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乐》的叙事艺术

2013-04-11 11:27唐志钦
关键词:维奥爵士乐莱特

唐志钦

(邵阳学院 外语系,湖南 邵阳 422000)

《爵士乐》[1](Jazz[2])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托妮·莫里森继《宠儿》之后于1992 年发表的一部后现代主义小说力作。它是一曲19 世纪末至20世纪20 年代的黑人情感悲剧,写的是美国黑人如何在白人社会中建立起一种生活方式的故事。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为了逃避贫穷和暴力,黑人乔与妻子维奥莱特从南方乡下来到北方大都市谋生。但年过半百的乔竟爱上了年仅十八岁的女孩多卡丝,后又因多卡丝移情别恋而枪杀了她。知情后的维奥莱特则拿着刀子大闹葬礼。

就这样一个似乎有些俗旧的三角恋、婚外情故事,被莫里森的如椽之笔书写成一曲哀婉曲折、催人泪下的悲歌。揭示了美国黑人身份失落后的文化不适症及精神的疏离和自我的异化,折射出美国黑人的传统价值观和新城市价值观的冲突。但小说更能吸引人更为人称道的却是它文本的“有意味的形式”——其高超的叙事艺术和技巧。正如黑人评论家亨利·盖茨在《表征的猴子:美国非洲裔文学批评理论》一书中所指出的那样:“这部小说引人入胜之处不只是情节的安排,而是在于故事的叙述。”[3]笔者拟从叙事结构、叙事视角及叙事语言等三方面来探讨其叙事艺术。

一、叙事结构

《爵士乐》的叙述结构独特。它颠覆了传统小说的内部形态和结构,呈现出后现代特征。其结构不仅是为了增强意义而设计的,它本身就构成内容,结构生成意义。它是按爵士乐的章法“演奏”出一个爵士时代的故事。就像是拉格泰姆(Ragtime)的切分音法一样,小说被切分成没有标题和序号的十部分。部分与部分之间仅以一页空白分隔,恰似爵士乐演奏中的缓冲与停顿。故事在叙述时间上来回穿梭,漾溢着爵士乐的基调和乐观。第一部分为20 世纪20 年代,主要人物之一多卡丝已死亡,乔的妻子维奥莱特从多卡丝姑妈爱丽丝·曼弗莱德要来了相片,并以追述她“坐大街”和“偷小孩”之事来说明她精神状态,已出现了叙事者所称 的“裂纹”(crack)。第二部分时间闪回到了20 年前,回忆1906 年乔和妻子维奥莱特从南方来到纽约及二十年后和多卡丝在“那个十月的午后”初次相遇和租房幽会的情景。第三部分以1917 年东圣路易斯的种族骚乱为开始引出多卡丝的身世,提及她“五天之内参加了两次葬礼。接着时间又跳回到1926年3 月,重述维奥莱特向爱丽丝索取遗像的场景。第四部分写维奥莱特从爱丽丝家出来后坐在杂货铺里回忆自己的身世,并想到了童年时代母亲因家园被毁精神失常并投井自杀的情景,以及外祖母特鲁·贝尔前来抚养他们兄妹几人的情形。第五部分写乔的大半生经历,从1873 年他的出生到50 岁枪杀多卡丝的七次重大变化。第六部分也是从1873 年开始写的,讲述维奥莱特的外祖母特鲁·贝尔所伺奉的白人小姐与一个黑人的私生子戈尔登·格雷在寻找生父的途中遇到了一名临产的疯女人。那个疯女人就是乔的母亲。第七部分时间是1926 年1 月1 日,乔在纽约寻找离他而去的多卡丝,并回忆起当年寻找母亲的经过。第八部分是多卡丝临死时的独白。第九部分写多卡丝的生前好友费莉丝到维奥莱特家中做客,两个孤独的女人互相接纳。第十部分结尾,叙事者对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进行逐一交代。

