省。”“施总兼”原本过着优越生活,在彰化一家机械工厂担任副总经理,当时公司引进自动化机器设备与外籍劳工,以省下2毛钱成本,但这个决策却使得长期与当地“喜乐保育院”一群身心受限之院生的合作计划,被迫喊停。“一个人的工作价值怎么会比不过那2毛钱呢?”这是他当下的疑问、纳闷与反思。看着保育院院长为这些院生的未来出路发愁,于是,竟然脱口而出说:“要不然我们来做面包好了”。
来年,把自己的奔驰车卖掉,向公司递出辞呈,找朋友支持,开了这家面包店,取名为“喜愿行”。这个“行”字:有名词“很行”以及动词“做伙逗阵行”正面意涵。“准备是为了迎接成功,不是为了对付失败”的经营哲学,显现了“施总兼”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性格。因此,也不在乎开店的这一天,正好选在1999年4月1日(愚人节)了。不过,够令人惊讶的是,一个对面包完全外行的门外汉,如何能够带领一群身心受限的伙伴们,做出可以营生营销的面包。
“工作该去适应人,而非人去适应工作。”他观察发现这群身心受限的伙伴面对愈单纯的工作,愈能发挥他们的能力,甚至超越一般水平。于是,将生产流程重新拆解,让一个伙伴只做一件事,并了解每一个同仁的特质,再将其放到适当的位置。面包制作的每一个流程,一定会有三位一体的顺序,如:面团的分切作业,先由一个人取面团、另一个人分切称重,第三个人则揉面成型,这些作业流程的“顺序”,让店里的每位工作伙伴可以安心,亦可以发挥其工作价值和显现自身角色的重要性。帮助身心受限者可以更稳当地工作,同时也能确保面包制作的质量。由此更可感受到,虽然工业社会讲求的是“分工”,一切以“数量”、“速率”为依归,但落实在喜愿面包经营管理上,则充分是以人为主体的“合作”与“顺序”。
“我们并不自称庇护工厂,也从来没拿补助,是踏踏实实的‘微型社会企业。”换言之,这家面包店在当地好似“小区中途之家”,接纳身心受限人士,让他们可以和原生家庭保有联系,而非一种机构式的照护隔离,如此一来,不仅多了一股小区共同照顾的力量,也让家庭中的成员,有些喘息的时间和空间。因此,“施总兼”并不认同有些雇用身心不便者的商家,把“身心障碍者”作为公关营销的手法,直接或间接地把“人”当作一种销售诉求。反而坚持做面包、卖面包的应该要强调的是面包本身的质量与特色,而不是面包制作者的个体差异。此外,店里的面包用纯天然谷物、无添加任何化学物做成,试图和坊间一般面包店做出的产品区隔,提供人们健康的另一种选择。创业第四年,终于在宅配、以及台湾主妇联盟消费合作社共同购买机制坚定支持之下,而达到损益平衡。
“难道我们不能自己种小麦吗?”
然而,2007年受到石油危机、气候变迁以及人为因素炒作等影响,全球小麦价格均居高不下,连带面粉价格飙涨,小型的面包店则首当其冲。不同于大多数业者,原料涨价产品就跟着涨价的做法,“施总兼”关切的却是台湾粮食自主的问题。“难道我们不能自己种小麦吗?”“难道我们不能自己生产面粉吗?”台湾气候多变,种小麦是大挑战,但他决定放手一搏试试,于是一个近乎不可能的任务“麦田狂想”计划,以“在地农粮、在地加工、在地消费”的理念,在中台湾开始启动。
亲自沿着台湾西部海岸线(从云林至屏东),各处有“麦村”、“麦庄”、“麦寮”称号的乡镇,进行小麦生产的史地脉络寻根(这些地名意味着往昔盛产过小麦的可能性),也顺道拜访说服一些农友,请求其支持种植本土小麦的提议。计划的第一年,只有一个麦农、一块麦田愿意进行协力契种小麦,并遵行“不捕鸟、不使用农药、不使用化学肥料、不使用除草剂”的友善环境种植方式。
计划迄今进入第六年,已陆续逾40位农友持续参与。虽其种植的小麦年产量仍不及进口小麦量的万分之一,但透过实地走访麦田的观察记录,和农友讨论不同的种植方式,过程中,不但累积大量的图文数据库,并建立一套生产履历计算机管理系统,控管各地小麦生产状况。更有趣的是,消费者只要上网登入,就可以马上知道现在小麦长到什么程度了、什么时候收割,所有流程通通透明化与实时显示。透过此一管理机制,一方面增加了农友们彼此的耕作交流、农学经验分享,另一方面也增加了消费者与生产者之间的相互黏度与信任。
小麦收成了,但问题也一样一样接踵而来,不过,所谓关关难过关关过,历尽千辛万苦,小麦从采收、研磨、加工到配送一个月内完成,制成面粉、面条、饼干DIY材料包(品名:小麦练习曲)等在台湾各大通路贩卖,比起进口小麦因船运与保存而衍生的大量碳足迹,本土自产自销可大幅缩减耗能及食物旅程,拉近了消费者与食物的距离,以及增加了在地生产的新鲜小麦食用选择。在“麦田狂想”声势逐渐壮大引发更多社会关注的同时,也吸引了台湾最大的面粉厂与其合作生产本土小麦,帮助农民开启另一条新的出路。
“进入全球化市场的同时,总会有所谓政策性的遗失,导致社会缺陷的角落显现,社会企业在营运或产品能做的,就是努力贴近社会不足的地方。”因此,“施总兼”的农业发展愿景,不在于以营收的多寡来衡量市场价格,而是体察注入浓郁人情味所形成的人性价值。所谓的发展不是靠贸易谈判而来,而是以小区供善力量相互“牵成”而生。
“把资源放在需要的所在,而非赚钱的所在。”从一家面包店到一块麦田,再到一个产业供需链的形成,“施总兼”凭借的绝不是运气,而是他用喜悦的心做慈善的事,用生命去实践创造出“感动力”,进而开展“生命感动生命”之涟漪效应。也让我们能够更深刻地了解到,身为社会企业的坚持,并不只在于强调其“竞争力”,而更是在于其“小区力”、“合作力”与“感动力”。我们也不仅可以落实小区协力农业(Community Supported Agriculture)的理想,也可以藉以找回那不断地让我们生命悸动与缠绵不已的初心与本心。
不是吗?每个人每天都应该演练其狂想曲,今天,你开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