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历史,更是现在

2013-04-29 00:44沈宇
书香两岸 2013年9期
关键词:张大李白小说

沈宇

《C》在英国出版时,评论不是盛赞它为小说未来的新蓝图,就是贬斥它内容病态、离经叛道。然而正反双方似乎都认为这是一部“历史小说”。这一点让我相当恼怒,比保守派意料中会有的哗然反应还令我生气。尽管故事结束在一九二二年(就在这一年,卡特和卡纳冯——又是两个C字头的——发掘出图坦卡门法老王,英国失去了埃及,BBC成立,《尤利西斯》和《荒原》出版),本书并没有任何“历史性”。这部小说讲的是新科技,是身份认同如何经由包罗世界各种媒体网路创建、毁灭,是帝国如何在富含油矿的中东衰败、如何在自身妄想和无理恐惧形成的万花筒中迷失;换言之,这是一本谈论“现在”的小说。

——汤姆·麦卡锡“《C》繁体中文版序”

汤姆·麦卡锡的《C》或许是这个夏天最值得大陆读者期待的外国小说(海峡那厢的读者则在上一个夏天就读到了它的繁体中文译本)。《C》并不花哨,至少在结构上,作者没有玩弄过多的技巧,然而在更深层的语言和意涵层面,这部小说绝对是个富矿。

故事的主人公塞奇·凯利法克斯自降生起便与“交流”(communication)二字扯上了关系,他的父亲是个古怪的发明家,想要沟通世界,也致力教聋人发声说话;他的母亲则经营丝织工场;他本人后来热衷无线电,也因此参与了一战,战后更被派赴埃及效力于帝国通讯网络的构建。塞奇受困于或许曾与他有着乱伦(incest)关系的姐姐索菲的死亡,无法将她在心里埋葬。最后,他在埃及(埃及古代王室可是兄妹通婚的!)一处考古工地的墓室(crypts)里被虫子(insects)咬伤,在高烧不退的呢喃中死去,死前发出的那些声响宛如电波。

一张网的隐喻很明显,从织物的经纬到通讯网络的“经天纬地”,更从与聋人交流到与死者通信,然而作者还利用谐音和双关为整个故事蒙上一层胎膜(caul,塞奇出生时有个胎膜,作者在书中使用了大量c打头的单词),让我们非得拨开才能看到更多。“地穴/墓室”(crypt)和“加密”(encryption)这组与精神分析有关的词语,也许能为我们提供一些线索。当塞奇遭受丧姐的沉重打击,无法平复的创伤使他在自己的心中构筑起“掩体”或曰“坟墓”,对外界而言,他的语言都是经过加密的,索菲仍活在他体内,透过他向这个世界发送着信息——不得不提作者是从让·考克多的电影《奥菲斯》中“从无线电波中收到亡者之音”得到的灵感。所以交流的本身有时是对交流的妨碍,当语言沟通思想的同时,思想总有一部分被加密以致无法读解,语言让事实的真相更晦涩难解。这一主题实在非常现代,这是一个一直缠绕着和塞奇一样参与了一战的维特根斯坦的问题:哲学迷惑的一大来源——即我们倾向于被名词/实词(substantive)误导,寻找与之对应的东西。维特根斯坦日后(1934年前后)在剑桥开设的“哲学”和“给数学家讲的哲学”课上说过这么一段话:

语言游戏是孩子开始使用语词时的语言形式。研究语言游戏,就是研究语言的原初形式或原初语言。如果我们想研究真假问题,研究命题和现实符合与否的问题,研究断言、假设和疑问的本性,这样做有利得多:看看语言的原初形式,在原初形式中,那些思考形式出现时不带有迷惑人的背景——高度复杂的思考过程。

——Wittgenstein, Blue Book, p. 17.

