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莹的泪珠

2013-04-29 00:44陈忠实
党员文摘 2013年9期
关键词:泪珠申请书复学

陈忠实

我捏着一张休学申请书,朝教务处走着。

我要求休学一年。班主任在申请书下边空白的地方,簽写“同意该生休学一年”的意见,他让我等一等,拿着我写的申请书出去了,回来时,申请书上增加了校长的签字“同意”二字。

班主任说:“你到教务处办手续,开一张休学证书。”

我敲响教务处的门板,获准以后,推开了门。一位年轻的女先生,伏在米黄色的办公桌上,我鞠了一躬,说:“老师,给我开一张休学证书。”

她抬起头来,拎起我的申请书,又把目光留滞在纸页下端班主任签写的一行意见和校长更为简洁的意见上面。

“不休学不行吗?”

“不行。”

“亲戚全都帮不上忙吗?”

“亲戚……都穷。”

“一年后,你怎么能保证复学呢?”

我信心十足地说,待到明年我哥哥初中毕业,父亲谋划着让他投考师范学校,师范生的学杂费和伙食费,全由国家供给,据说还发三块钱零花钱。那时候,我就可以复学,接着念初中。

我说:“父亲说,他只能供得住一个中学生,俺兄弟俩同时念中学,他供不住。”

我没有做更多的解释。我不想再向任何人重复叙述我们家庭的困窘。

父亲是个纯粹的农民,供着两个同时在中学念书的儿子。在家里,我和哥哥可以合盖一条被子,破点旧点也关系不大。先是哥哥,接着是我,要离家到县城和省城的寄宿学校去念中学,每人就得有一套被褥行头,学费、杂费、伙食费和种种花销都空前增加了。实际上轮到我考上初中时,已不再是考中秀才般的荣耀和喜庆,反而变成了一团浓厚的愁云忧雾笼罩在家室屋院的上空。

父亲供给两个中学生的经济支柱,一是卖粮,一是卖树,而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卖树。父亲自青年时就喜欢栽树,我们家四五块滩地地头的灌渠渠沿上,是纯一色的生长最快的小叶杨树,稠密到不足一步就是一棵,粗的可作檩条,细的能当椽子。父亲卖树早已打破了先大后小、先粗后细的普通法则,一切都是随买家的需要而定,需要檩条就任其选择粗的,需要椽子就让他们砍伐细的。所得的票子全都经由哥哥和我的手交给了学校,或是换来书籍课本和作业本,以及哥哥的菜票、我的开水费。树卖掉后,父亲便迫不及待地刨挖树根,指头粗细的毛根也不轻易舍弃,把树根劈成小块晒干,然后装到两只大竹条笼里挑起来去赶集,卖给集镇上那些饭馆药铺或供销社单位。一百斤劈柴的最高时价为1.5元,得来的块把钱也都经由上述的相同渠道花掉了。直到滩地上的小叶杨树在短短的三四年间全部砍伐一空,地下的树根也掏挖干净,渠岸上留下一排新插的白杨枝条或手腕粗细的小树……

我上完初一第一学期,寒假回到家中便预感到要发生重要变故了。新年佳节,弥漫在整个村巷里的喜庆气氛,与我父亲眉宇间的根深蒂固的忧虑,形成强烈的反差。直到大年初一刚刚过去的当天晚上,父亲才说出谋划已久的决策:“你得休一年学。”他强调一年这个时限。我没有感到太大的惊讶。

在那个学期里,我渴盼星期六回家,又惧怕星期六回家。那年,我刚13岁,从未出过远门,只有星期六,才能回家一趟,背馍,且不要说一周里一天三顿开水泡馍所造成的对一碗面条的迫切渴望。每个周六,吃罢一碗香喷喷的面条,便进入感情危机,我必须说出明天返校时要拿的钱数。这时我就看见父亲阴沉下来的脸色和眼神,同时夹杂短促的叹息。

我低了头或扭开脸,不看父亲的脸。

我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念头,为什么一定要念中学呢?为什么要给父亲那张脸上周期性地制造忧愁呢……

