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永稳
(黄山学院 文学院,安徽 黄山 245041)
卡西尔的神话哲学理论深受维科和谢林的影响,但他不只是停留在维科和谢林的基础上,沿着他们开辟的方向进一步考察了远古时代的神话与人的生命情感的关系,在神话哲学史上第一次提出神话作为一种“生命形式”的论断。卡西尔认为,神话是人类最初创造的一个符号形式,以感性和想象为主要特征,它倾注了人类的生命特征。神话作为一种思维形式,它最根本的源泉来自于人的生命创造,神话就是体现了人的创造性和主观能动性,人作为一个符号的动物,人的本质在于符号创造,生命的创造体现出他的主体性地位。从这个意义上说,卡西尔认为神话是一种“生命形式”,这个命题是后来文化符号学派艺术“生命形式”论的源头。在此,我们有必要对卡西尔的神话与生命形式的关系进行梳理,揭示其神话生命形式的内涵以及生命形式与神话意识中人的主体性发现和确定的内在关联,厘清卡西尔的神话作为一种“生命形式”的内在逻辑。
与神话的生命形式论密切相关的就是 “自我”和“灵魂”的概念。关于“自我”和“灵魂”的观念,卡西尔反对泰勒的社会学观点和冯特的种族心理学观点,他们都把神话形成的根源说成是“泛灵论”,把全部神话概念和观念视为灵魂观念的不同表现形式,这种观念是建立在一种经验的假定的基础上,而不是神话世界观的特有目的。“如果自我和灵魂的概念是所有神话思维的开端这种广为流传的观点得到证实的话,就不可能谈及神话中主体的发现”①卡西尔:《神话思维》,黄龙保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173 页。。卡西尔认为,神话的产生离不开人的主体性的创造,如何构建神话中人的主体性是卡西尔思考的关键。为了建立神话中的主体性,卡西尔吸收并改造了康德的主体自我的概念,从功能性上强调自我的主体性。康德的主体受其背后的“物自体”影响。“为了弥补康德留下的诸多缺陷,卡西尔从自己的批判唯心主义的文化哲学立场出发,强调:自我和实在、主体和客体及其之间的界限都不是给定的、封闭的、完成的,而是以各种符号形式为中介在相互连接中得以不断相互区分和彼此生成的。”①刘友红:《卡西尔人学思想研究》,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59 页。各种符号便是它们连接的中介。神话是这种符号之一,因此,神话既不是来源于自我和灵魂的概念,也不是来源于实在,而是自我灵魂与实在之间的最初联系与区分。神话与灵魂的关系表现为:“灵魂既是神话的起点又是神话的终点,既是最直接的又是最间接的,引导神话意识的持续不断的创造,自身则从最初的‘客观存在’逐渐获得精神意义直到最终成为精神的特殊原则。完成这一过程的不是精神性的反思,而是人类最初的生命活动。”②刘友红:《卡西尔人学思想研究》,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60 页。这就是说,人类最初的生命活动孕育着人类最初的文化创造。在人类最初的生命活动中,神话成为构成灵魂观念的最初的、直接的方式。这样就把神话作为一种生命形式来看待,神话与自我以及灵魂的内在关系也弄清楚了,人的主体性的创造是神话产生的必要条件,也正是从神话中我们能够发现人的主体性确立。沿着这条思路,卡西尔继续探索人的主体性如何进一步发展。
