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逛书店不只是为了读书买书而已。
在网络时代,买书已不像过去那样,非得实际走访书店,浏览书架上依序排放的出版物;或者透过邮递的相关书讯,勾勾选选后,再到邮局去购买。只要可以连结上因特网,所有信息迎面而来,不论是经由计算机或者手机,轻触几个按键,书本便会直接送到家里。买书这件事变得轻而易举,姑不论所花费的价钱高低,便捷的程度已然大大改变旧有的书本流通生态。更何况,自网络购书的价格,往往比实体的书店还要便宜。从消费者的角度观之,如果不是为了选购图书,一间书店究竟还能够给予什么?
一直以来,书店的存在,最主要也最明显的功能,是为了让书本如活水般得以流动。书里书外的各种讯息,带给阅读者各种难以言喻的体验与精神感知。然而当这个功能逐渐被取代,尽管仍可以留住那种相对少数、以触碰与翻阅手感为第一线诉求的死忠读者之外,最直接的冲击便是关乎书店存废的营业销售情形。于是,在留住旧客人或吸引新客人的手段上,不免要试图做出不一样的改变。许多原本并非最主要条件的,例如装潢,例如轻食饮料,例如书本以外的各式商品,也慢慢成为各有特色的书店橱窗要角,因而产生出一种“走逛书店有时比书本更能抚慰身心”的情怀,书店之所以被需要,远非过去那样单纯的书物传递。或许应该这么说,书店之所以被需要,是因为能够享受到单纯而满足的心灵慰藉。
关于我为什么逛书店
逛书店成为我生命中必须的调剂,步入书店而被书环绕的氛围,让人得以忘却身外琐事,并得到暂时撇开一切的抚慰。总会有那么几次,在买书与不买书之间,轻轻的心底挣扎,带来的是无法比拟的愉悦。有个朋友长期忍受着工作与家庭的双重压力,直到有天实在喘不过气,便在上班时间请了假,打算好好放松一番。只是漫无目的,加上时间有限,遂于一阵闲晃后步入书店。这一待即是一个下午了。朋友说,其实也没做什么,仅仅翻过几本书,点了杯饮料,时间也就流逝而去。若真要说有什么,就是在书店的那段时间里,得以心无旁骛,悠悠哉哉地用眼睛把所有书架都扫过一次,然后找个角落,安安静静地阅读。离开时把喜欢的书本买下,明明知道走出书店后不见得会有时间或相同的情绪来翻阅,但是这种借着书本来延续身在书店的心情,已经可以维持好一阵子的安宁。如此的疗愈效果,该也是现代书店所具备的优势吧。
理想的书店,自然应有理想的书籍。所谓理想的书籍,乃店主人亲自挑选,符合自己品味,也可以推荐给客人。从书店的书种即可了解店主人的取向,当然也可以知道店主人与书店、书本的连结度究竟有多大。很多店主人开书店是为了圆自己的梦,任何城村有一间书店驻守,一定都是水泥丛林中的美好风景。然而书店开了梦算圆了,如何能持续把梦做下去,却是许多书店在开店的热情逐渐淡去后所面对的课题。常出现的情况是,当圆梦之后,梦也跟着醒了。于是愈做愈杂,店中的书种紊乱,书店的走向不定,终究草草结束,并且徒呼时不我与。这种情况不是靠表面的装潢或是收银台边有个吧台便可以解决的,开书店却对书没有自己的想法,好比开小吃店却无所谓稻稷麦菽,最后只沦为被人遗忘的一抹轻烟而已。
有理想的书籍,一定有理想的店主人。这种店主人不会太关心客人,却可以提供相关书本知识的举一反三。喜欢诗集,店主人可以从诗人聊到诗歌发展;喜欢绘本,店主人能够谈论画家风格与近期展览。一旦与店主人侃得多了,书本的折扣仅是最直接的优惠,后续的新书动态、绝版书预留,甚或是店主人自己私藏的罕见珍本,均可教人感念不已。这样的互动,是最让人念兹在兹,反复进出店家的主要原因,也是最为醉心的部分。
理想的书店不需要太大的店面,该有温暖的灯光,宁静的空间,简易的座椅,顶好是外头遇雨遇雪而能够稍微栖息,避风避暑皆适宜。太大的店面,会让人不知所措,逛完一圈,头昏眼花,不知今夕是何夕。如能从精致的选书中挑出喜欢的一本,在没有嘈杂喧闹、没有奔跑的小孩、没有不时打断的服务人员干扰下,轻轻松松窝在书店各犄角旮旯摆放而一点也不显突兀的座椅上,舒舒服服地度过属于自己与书店的私密时光,那就是美了。