父亲接着讲述他让哥哥一年后投考师范的谋略,然后可以供我复学念初中。父亲安慰我:“休学一年不要紧,你年龄小。”

我轻松地说:“过一年,个子长高了,我就不坐头排头一张桌子咧,上课扭得人脖子疼。”

父亲无奈地说:“钱的来路断咧,树卖完了。”

…………

老师放下夹在指缝间的木制长杆蘸水笔,说:“你等等,我就来。”

过了一阵儿,她回来了,情绪有些亢奋,有点激动,坐到椅子上,她说:“我去找校长了……”

我的心里怦然动了一下,她没有谈找校长说什么,也没有说校长说了什么。现在,她双手扶在桌沿上,低垂着眼,似乎有一缕无能为力的无奈。

她终于落笔,填写公文函,取出公章,在下方盖了,又在切割线上盖上一枚合缝印章。我把那张硬质纸印制的休学证书,折叠两番,装进口袋。

她从桌子那边绕过来,又把证书从我的口袋里掏出来,塞进我的书包里,说:“明年这阵儿,你一定要来复学。”

我向她深深地鞠了躬,走出门去。我听到背后“咣当”一声闭门的声音,同时听到一声“等等”。

她拢拢齐肩的整齐的头发,朝我走来,和我并排在廊檐下的台阶上走着。走过一个又一个窗户,走过一个又一个教室的前门和后门,我很不愿意看见同班同学熟悉的脸孔,低了头,匆匆走起来,凭感觉可以知道她也加快脚步,几乎和我同时走出学校大门。

她又喊了一声“等等”。我停住脚步。她走过来,拍拍我的书包:“甭把休学证弄丢了。”

我抬头看她,猛然看见那双眼睫毛很长的眼眶里,溢出泪水,像雨雾中正在涨溢的湖水,泪珠在眼里打着旋儿,晶莹透亮。我迅即垂下头,要是再在她的眼睛里多驻留一秒,我肯定会号啕大哭。

我低着头,咬着嘴唇,用脚拨弄着一块碎瓦片来抑制情绪,感觉到有一股热辣辣的酸流,从鼻腔倒灌进喉咙里。但还是有一小股从眼眶里冒出来,模糊双眼,我顺手就用袖头揩掉了。

我终于仰起头,鼓起劲儿说:“老师……我走咧……”

她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肩头:“记住,明年的今天来报到复学。”

我看见两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睫毛上滑落下来,掉在脸鼻之间的谷地上,缓缓流过一段,就在鼻翼两边挂住。我再一次虔诚地深深鞠躬,然后转过身走掉了。

25年后,卖树卖树根(劈柴)供我念书的父亲,在弥留之际,对我说:“有一件事,我对不住你……”

我不知所措。

“我不该让你休那一年学。”

我浑身战栗,久久无言,又似乎跌入千年冰窖而冻僵四肢、冻僵躯体,也冻僵了心脏。

高中毕业,我名落孙山,回到乡村,曾经怨天尤人:“全都倒霉在休那一年学……”

我1962年毕业,恰逢中国经济最困难的年月,高校招生任务大大缩小,我们班里剃了光头。在上一年的毕业生里,我们这所不属重点的学校,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学生考取大学。如果不是休学一年,我当是1961年毕业……

父亲说:“错过一年……让你错过20年。而今,你还算熬出点名堂……”

我感觉冻僵的心又跳起来的时候,猛然想起休学出门时,那位女老师溢满眼眶又流挂在鼻翼上的晶莹的泪珠儿。我对已经跨进黄泉路上半步、依然向我忏悔的父亲,讲了那一串泪珠的经历,父亲合上眼睛,喃喃地说:“可你……怎么……不早点给我……说这女先生哩……”

我今天终于把这一段经历写出来的时候,对自己算是一种虔诚祈祷。在各种欲望膨胀成一股强大的浊流冲击所有大门窗户和每一个心扉的当今,我便企望自己如女老师那种泪珠的泪泉不致堵塞更不敢枯竭,那是滋养生命灵魂的泉源,也是滋润民族精神的泉源……

(摘自《拥有一方绿荫》 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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