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书店没什么大起大落的,只有些或明或暗的小片段。虽然我自己不常坐店,但心里是特别喜欢坐在帐台跟买书的男女搭上一句半句。爱看书的人似乎都不善谈,也不愿直视。我们都是如此,顾盼左右,仿若自言自语般交换几句。
书籍之温度
去年春节那些天,书店的店员休息,我替班坐了几天店,愈发喜欢这个位置。本以为节日会寂寥,没想到这么热闹,初五一天,卖书卖出了回声开店半年来日销量最多的一次。每个在书店选书的人,都自静其心,淡淡慢看半个钟,仿佛听不到隔壁屋的喧闹。开店不久刚捡来的流浪狗小强趴睡在我脚边,也颇受欢迎,甚至还得了客人特地来赠送的狗罐头。
这里我有些得意得不知所谓了,这得意在于,我做书店,从08年的老艾到今天的回声,“书店”仍然只是个愿望,飘乎乎的不知落向何处,但这个愿望美好的一面完全如我所愿,于是那另外一面虽可气也好笑。
书店虽说听起来浪漫,但做起来跟任何工作一样是繁复的,而且在这个纸品书籍和实体书店退缩的时代,做书店的工作就是宣布离开商业战场,再没有什么要实现的所谓人生价值,只是像过去街边掌鞋的匠人一样,固守自己越来越过时的手艺,和那几块钱不多要不少料的尊严,苟且偷得半生闲而无争。
没有人会觉得回声书店藏书丰富,它毕竟只有三十平米,但它选书认真诚恳,总是会有惊喜给愿意细览精窥的人。如何消磨一个下午的时间,最佳莫过于细扫四面精心布置的书墙,即使冲动消费了也不过几十元,却得了或许长久的喜悦。对于认为它小的人,它的确是太小了,满足不了有了庞大阅读内存的人,但是它还在变化,还在努力成为一个更好的书店,虽然这“更好”是如此抽象。
常有客人让推荐“好书”,我总得先问他最近看了什么喜欢的书。人人都有自己的现况,都走自己的轨迹,我越来越了解这些轨迹指向哪里,是拜所有客人朋友所教。我珍惜这个为另一个人开启一扇窗的机会,这窗之外的广场可能是我们共同的认知之地,那里我们能够平等,能够沟通交流并理解。
开店之前,搬运工人搬书来店,看到一屋子书墙,说,咦,三味书屋嘛?走的时候,又说,哎呀,我看不懂书,我是书呆子!笑翻我们一屋子人。他的善谈和乐观,成了我记忆里的一抹亮色,书籍即使只是环境,也能拉近人与人的距离,聊聊一本书的奇怪的名字便成就了一个话题,一个起源和开始。
有个善读书的朋友,告诉我最近他在读《一个人住》,因为他想“小清新”一点儿,让我捡了个笑。有个客人让我帮他只看网络小说的朋友找个别样的娱乐,我推荐了劳伦斯·布洛克的侦探小说。《不二》这次终于进多了,冯唐的另外几本也卖不出去了,他这风终于吹过去了。有人来买了长销书《我们仨》,就让我感动了,因为回声无折扣的,我知道这是个纪念。有人拿着长书单来给我,让我帮她买,说她不在网上买书。有学生买了几本港版书还有indie乐队的CD,说不敢再看书架了,不然没钱回不了家了。有人洋洋得意只买了几本绝版低价书,恨得我牙痒痒。《基罗加作品集》,乔治桑的《魔沼》,《门萨的娼妓》不管到了多少都瞬间消失。有人定期来逛一圈,跟我说,看到有些书出了,就很开心,虽然暂时没买,但是架上有,就好。有人手里正在看的书被买走。有人非要买咖啡吧里已经破旧不堪的于坚的书。独立出版的书不好卖,但总能吸引人翻看。总之,卖书记录本就是我的故事集,我们用书名交流,并不需要说太多,就仿佛认识了很久。
年前放弃了一个开分店的好机会,我当时想的是要“退成长”,要原地踏步一段时间,给脑子时间发呆,尽量让这个小地方在精神上更完整健全。越来越觉得,做爱好的事情,真是无需思量,只要做的就是对的,不想做的就还不是,这么简单,根本不需要道理,心之所向就是最合理的,完全不需要任何结构和理论框架。模式?不懂。我们都是必然完美的个体。
“换书架”是回声的延伸,不可分割而且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在室外厕所旁边,无人看管,全天24小时,你都可以用自己的书来换书架上的书,再没有别的规则。这个书架会变成什么样子?很多人说,它会变旧、变差、变少。所有美好愿望的永恒和最终的结局么?它的确被人掠夺了,被人用过期的奇怪杂志换书了,被人用极其老旧的英语课本换书了,被人拿到厕所当厕纸用了……但,要放弃么?书店这个愿望会因为有人说“不打折谁会买”就放弃么?换书架会因为变得老丑就该放弃么?回声有个不需要倾诉的念想,有坚持,不要放弃,只要开始,只要成长,而变老不是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经历的么?我还是会定期拿一些书送到外面换书架,也仍有客人拿很多书来换极少几本。前些天,隔壁屋的装修工人午休时间常来换书架找本书看,我觉得,真是好极了。
最糟糕的时代,最绝妙的时代
这是一个最糟糕的做书店的时代,这是一个最绝妙的做书店的时代。
我并不想宣扬纸品书籍的无可替代,因为那已经不是事实了,书籍作为文明的载体并不一定非要依赖纸张去呈现。即使我们这样一群非常习惯并且依赖传统书籍的人,现在也都拥有了某种电子阅读器。那么还有什么是书店可以提供的“特殊服务”?换句话说,我们还需要“实体书店”吗?