这个改变了现代哲学面貌的人所关注的问题,进而改变了史学、文学等诸多学科,它的影响弥漫至今,波及我们每一个人。难怪作者认为这部小说根本谈论的就是“现在”。

不止《C》套着一个历史小说的壳,写作者们显然很享受用这样伪造历史的方式来谈论现在或一吐心曲,谷崎润一郎在他的《武州公秘话》中就是这样操作的:在虚实难辨、真假交错的剪裁拼接之下,谷崎擅长的官能之爱被融入真实的大历史,让读者读着读着就觉得这段其实煞有介事的考据和秘辛应有其事。

佐佐木让的“太平洋三部曲”虽然常被视为通俗冒险小说,但第一部《急电:北方四岛的呼叫》却尝试探讨“偷袭珍珠港”这样牵涉甚广的大型军事行动有否被提前侦知的可能性:即使一个小兵漏了口风也可能让整个计划露出马脚,更何况这个作战计划太过天方夜谭——直插太平洋舰队基地!确实,许多资料都证明美国确实有可能知晓日军的攻击意图,如实松让所著《偷袭珍珠港前的365天》,以及近年来公开的中国专家池步洲破译日军密电的一些史料。第三部《密使:来自斯德哥尔摩》,更借小说探讨战后存废天皇制的可能性,审视战败前日本国内“国体”与“皇权”的抉择与讨论,这样的作品所能达到的深度和广度并不能以“不是学术著作”就可以偏废的。

今夏另一本值得期待的小说,应该是张大春的新作《大唐李白:少年游》了。这部小说是张大春文学创作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的传统化转向的极好体现,从《城邦暴力团》到“春夏秋冬”系列还有两本识字书(《认得几个字》和《送给孩子的字》),张大春的写作变得越来越笔记化,他推崇草蛇灰线的传统架构,更津津乐道于各种僻典冷故(不论是真的还是他自编的),从中国古代的笔记稗史里拣选出能够在现代性的眼光下别有意趣的素材加以重述。不过那个消解一切的张大春还在,从他选择“夫妇隐操,不应辟召”的赵蕤这样一个人物来引领读者进入李白的世界即可见一斑,这位师傅教给李白的那套“是曰非曰”,压根是张大春本人的处世之道,不立偶像,更不轻信,对一切抱持着消解的态度。

小说在文白夹杂甚至文多白少的表象下,讲述一个跟之前那一登场就是诗仙的成年李白不一样的少年儿郎如何投在赵神仙门下,脱离仗剑结客其实更应称之为小流氓混混的日子,开始一步步学习为人处世之道,更被师父寄望于有朝一日“学一艺、成一业、取一官、谋一国、乃至平一天下”。张大春从李白的出身讲到唐代寺院经济“无尽藏”背后的借贷关系,从终南捷径讲到诗歌流变(当然其中也夹杂不少张大春冒李白之名写的诗句)。李白的出身背景让他难以走科举之路,所以上升的通道只剩下名声二字,然轻易接受举荐,一则破坏名声,二又得屈身于小吏俗务难以升迁,所能指望的只能是直钩钓得帝王顾了。幸好李白还有诗,可当他言出抗手倾心者“谢安、陶潜、谢灵运、谢朓”之名,始料未及的是旁人一句“若在彼时,以汝一介白身,能作半句诗否?”就让他哑口无言。

“说什么太白金星下凡”,“他其实什么都不能做。”诗是吾家事?从来没那么简单。

多年后,他那番“达则兼济天下”的追求已然落了空,他希望自己能像碎琴的陈子昂一样以诗留名,“千载以下,人们居然多只记得他的名字而已。”

陇西李徵,皇族子,家于虢略。徵少博学,善属文,弱冠从州府贡焉,时号名士。天宝十载春于尚书右丞杨没榜下登进士第。后数年,调补江南尉。徵性疏逸,恃才倨傲,不能屈迹卑僚,尝郁郁不乐。每同舍会,既酣,顾谓其群官曰 :“生乃与君等为伍耶 !”其寮佐咸嫉之。及谢秩,则退归闭门,不与人通者近岁余。后迫衣食,乃具妆东游吴楚之间,以干郡国长吏。

……

虎曰:“我有旧文数十篇未行于代,虽有遗稿,尽皆散落。君为我传录,诚不敢列人之阈,然亦贵传于子孙也。“珪即呼仆命笔,随其口书,近二十章,文甚高,理甚远。珪阅而叹者再三。虎曰:“此吾平生之素也,安敢望其传乎?”又曰:“君御命乘传,当甚奔迫,今久留驿隶,兢悚万端。与君永诀,异途之恨,何可言哉!”珪亦与之叙别,久而方去。

——张读《宣室志·李徵》

中岛敦以《山月记》重述了李徵化虎的故事,那一番剖白令人动容:“我不敢下苦功琢磨自己,怕终于知道自己并非珠玉;然而心中又存着一丝希冀,便又不肯甘心与瓦砾为伍。”

对诗歌的执着,竟使诗人身沦异类。

一首诗,又能传几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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