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救赎是也非也？杀人犯苦学成法学博士

郑丽萍

13年前，19岁的李宁刺死了邻居王跃进，李宁的父亲李志明揽下了所有罪行，接受了法律的制裁。此后，李宁埋头钻研法律，期望从中找到“父顶女罪”合法的证据，以解除自己心灵上的十字架。13年过去了，李宁熬成了法学博士，通过了全国司法考试，取得了律师从业资格证，她找到行得通的法律了吗？

父顶女罪：娇娇女的命运改写

李志明出生在江苏省太仓市板桥镇一户农家，因家贫，他直到29岁才结婚，妻子刘凤兰比他小7岁。1980年6月，女儿李宁出生。李志明对女儿宠爱至极，致使她养成了乖张跋扈的性格，成长之路可以说很“精彩”。

李宁读小学五年级时，学骑自行车，不慎摔倒，致右腿膝关节骨折，休学一年。读初中二年级时，李宁考试不及格，受到老师批评，一气之下与一名男同学偷尝禁果，意外怀孕。李志明无奈带她去做人流手术，然后又休学一年。读高中二年级时，李宁听说深圳有钱赚，背着父母偷偷和几名男生跑到深圳打工。后来李志明赶到深圳，好不容易才把她“揪”了回来。这一折腾，李宁又耽误了两年的光阴。

1999年9月，19岁的李宁上了高三。李志明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我吃了太多没有文化的苦，所以不希望你将来重蹈我的覆辙。不管你考上什么大学，砸锅卖铁我都会支持你。”李宁不为所动，继续逃课旷课。

2000年5月1日上午10点多钟，放假在家蒙头大睡的李宁，被邻居家的争吵声惊醒。怒气冲天的她仔细一听，好像是父母的声音。她连忙起床，穿上衣服赶了过去。

原来，邻居王跃进是一名木匠，这天一大早他就在家里锯木材，李志明认为嘈杂声打扰了李宁的休息和备考，便去找王跃进理论。王跃进没好气地说：“你那不孝女能考上大学？别把我们的牙都笑掉了！”李志明不堪受辱，与王跃进发生了争执。刘凤兰闻声赶了过来，也加入到吵架中。李志明和王跃进越吵越凶，不一会儿，就扭打在一起。

这时，李宁赶到了。她看到父亲被王跃进压在身下，不能动弹，对王跃进的恨直冲头顶，她顺手拿起木料旁的一把美工刀，胡乱地捅向了王跃进。没刺几下，王跃进就鲜血迸出，不能动弹了。

顿时，大家都惊呆了。李宁手握滴血的美工刀，浑身战栗，不知所措。李志明最先回过神来，对李宁说：“你赶紧回家，把手上的血迹洗干净。记住，王跃进是爸爸杀的，将来不管警察如何问，你和你妈都要一口咬定是爸爸杀的。”

刘凤兰带着李宁迅速离开了现场。李志明到王跃进家厨房里，洗干净了美工刀上的血迹，并擦掉了女儿留下的指纹。做完这一切后，李志明找来一辆板车，将王跃进拉到了板桥镇卫生院。王跃进因失血过多，最终被医生宣告抢救无效死亡。下午，李志明走进板桥镇派出所自首，当即被刑事拘留。

李宁深受刺激，辍学回家，放弃了这年的高考。王跃进的妻子孙美丽带着3岁的儿子王翔，于案发前一晚回了娘家，当她从娘家赶回家时，已与丈夫阴阳两隔。孙美丽要求警方严惩凶手。

案发时，除王跃进、李志明一家三口在场外，并无其他目击者，而李志明又揽下了所有的罪行，且刘凤兰和李宁在接受警方讯问时一致咬定凶手是李志明，所以警方很快就认定李志明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充分，足以认定，便将此案移送检察机关，请求依法审查起诉。

经检察机关起诉，李志明涉嫌故意伤害（致人死亡）一案，于2001年2月21日在太仓市人民法院开庭审理。同年3月17日，太仓市人民法院判决李志明犯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罪，判处其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赔偿孙美丽70000元钱。

法槌落下的那一刻，李宁心中五味杂陈，她庆幸自己逃脱了牢狱之灾，可被告席上身着囚衣的父亲却让她愧疚不已。当她脚步沉重地走出法庭大门时，碰到了孙美丽母子，他们用仇恨的目光盯着她，令她后背发冷……

父亲揽罪入狱，令李宁瞬间长大。案发后，她不止一次在深夜里失声痛哭。她害怕回想那血腥的场面，可只要她一闭眼，那场面就会不受控制地在她眼前浮现。这时，她才真正有了悔意，如果她早听父亲的话，认真读书，就不会闹出这场悲剧了。