这两年,“拯救书店”的呼声越来越响,但同时倒闭关门的书店也越来越多。08年2月香港青文书店的老板罗志华被倒塌的库存书籍压死一事引起大家无限唏嘘,也给传统书店业蒙上了一层悲剧色的阴影。传统书业在新科技面前困顿挣扎,至今也没有谁找到了稳妥的发展方向。
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开书店?我为什么要进入一个我自认为都已经落伍的行业?当在书店业内“坚守”、“执着”和“只求收支平衡”成为常见的态度时,我又如何说服其他人加入回声?我想,首先我也是无药可救的理想主义者,感激这一生逛过的所有的实体书店给我的启蒙,它们总能让我察觉到自己的片面性,让我想要更多得了解自己和世界的多样性。书店是有净化作用的公共空间,是有独特气质的场所,每一个都不会重复,每一天都不可能重复。最重要的是,正是因为书店作为一个“零售行业”的功能越来越没有竞争力了,它的其他功能和作用才开始被最新一波进入书店行业的人们格外重视起来。
那么,现在的实体书店卖的到底是什么?
首先肯定是书,但是因为要比拼电商低价书,书店的选书就变得格外重要,除此之外还有书籍的归类和摆放,也是会让细心的读者看出书店主的意图和喜好。其次是舒适并且明亮的阅读环境,让书籍在这里得到它应得的尊重,展示出它更完整的价值。更重要的是,书店应该贩卖的文化生活方式和文化探索可能,也就是说,要让逛书店消磨时间变得比逛精品店更时尚并有趣,同时也让更多人参与到这个文化场所性格塑造的过程,不断更新它的文化诉求。这些都是我在回声书店努力试图实践的。
我不承认现在这个时代是书店的末世,而且固执地坚信城市里的私营实体书店会越来越多,多到十几分钟的闲散散步便能步入一家气氛尚好的书店,而“回声”将成为其中一个不起眼的、艰难却顽固的存在。很期待像诚品书店,方所,Page One,库布里克这些成熟的而且各有个的特色的新型连锁复合书店落户到我的城市,让各种“声音”都能找到恰当的场所“播放”出并引起“回声”。
2012年我们在回声书店组织了若干次沙龙交流活动,请来过作家阿乙、梁鸿,摄影师李政德,导演吴文光等等,做过几场影展,若干场音乐演出和电影放映,组织过创意市集,发起过各种兴趣小组,以及那个不合时宜的“换书架”项目。没有哪一个活动是我们必须要做的,没有什么是非做不可或必不可少的,关键是,没有什么是我们觉得想做但不能做的。身边人们的兴趣激发我们去促成这些活动,在这个开放的空间,很多人都找到了发声的机会,和找到“回声”的可能性。我必须承认,我再一次又是从“回声”中收获最多的人,在每一次深入的沙龙讨论活动之后,我都似乎找到了更多前行的路径。跨界的交流是非常启发人的。
现在的“回声书店”也是一个现象,而不仅是一个场所了。回声的气氛,是我们最初设计的物理气氛加之最初的人员气质组成的,进而去影响每一个进入的人,而每一个经过的人,又都在回声留下了痕迹,成为现在回声气质的一部分。这里服务人员和很多客人都成了回声的朋友,他们的共同点是有很执着的爱好,追求理想,有尊严和礼貌,更有时代青年的责任感,就是说,我们明白这个社会存在各种问题,虽然并没有能力改变太多,却可以从自身做起,给这个社会带来正面的影响。
我不相信“书店倒闭”是故事的结局。书店总会有办法在式微中存在。
书籍也好,书店也好,都是有温度的,我总觉得自己在做的是向好的事情,所以一点儿负面的情绪都生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