从神话的同一感和生命感到自我意识的发展,是神话生命形式进程的又一表现。在神话意识中,自我并非取自外在的世界,而是取自个人的生存和生命。卡西尔认为,只有当自我把自身认作某群体的一员,懂得自己与其他人组成家庭、部落、社会组织之统一体时,它才感受和认识到自身。只有处于和通过这样的社会组织,它才拥有自身,它本身的个人生存和生命的每一体现都关联着他的整个生命。这一自我是由灵魂概念演化而来的。卡西尔接受谢林的观点,反对从人类社会的经验环境引申出神话意识之形式和内容,从而使社会学成为宗教科学的基础。认为神话意识并非只跟随社会形式的经验内容,相反,它是群体意识和社会生活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在神话中,人类通过精神分化,社会和个人意识的基本确定形式由最初不确定的混沌生命感中生成出来的。在这个过程中,神话划定的内在和外在之间的界线、性质和位置完全不同于经验——因果认识所划定的界线。客观的直观与主观自我及生命感之间的关系不同于理论知识的结构。对于神话宗教而言,卡西尔认为,“人”这一物类的界限并不严格,而是易变的,经过了不断地凝聚过程,经过神话普遍生命感的逐渐收缩,它才达到特定的人类群体感。卡西尔说:“在神话世界观的早期阶段,尚无分离人与生物总体、动物界和植物界的鲜明界线;尤其是在图腾崇拜中,人与动物的亲族关系,更主要的,部落与其图腾动物或图腾植物之间的关系,绝非知识象征意义的,而是有严格的现实意义。人在其活动和习性中,在有生命的全部形式和方式中,感觉自己和动物同为一体。”③卡西尔:《神话思维》,黄龙保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199 页。这是因为人类的早期缺乏经验理论的世界观所具有的、并通常使用的严格逻辑工具,神话的分类结构和我们经验理论世界观的分类结构是根本不同的。神话用人的、社会存在的语言表达一切自然的存在,而用自然的语言表达一切人的、社会的存在。这两方面完满的结合就决定了神话意识的独特的结构和状态。在图腾制阶段,个体意识禁锢并消融于部落意识中,还没有得到独立的自由。一当宗教意识提高到人性神的观念和构型,个体的意识便呈现出来。这种个体意识和民族意识是互为依存的,所以,卡西尔说:“人籍以确定其族类界限的相同的区分过程,引导他在族类内部继续划定更鲜明的分解,并从而得到他的、特定的自我意识”④卡西尔:《神话思维》,黄龙保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219 页。。
卡西尔在论证了人类以神话概念思维的方法发现和规定自己的内心世界后,又论证了神话自我概念形成的动力和诸阶段。人类通过生命的创造活动,使人类同向外在世界和内在世界,在内外世界的相互作用下,人类摆脱最初的生命一体化,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并逐渐形成自我人格。生命的活动因素在人格的形成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卡西尔说:
人对外部世界作用的含义并不仅仅在于,作为成形物,作为独立自足“实体”的自我,把外界事物纳入他的领域并占有它们。相反,一切真正的活动都在双重意义上是构造性的活动:自我并不单纯讲自己的形式、一切自始自得的形式,印刻在客体上;相反,只有在它施加给客体的活动和客体反馈的活动之总体中,自我才获得这种形式。因此,如果在活动中划定了存在的领域,才能确定内在世界的界限,内在世界的结构才能成为可见的。自我以其活动填充的区域越大,客观实在的特征和自我的意义及功能展现得就越明显。①卡西尔:《神话思维》,黄龙保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220 页。
这段文字说明了自我是在人类创造的活动中形成的客体,同时,自我又是这种创造活动的主体。神话中人类的生命创造性活动促使自我意识的形成和发展,人类的精神在神话中得以体现,神话就是人类的生命活动创造的一种形式。
