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给予人类存在以光亮——论老村长篇小说《骚土》及其他

2013-04-12 11:05郭名华
关键词:老村乡土人性

郭名华

(绵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对外汉语学院,四川 绵阳621000)

长篇小说《骚土》开始创作于1989年7月,完稿于1990年7月,初版于1993年,但在初版时据说被删节了三四万字。该书面世不久即被批评为“淫秽”和“格调不高”的作品。老村在《我如何写成〈骚土〉》中说:“1993年,文坛‘陕军东征’,一个极其糟糕的《骚土》删节本以很不成形的样子出版了。”《骚土》初版本责任编辑野莽在《〈骚土〉一身骚气何时了》一文中说,1993年10月,出版长篇小说《骚土》,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5年后,作家出版社出版了老村的《骚土续篇》;又过了5年,书海出版社出版了足本《骚土》,都没有了当时初版本的遭遇。

有人指出,小说《骚土》初版本有着浓郁的乡土气息、浑厚的悲壮气氛和深沉的批判。作为一个乡土之作,因为贴近乡土,所以,它的沉实和小说描写的生动是好多小说无法比拟的。(参见《小说评论》1994年6 期) 文学评论家雷达表示,“《骚土》其实是一部被市场炒作所歪曲、被文坛所误会的一部力作。”“有问题的是有意媚俗并游离作品的外在包装,其情形恰如一个良家妇女被打扮成了浪荡娼妓”。①http: //read.dangdang.com/content_2526269? ref=read-2 -D&book_id=18393。白烨认为,《骚土》是一部雅扮俗装的严肃之作。评论家李建军表示,“老村写出了我们曾经的历史,那个让所有人都失去了尊严的历史。”

18年过去了,我们重读这部当年产生较大反响和引发争论的小说,不禁会思考,《骚土》真是像以上评论者所评价的那样吗?我们必须认真加以辨析。

值得称道的是《骚土》的语言艺术和结构方式。《骚土》从中国古典文学汲取了不少养分,作者对中国古代白话小说吸收较多,小说语言风格突出,特点明显。《骚土》在整体上给我们带来一种文白相间、雅俚并举的地域色彩和文化底蕴。老村在《嫽人·自序》中说,“小说家的责任是,给时代提供更真实更完美更活泼的话语方式。”[1]也许有人觉得,小说中的方言语汇让读者有隔膜,不过,一方水土一方人,地域性语言比较容易表现地域特色。

在小说结构方面,《骚土》讲故事的技法借鉴了古代小说,叙事生动。古代话本小说绘形绘色娓娓道来,在《骚土》中有显著表现。《骚土》传承古典小说风格很突出。老村自述十二三岁接触老子的《道德经》,十五六岁迷恋古代文学。他说,他阅读了所能找到的中国古典小说以及文人笔记。显然,这些都对他的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过度的古典文学迷恋,导致了《骚土》的欠缺:《骚土》拘泥于对古代小说的借鉴,作者和叙事者几乎混同一体,造成了作家的主体批判性和对人文关怀都迷失在身处其中的叙事者的厌憎激愤中去了。我们知道,如果把作者和叙事者分开来,作者站在叙事者之外,往往容易产生一种张力,对于建构小说的多重意蕴和思想深度极有帮助。作者富有才情,也可谓文学奇才,但是,他在《骚土》这部小说中,却沉迷于乡土故事之中,没有超拔出来。也许,小说中真实或者是虚构的故事对作家刺激太深了。老村没能和小说中的人物、事件保持适当的距离,自己被故事所控制,没能跳脱出来,进行更加深沉的思考,没有用思想的火炬来穿透特殊年代那纷乱的乡土生活。老村再三强调了他对乡土的感情,“我的小说观念来自土地。那土地,是陕西渭北黄土旱塬。”其实,现实生活的封闭与落后和文化传统的丰厚与悠久,恰是黄土地特有的矛盾的对立统一。摩罗指出,老村有着自觉的文学和文化追求的,只是他所谓的话语方式和我们现今流行的“话语方式”,有着很大的不同。①摩罗:《传统文学资源的继承与弘扬——谈谈老村小说〈骚土〉和〈嫽人〉》,见摩罗新浪博客。老村的理念和小说艺术的表现似乎是背道而驰的,小说《骚土》没有像他言说的那样充满乡土情结,而是奇怪地呈现另一番面貌。作者在另一篇文章中表达了自己对乡土的痴情和迷恋,但在小说《骚土》中对乡土乡人的温情比较少。小说表达的多是对乡土的厌憎,对小说人物的厌恶、嘲讽、鄙夷。小说似乎是压抑不住的愤世嫉俗之作。