害怕与负罪，让李宁做出了一个决定：考大学，重新活一回，为父亲也为自己！

埋头苦学：她期望找出法律的漏洞

重新走进校园，李宁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突然觉得校园是这样的美好，读书声是如此的悦耳。此时，距离高考不到3个月的时间。她发奋图强、埋头苦读，像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2001年6月，李宁在高考中取得了优异的成绩，被上海一所重点大学的电子商务专业录取。李宁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和她抱头痛哭。哭过之后，母亲欣慰地对她说：“你爸这罪顶得值！”

李宁进入大学后，不进网吧，不参加同学聚会，不出去逛街，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只有埋头苦学时，她才觉得能稍微减轻一些对父亲的愧疚，也才可以暂时忘记那血腥的场面。李宁苦学的劲头和优异的成绩，使她屡获奖学金，也使她广受同学们的关注。在众多关注她的同学中，有一个名叫张锦的男孩喜欢上了她。

在张锦眼里，李宁不仅学习优秀，而且她身上还有同龄女生所没有的成熟和稳重。于是，张锦主动向李宁示好。满腹心事的李宁很快就被张锦打动了，接受了他。

身边有个伴的日子总比孤身的日子要快乐许多。李宁沉浸在爱情中，恍惚间好像遗忘了心头的阴影。然而，没多久，张锦就对李宁提出了分手：“以前没有走近你时，我以为你的忧郁是天生的气质。当走近你后，我才知道你不是忧郁，而是心里有事，眼神游离。你心里有什么秘密，为什么不告诉我？可见你根本没把我当爱人！”李宁无法解释，只好忍痛答应分手。

张锦的分手告白，在李宁的心头掀起了惊涛骇浪：如果不移走压在心头的这座大山，自己永远都无法开始新的生活。那么，自己究竟该怎样才能求得一线生机呢？

冥思苦想中，李宁想到了学习法律。她天真地想，“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那么“父顶女罪”是不是也是合法的？她发誓要找出法律漏洞，实现自我救赎！

之后，已经上大三的李宁在攻读电子商务专业的同时，又报修了法律专业。老师们劝她慎重，因为剩下不到两年的时间，修完两个专业的学分很困难。李宁却像一头倔强的驴，毅然决然地开始了双学位的苦学生涯。

一天，李宁在图书馆，对着法律条文，默默地计算着自己和父亲应该被判的刑期，算着算着，她禁不住双腿颤抖，脸色苍白，汗如雨下。身边的同学以为她生病了，要送她去医院。她咬牙摇了摇头，然后冲出图书馆，跑到学校后山的小树林里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了一场。

付出总会有回报！2005年6月，李宁大学毕业，取得了双学位。同年8月底，她应聘到上海一家外贸公司从事网络商务工作。

2006年春节，李宁用工资买了许多礼品拎回老家。刘凤兰感动不已。然而，当李宁看到年幼的王翔在寒风凛冽的冬天穿着一双后跟裂开的破球鞋后，不禁心如刀绞。王跃进去世后，他们家失去了顶梁柱。孙美丽娘家让她改嫁，但她担心王翔受到后爸的虐待，坚决留在了王家。这些年，孙美丽靠四处打零工维持生计，供王翔读书。

李宁想买点礼物去孙美丽家探望一下，遭到刘凤兰的阻止：“虽然你是好心，可人家未必接受，你别拿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这几年，孙美丽没少给我脸色看。”李宁只好作罢。

这天，李宁走亲访友回来，路过孙美丽家，被一块泥巴砸中后脑勺。她一扭头，看到了王翔的身影。奇怪的是，那一刻，她没有了年少时稍有不顺就会爆发出来的怒气，有的只是心痛和自责。她不怪王翔，只怪自己，是自己让王翔从小就失去了父爱。

过完春节后，李宁决定报考法律专业研究生。只有校园这块净土才是她“躲藏”的福地，唯有读书才可以平复她慌乱的心绪。她辞掉工作，买回成箱的方便面，窝在出租屋里继续苦学。2007年1月，她参加全国硕士研究生考试，被浙江一所著名大学的政法学院录取。

李宁打电话给刘凤兰报喜，刘凤兰泣不成声一再叮嘱她：“你要好好学习，不要操心家里……”李宁懂母亲的意思：她现在的一切都是父亲牺牲自由换来的，如果她不努力打拼出一个锦绣前程，如何对得起父亲？

这时，李志明在狱中表现良好，无期徒刑已被减为有期徒刑17年。得知女儿考上了硕士，他急忙托妻子传口信给女儿：“宁宁加油，等你学有所成的那一天，爸爸争取能出狱和你见面。”李志明的话令李宁潸然泪下。

自我救赎：法学博士投案自首

李宁考上研究生后，因学习成绩优异，被学校推荐“硕博连读”。然而，对法律懂得越来越多后，她痛苦地发现，法律根本没有漏洞，也毫无空子可钻。这一发现，使她不仅没有减轻心头的罪孽，反而更觉得罪孽深重。