在自然的客观化过程开始之前,在世界整体还没有分成各种单一的、确定的形式之前,世界对于人来说只是存在混沌的情感之中。随着生命情感的创造性活动的进行,在情感的这种无确定性状态中,“某些现象以其强度和力量与共同的背景分离开来”。这些神话意识和原始的创造性在以独特的鲜明的特殊神和独特的个体神之具体化为特征的阶段就表现出来,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神话对特殊印象的客观化。当自我从单纯情感反应过渡到活动阶段,不再借助纯印象而借助自身活动去看待它与自然的关系时,神话的世界就让位给自然客观的世界,这时自然也就获得了真正的内容和固定的结构。卡西尔认为,这时人并非立即自由的主体与自然对峙,而是和自然休戚与共,人与自然出现了一种新型的关系,人不仅仅在其环境中感受到他和自然整体中某种特殊的关联,他还把自然纳入其劳动的领域。从特殊神过渡到个性神,表明在通向直观自由主体性的道路上迈出新的一步。从这个意义上说,神话的神所表征的不外是神话意识连续的自我显现。所以,卡西尔得出结论:“因此我们一再确凿的发现,只有当人能够使自己存在显现于其神的形象里,他才能领悟和认识自身的存在。正如他只是通过成为工具和产品的创造者才了解其身体和肢体的结构,他也从其精神作品——语言、神话和艺术——那里提取出客观标准,以此去衡量自身,学会把自己理解成一个具有独特结构规律的独立的宇宙。”②卡西尔:《神话思维》,黄龙保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239 页。
为了说明神话作为一种“生命形式”,卡西尔考察了远古时期和神话相关的人的祭祀和献祭活动。在原始的祭祀和献祭活动中,人的生命情感得到客观化。卡西尔认为,宗教精神的真正根基并非在人的观念的世界中,而是在人的情感和意志的世界中,人们获得对于实在的每一种新的关系不仅仅表现在他的观念和信仰中,而且还表现在他的行为和意志之中。因此,人与神之间的关系是通过具体的活动和行为来表现的,这个具体的行为和活动就是人对神的祭祀活动。卡西尔说:“基本的神话宗教情感的真正的客观化不是在众神的赤裸裸的偶像中,而是在敬奉神祗的祭祀中。因为祭祀是人们与神祗的主动关系。在祭祀中,不是间接地表现和描绘神性;相反,是对神性施加直接的影响。”③卡西尔:《神话思维》,黄龙保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240 页。所以,最清楚地表现宗教意识的内在进展正是在这种“仪式的形式”(卡西尔也称之为“影响的形式”)中。神话传说在很大程度上是这种直接关系的反映。关于神话的主题大多起源于这种祭祀的直觉,而不是起源于自然的过程,正是祭祀构成神话的原始形态和客观基础。为了说明这个问题,卡西尔援引黑格尔《宗教哲学》中关于祭祀的观点,说明祭祀是主体使自身与其存在的本质相统一,克服主体自我与客体的分离,祭祀就包括了内在和外在现象的活动。在祭祀中一方面要表现神祗,另一方面也要表现自我和宗教主体,祭祀使两者成为统一,通过这种统一,自我成为神的意识,同时神也成为自我的意识。因此,宗教的意义在祭祀的形式中才完全地达到表现。
关于献祭,卡西尔认为,献祭是祭祀活动的固定核心,是宗教信念获得其真正可见的外观,它直接转变为活动。献祭可以采取各种各样的形式,如,礼物献祭、涤罪献祭、赎罪献祭等,形成一套明确的言行和客观规则来确定献祭的仪式。在这些外在规则的形成和转变中,宗教的主观性逐渐增长和展开。任何献祭基本上都暗含着一种消极的因素:自我限制和克服自己的感觉欲望。这就超过了巫术世界观的水准,因为巫术世界观并没有基于对人类欲望的信念这样的自我限制。然而,尽管在原则上,人的力量是无限的,自我相信人的力量能够超越一切障碍,但在情感和思维领域中人的力量受到经验的限制。因此,在献祭发展的初级阶段,人类的意愿和自我力量的扩大和增强受到一种克制,推动献祭的力量正是这种自我克制,它通常构成原始宗教信念活动基本部分的禁欲主义。由于表现在禁欲主义和献祭的消极活动中这种欲望范围缩小,欲望的内容高度集中,这样就产生一种新的意识形式。自身感受到一种与自我相对立并且是全能的力量,这种力量把最初的限制强加于自我,使得这种力量具有确定的形式即“神性”,这种“神性”的力量,是自我得以建构和发展的必要条件。