长篇小说《骚土》出现在20 世纪末,本应有的外国文学参照维度也缺失了。老村再三强调,“在此前的许多年里,我对外国文学也曾相当痴迷,痴迷甚至到了崇拜的地步。不过到后来我自己醒悟了,没陷入其中。我只是说我了解它们,并知道它们好在哪里。”我们通读《骚土》,几乎难以看到20世纪的思想成果和外国文学的艺术手法对这个小说的影响。老村在《嫽人·自序》中写道:“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文学系统和话语方式。我们的小说,尤其是我们先人的煌煌经典,如果非要和世界文学做狭义类比的话,很早以前,就达到了世界已有的诸多高度。……我们的文明,犹如我们吃饭用的筷子,是人脑和手的简洁而美妙的结合。”[1]这一番话,既证明了老村游刃有余地操练话本小说的叙述功夫不是没有来由的,同时,也让我们由此认识到,老村作为一个世纪之交的小说家,他的文学资源和理论资源缺少了一个外国文学源流(这其实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传统) 。作者不乏才子的文采,但是如果《骚土》有更宽广的视野、更深刻洞见和更博大悲悯之人文情怀就好了。

世界文学殿堂,古今中外小说名著,从某个角度上来讲,就是一个人物画廊。古今中外文学中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富有鲜明的性格特征,包含着深刻的社会思想意蕴,给读者以深刻印象。我同意白烨的一个看法:《骚土》沉迷于故事,忘记塑造人物形象了。小说以揶揄讽刺的手法叙写了“文化大革命”时期的西北农村生活。在小说中,热热闹闹的群生相,人物众多。那片黄土地上,活动着叶支书、吕民兵连长、进村指导“阶级斗争”的干部(“季工作组”) 、庞二臭、哑哑、邓连山……小说写了不少人物,但因受限于漫画式的描写,似乎没能够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没能写出人物行动在自身逻辑上的合理性来。除了“大害”这个人物还算比较丰满之外,其他的人物,形象模糊。这大概是作者专注于写故事,而没有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造成的。即使是大害这个形象,也没有足够的创造性,是一个刻画不怎么成功的人物。这个人非常豪气,很多人都愿意跟着他。他让我们联想到古典小说《水浒传》中豪爽雄强的人物性格特征。不过,这个人物太理想化了。拔高了人物,人物近伪了。这个人物可以在那样的酷烈的时代环境下那样张狂地存在吗?人物性格的形成,既有家庭因素和个人的生活境遇的原因,也和时代背景、社会环境相联系。如果作家能够楔入人性更深刻一些,就会探索发现到更多的人性隐秘,读者的感悟也就会多些。如果不是漫画式地勾划,不是仅仅呈现外部的讽刺戏谑,而能够像《巴黎圣母院》、《复活》、《安娜·卡列尼娜》等等伟大作品,倾注人文关怀,那么,小说带来心灵震颤的东西就会多些。展现人物内心世界的丰富性要深入到人物的内心里去,那样,好人也不是那么地单一,坏人的行动也有他的心理逻辑。如果《骚土》能够把关注的目光投入到人物形象塑造上,能够去体察他们面对动乱时代的心灵遭际和变化,能够发掘他们灵魂的闪光的话,那么这个小说应该更有深度,就会让我们在反思历史的同时有更多发现。这是一部较早反映“文化大革命”的小说,如果能够深入到这些悲苦的人物内心,把他们的心灵伤痛给揭示出来,而不只是展示外部皮肉流血的伤口,就会更让人震撼一些。

优秀的文学作品对于每一个卑微的小人物的灵魂,都会给予关切和悲悯。伟大的作家从来都对弱小者抱有无限的同情和爱怜。列夫·托尔斯泰的博大胸怀使得《安娜·卡列宁娜》充满了同情。鲁迅伟大的思想人格和痛苦的灵魂,在对阿Q 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祥林嫂的无限同情和深深的自责中得到了具体体现。震撼人心的力量来自博大宽厚的人文情怀。由此,人物的内心世界,才进入到创作视域,形神兼备的人物形象才能够被塑造出来。