理想的书店还应有简单的庭院,有花有木有水,在步入书店之前能够涤去随身的世俗。书店坐落在公园边上,或安在住宅区,或根本就是在古老的巷弄里,或书店本身就是一幢古老的建物。户外没有太闲杂的街弄尘嚣,室内则有一扇良美的窗户,阳光可以透过枝影洒入。间有客人,总是以家常闲话与店主人互动,即便不参与对话,也轻易感受到人情的温暖。
不参与竞争的旧书业者
当然,理想总是理想,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够全心全意地享受与实践。如果没有实际上的生活压力,经营书店即为生活中的一个日常,不必负担盈亏,书店的运作自然能辐射出最美丽且最美好的光芒。能有这样的条件,往往都是年届退休、子女独立的人,而这样的人不会去开设竞争激烈的新书店,常常是二手书店,贩卖自己的藏书,也贩卖同年龄层的朋友的藏书。譬如繁华落尽后的台北牯岭街上,硕果仅存零星几家旧书店,其中运作一甲子的松林书局,老板蔡镜辉已经迈入杖朝之年,依旧日日开店迎客,其经营的早已超越书本买卖的范围,而是书店、街道与历史文化的接缝,透过蔡老先生的眼神话语,仿佛仍能看到盛极一时、万头攒动的牯岭街淘书盛况。
不只松林书局,苏州纽家巷的文学山房,位在水陆并行、河街相邻的平江历史街区。在街区里漫步便是种享受,更遑论能在传承超过一个世纪的旧书店中,与精通版本的第三代店主江澄波互动。江澄波已臻耄耋,犹神采奕奕,往来之间,依稀也看到了郑振铎、顾撷刚、阿英等知名学者的身影。又或者,香港油麻地的实用书局,是香港第一代的旧书店,寿近期颐的龙良臣,从上世纪四十年代开始投入书店事务,尔后再无间断,他以一己之力协助诸多文人的故事,于华文世界的旧书圈中让人津津乐道,如今听力虽大幅衰退,还是天天到书店里镇守。这些店主人一辈子就只专心做了一件事,若说蔡镜辉、江澄波是一种典范,龙良臣便是一种传奇了。
宜兰曾有个爱莲二手书屋,书店是个闽式的古厝,进入古厝之前,得先进入权充分界的竹篱笆,而后踏过草皮,走过活水渠道上的小石桥,越过门坎,往古厝内径自深入,才到摆放书本的内堂。就算不为书本不逛书店,坐在门口台阶对着扶疏光影看着悠悠流云听着淙淙水声,那已是种生活。可惜爱莲二手书屋存在时间仅约一年,老树流水俱往。倒是位处台中住商混合小区里的午后书房,寸土寸金的限制下仍不忘情调,花雕铁栏杆后是一片铺地碎白石,植栽、木板凳、养水养莲养鱼的小池,是进入书店前的定场诗。花莲的时光二手书本身即为日式旧屋,从墙根到屋顶皆以木料为主要建材,最可喜的是有个小小阁楼,弥漫的榻榻米香气,窗外照入的光线正好可以看见浮游空气中的微细尘埃,想来这些尘埃也是充满香味的吧!台南孔庙旁,有个草祭二手书店,原为上世纪六十年代印刷厂与住家混合的双拼街屋,经过巧思重新打造内部,不仅获得该市“老屋欣力”活动的首奖,更成为热门的景点。书店无奈经营的本质被忽略,不得已只好推行会员制。由于游客太多而限定出入身份,怕也是旧书业遇到的头一遭。
这样说来,书店之必要即是生活之必要。不论是否接近理想中的模样,有人开书店也一定有人逛书店,书店之于城市,是无法取代的独特风景;之于人,则为日常里的一种习惯的空间,如同卧室、餐厅、办公室、便利店、杂货铺、小吃摊……我们离不开这些几乎每日都会出入的场所,书店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尽管频繁的程度可能相对地少,万一有天真的不再有书店了,生命里大概也会出现一块说不上来的空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