卡西尔说:“只有当人们把神性看作一种强于自身的一种力量,并且这种力量不能以巫术的强制手段而只能以祈祷和献祭的牺牲形式获得时,他才能逐步获得与之相应的自我的自由情感。在这里,只有通过表现自身的外在特点,自我才能重新发现和建构自身:神祗不断增长的独立性是人发现他自己的一个确定的中心、一个意愿的统觉的条件,而这种条件和人感觉趋向的分散于差异形成对照。”①卡西尔:《神话思维》,黄龙保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244 页。这就是说,献祭在神人关系上也起着重要的作用,人对神一种新型的、自由的关系在祭品中就显示出来了,因为人可以随意地敬奉祭品,从直接欲望的客体中摆脱出来,这些祭品不再是直接享受的东西,而成为一种宗教的表现手段,成为人与神之间联系的工具,这样,祭品本身获得一种新的意义——观念客体,它们以它们直接的表现形式成为可以看清的普遍效验的满足直接感官的手段。如,在植物崇拜中,田野里留下最后一穗谷物不收割,表示这一穗谷物有着令人敬畏的生殖力,作为下一季谷物的神灵。在祭品形式发展的过程中,神人互相依赖,神存在于祭品中也存在于人的力量中。在印度教中,饮用苏麻汁这种祭品是神和人获得生命力量的源泉。随着祭品从内容向形式转化,获得了一种新的意义,祭品成了人的本质的表征。
卡西尔认为,祭祀活动的另一个重要因素——祈祷,它和献祭一样,目的也是在于沟通神与人之间的鸿沟,但是,祈祷用的不是物质的手段,而是符号和观念的手段,这个符号和观念的手段就是语词。在早期的神话和宗教意识中,存在和意义之间的界线还不明确,通过祈祷,神的意志屈服于语词的力量。在祈祷时,神性的赞美诗、格言、赞歌和韵律支配着客观的世界,并决定着世界的进程。祈祷者的语词超越了人与神之间的障碍,并且拆除了这种障碍。吠陀经文明确地表述,祭司本身成了一个神。前期的基督教也认为,向神父祈祷的目的表现为人与神的直接结合和融合。随着基督教的发展,祈祷具有它纯宗教的意义,超越了纯粹的人类愿望,追求等同于神意的善,也就是说放弃人的随意愿望,追求神意。这样就划开了两个领域的界限,自我的领域和神的领域,也就是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祈祷和献祭在这两极划分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因此,卡西尔说:“因而祈祷和献祭发展的基本要素看来不在于它们是神和人两级之间的纯粹的中介联系,而在于它们确定了这两极的意义并教导人们去发现这种意义。献祭和祈祷的每一种新形式都揭示了神与人的一种新意义和新关系。正是赋予神及人以各种真正的特点和意义,才在神与人之间产生了张力。”②卡西尔:《神话思维》,黄龙保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251 页。宗教意识不仅是神人之间的中介,也创造了人神之间的鸿沟,加剧了人神之间的对立。正是这种对立才确立了人的主体性的独立、生命情感的客观化。因此,卡西尔最后得出结论:整个宗教运动在献祭观念的转化和精神的进化中表现自身,而这种运动的最终结论是,宗教运动先表现为物质和观念的中介,后来提升为一种纯粹的联系,在这种联系中第一次确定了神和人的特殊的意义。
由以上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到:人的主体性的构建和确认的过程就是人的生命活动的过程,整个神话就是形成于这样的过程中,同时,人的生命活动又是体现在神话创造中。神话创造的过程也是人的生命运动的过程,同时又是人的主体性建构的过程,原始的人类通过神话的创造使得主体意识觉醒。在神话思维中,主体与客体、自我与实在的关系并不是对立的,而是互相依存的,是在创造中共生的,神话则是联接的纽带,也是其存在的根据,因此,神话是人的一种“生命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