文学可以是忧愤之书,但不能止步于憎恨,厌世,文学不是让人类淹没在人性的黑暗之中,文学应给予人类存在以光亮。

好小说应该让人读的时候手不释卷,不过单有这个特点不一定就是好小说,还要追求精神和灵魂的震撼力。《骚土》只是皮相地接受了《金瓶梅》的色情描写,却没能像《金瓶梅》那样表达出对人性的爱恨交加,对生命的哀歌;《骚土》离《红楼梦》反映社会的深度广度也远。看来,“承金瓶之露 秉红楼之顽玉”(封面宣传语) 的愿望是落空了。可以用历史的态度去反思那个时代给人们带来的改变,或者通过考察非常时期人们的境遇,来揭示人性深层次的东西,等等,这些都被作者轻易放过了。铺排了30 万字,所有的文字都在同一水平面上滑行,《骚土》在思想的穿透力上有点疲软。《金瓶梅》、《洛丽塔》等小说除了叙述故事,还表达了对人世人生人性等的深刻洞见。它们写出了世态炎凉,人生的悲凉荒寒,人性隐秘深处难以驾驭的狂野,在此基础上,还表达了对生命的珍惜和对人世的留恋。即使《金瓶梅》,在抨击那些物欲泛滥的世象、进行现实批判时,也有着希望的精神图景在心中作为依凭。如果能够以比较广博的社会历史视角,更具史学的眼光和文学的人文关怀,来反思“文革”历史,《骚土》取得的成就会高些,但是它没能满足读者的阅读期待。

小说家在语言才华和叙事才华之外,还必须具备博大的胸怀和富有穿透力的思想。作家通过自己的作品去引人思考,甚至逼迫读者去思考。努力汲取思想资源,找到照亮人类存在的思想,是多么重要。而《骚土》没有更多地去关注人性的光亮。小说用村里的性故事来作为叙事的动力,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小说把性视为人类生活联结的惟一,认识的偏颇,造成了对人物描写的漫画化。争风吃醋又争权夺利在作品中屡见不鲜。小说中描写了很多以相互倾轧邀功,以色相诱引争宠的事情。男人做事做人没有原则,而女人用自己的身体和男人进行交易。作品时不时地以这样的情节来调动读者的胃口,驱动阅读,也是通俗小说的手段。小说不能够停留于对生活内容表面的呈现,对生活缺少思考和反思的作品,不可能拥有精神的天空。作家要超越功利,从文学审美价值的角度来评价生活。《废都》涉及性描写,领风气之先,出色地完成了对世纪末现代情色腐败生活作了大胆预言。《废都》感受敏锐,对社会心理意识把握深刻。而《骚土》对社会故事却只是在一种现象层面的铺陈,远远未对生活进行深层次的开掘。

《骚土》这部叙述“文革”的小说,迷失于故事,和人物隔膜,较少对人性进行深层次的思考,较少对社会、时代、历史进行反思。一个人物为何有着他的那些行为,在何种历史条件下出现这情况的,小说一定要交待清楚。这样,故事讲了,人物形象也塑造出来了,在人物的活动中,作家的思想也渐次呈现出来了。现在看来,类似题材、出版于80年代的长篇小说《芙蓉镇》的主题虽然稍嫌浅陋,但它却是一部能够聚焦于社会历史对人性考验的作品。

当然,《骚土》的不足也是有着时代原因的。它的写作和出版之际,中国社会正处于转型期,思想的混乱与迷茫,都会在作品中打上烙印。在处理“文革”历史题材时,除呈现外,还应该有向善、向美的人文关怀。既要看到那个时代的面对种种命运的人们的恶行,也要看到刹那间人性的闪光;即使一片漆黑,作家的心中也应该有一束心灵之光,来照亮人物的灵魂,让人们不至于在精神世界无路可走。司马迁惨遭极刑,仍然把对人世、人性的热望寄托在自己的著作中,凝聚成一种精神的力量。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人性阴暗面的探查,是那么地冷峻深刻和锐利,同时却还具有博大的胸怀:拷问他们灵魂的罪,文字背后却也潜隐着一个理想的精神维度;卡夫卡的小说世界里,阴风习习,让人感受到胜似地狱的恐怖;他对于弱小者的深刻体验,对于生命脆弱的存在感受,让我们感到灵魂的颤栗。但是,卡夫卡也未放弃对人类希冀的一线光亮的追求。他寄希望于善良美好的人性,也许是稀薄的,但是毕竟存在于他的思想中,照亮着每一个人物。这人性之光,是人之所以存在的依据,是人活着的希望。作家既要批判黑暗,同时又要葆有一种宽广的爱与悲悯。文学的人性之光,超越任何国度,超越任何时空,有了它,文学必将慰藉我们的心灵,给予人类存在以光亮。

作品能否吸引读者,不仅仅是讲故事的技巧问题,还要看作家精神人格的修炼。在消费主义享乐主义的思潮肆虐中,作家的精神日益钝化。如果一个时代的作家精神匍匐于地,他如何能够攀越一个时代的精神高度?相反,一个伟大作家的作品,总能给人类存在以光亮。

[1]老村.自序·嫽人[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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