2012年7月，李宁顺利地取得了法学博士学位，并通过全国司法考试，拿到了律师从业资格证。学有所成的李宁内心却响起了一个奇怪的声音：无论站在哪个角度看，“李宁”都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做！

那“李宁”应该怎么做？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之后，李宁有了答案，那就是去自首！李宁打电话把自首的想法告诉了母亲。刘凤兰听罢，怔了许久后，哽咽着反问：“你去自首，那你爸这些年岂不是白受了罪？”是啊，怎么能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好受，置父母的感受于不顾呢？李宁放弃了自首的想法。

2012年9月初，李宁应聘进入杭州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这天，一位打扮入时的贵妇在几名保镖的陪同下，走进律师事务所，花重金委托律师为其丈夫辩护。原来，这名贵妇的丈夫是个千万富翁，强奸了他资助的一名贫困女孩。李宁了解到详细案情后，觉得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官司。而且，受害者是未成年人，她觉得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为“畜生”辩护。

然而，一位男同事却接下了案子。李宁目瞪口呆难以理解：身为律师，应该维护法律的尊严，怎么能为罪犯“开脱”呢？可很快，她又低下了头：她这名罪犯不正罔顾法律逍遥法外吗？面红耳赤的李宁再次想到了自首！

2012年10月的一天，两名身穿警服的男子突然出现在李宁的出租房里，吓得她心理防线差点崩溃。结果，这两名警察只是来调查李宁室友的情况。原来，和李宁一同租房的女孩在会计事务所工作，她涉嫌帮助一个外贸公司的老板逃税5000多万元。

为什么总有知法的人犯法呢？李宁从室友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从此，她觉得律师身份是对她“逍遥法外”的莫大讽刺。

没过多久，李宁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一桩判决了9年的案子重新翻出来审理，已逃脱9年的真正罪犯被抓捕归案，接受了法律制裁。联想到室友的经历，李宁冷汗涔涔：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谁都无法逃脱法律的制裁。去自首的想法再次在李宁的心头升起，可想到年迈的父母，她的腿怎么也迈不开这一步。

2012年底，刘凤兰积劳成疾，患上了肝癌。李宁看到两鬓斑白的母亲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下定了决心去自首，拿自己换父亲出狱，母亲需要父亲。李宁觉得，虽然法大于情，但法律始终都以人为本，处处体现着人性关怀，法律一定会念及她的自首、她家的实际情况，做出人性化的裁决。

然而，当李宁把想法告诉母亲时，母亲以死阻拦：“如果你想我含恨而终，那你现在就去自首！”父母的感受与认罪的念头，在李宁的脑海里展开了拉锯战。

这时，李宁听说王翔初中毕业后，原本考上了重点高中，可由于没钱继续读书，只好辍学外出打工。这件事深深地刺痛了李宁。她知道，在我国的法律规定和法律实践中，有免除法律责任的情况。如果她再执迷不悟，那么她将背负沉重的十字架走完这一生，永远都别想重新开始！

让李宁始料未及的是，当她下定决心准备去自首时，警察却先一步来到她面前，向她出具了“传讯通知书”。原来，孙美丽不相信凭李志明一己之力就可以夺走丈夫的生命，她认为是李志明一家三口合力谋杀了丈夫。于是，这么多年她不停地申诉，最终引起了司法机关的高度重视。法院在重新核对此案时意外发现，警方的讯问笔录中，虽然李宁供述父亲李志明杀人，但她的口供闪烁其词，似有隐情。当初警方以为李宁的语无伦次是因为年幼紧张、害怕所致，今天再看，却觉得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

李宁极其顺从地被警方带走。接受审讯时，李宁悔恨得以头撞墙。她悔恨的不是当初不善于弄虚作假，而是悔恨明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为什么不早下决心来自首。随后，李宁如实交代了犯罪事实，表达了忏悔、改过之心。

2013年5月13日，此案再次在太仓市人民法院公开开庭审理。法院经过多次庭审、庭外调查和了解后，作出了庄严的判决：李宁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11年；李志明犯包庇罪，但考虑已坐了12年牢，在狱中表现良好，且妻子有病在身无人照顾，免予追求其刑事责任。

法律果然体现了人性关怀，判决结果一宣布，李宁痛哭流涕。这一刻，她终于卸下了背负13年的良心重负；这一刻，她终于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了父母的团聚；这一刻，她终于长大成人勇敢地承担了责任。

2013年6月初，已开始服刑的李宁在接受笔者的书面采访时说，法律是可以完成自我救赎的，但这救赎绝不是钻法律的空子或者找出法律的漏洞，法律是庄严、神圣不可侵犯的，绝无空子和漏洞可钻；法律的救赎是对灵魂的洗涤，接受法律制裁是犯罪之人获得重生与希望的唯一途径。

（除李宁外，均系化名）

〔编辑：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