《爵士乐》的叙述结构,体现了莫里森的创作理念。“我希望这部作品能够展示音乐的智力、感性、无序;展示它的历史、它的流变,以及它的现代性”(序)。正因为这别样构架,文本缺少一个相对紧凑的因果关联,缺少环环相扣的整体发展线索。在阅读过程中需要充分调动读者智识和认知的能量。如维奥莱特以上门为女人、尤其是妓女做头发为生,她从顾客的头发联想到她的外祖母曾经伺奉过的小男孩的头发。这一联想的原由和意义在后面的第四部分陷入沉思的维奥莱特和第六部分戈尔登·格雷寻父记才出现[4]。第一部分中提到维奥莱特“一屁股坐在了大街中央”[1](P16),“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疯的事”[1](P21),而对于这一怪异行为的解释,却来自第四部分。小说第二部分提到乔告诉情人多卡丝他寻找母亲的这个片断的疑团在第七部分才被解开。

虽然莫里森以音乐的切分构建其小说的若干片断,凸显其后现代碎片化特征,但每部分是上下呼应,首尾相连,以顶针修辞式的结构形式,呈现出叙事的回旋和衔接。例如,第二部分的结尾是:“从冰冷变得炎热,又变得凉快。”第三部分的第一句话是:“就像七月的那一天。”第三部分的结尾是“……清晨,坐在熨衣板旁戴着帽子的女人”,第四部分即以“帽子,沿着前额向后推去……”开头。而“春天”、“城市”出现在第四部分的结尾与第五部分的开头。第七部分的最后问句是:“她在哪儿?”第八部分的第一句是:“她在这儿。”第九部分以“能减轻痛苦”结尾,第十部分则用“痛苦”一词开端。

《爵士乐》的叙述结构完全摒弃了传统线性以故事、情节为核心的结构模式,而是呈现出一种循环的、流动的样态,犹如循环主题与变形乐句等法则结合而成的爵士乐,充满了托马舍夫斯基所说的“节奏的韵律”(rhythmic impulse),令读者犹如置身于20 年代哈莱姆爵士乐师即兴演奏的旋律之中。这种极富诗意和乐感的架构,运用了多元碎片化结构以及复调性、对话性、间离效果等现代叙事手段将故事情节、人物经历切成一块块内容,精心拼接。表面上杂乱无章、支离破碎的庞大结构被严谨地组织起来,并被莫里森“用现代小说几乎所有的文字手段将每一个碎片安放妥帖,焊接牢固”[5]。这种嵌入、倒置、循环的叙事结构“马赛克”,颠覆了读者传统的线性阅读习惯,挫败了读者对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的一种先在的阅读期待,打破了章节设置的常规做法,从而开辟了文本的多重叙事空间,增强了叙事力度,使多种解读成为可能。

二、叙事视角

《爵士乐》的叙述视角有着丰富的变化。基于盖茨的黑人方言理论,叙述视角的不同构成了说话主体的互换,造就了声音的多元化。故事的开始,叙事者是第一人称叙述的不可靠的旁观者,是一个“饶舌、聪明、没有给出名字的哈莱姆区人”[6]。“嘁,我认识哪个女人”[1](P1)开始了小说的叙述。这种黑人表达话语的叙述声音(the narrative voice)似乎无所不知,能出入人物内心世界,能赋予人物声音:乔、维奥莱特、在东圣路易斯暴动中身亡的她的双亲、多卡丝的阿姨爱丽丝等。但她的语言又充满了非连续碎片式的即兴阐发和想象编造。这种即兴式的黑人口语是黑人话语权拥有的体现,向读者传递着黑人文化传统挑战了美国主流话语和文化权威的信息,显示出美国黑人集体声音的力量。

表意的声音(the signifying voice)主要体现书中人物充满自由联想和福克纳式回忆的内心独白。这是利用转喻(trope)、隐射(innuendo)、重复(repetition)、区 分(the play of difference)、命 名(naming)、迂回表达(circumlocution)等非裔美国修辞策略传达出“合声”(double-voiced)的话语模式,表达叙述意图。小说中维奥莱特回忆母亲自杀时“不会忘记她纵身坠下的那个地方——那么狭窄、漆黑一片”[1](P101),“那一口井吞噬了她的睡梦”[1](P101)。表意的声音诉说的不仅是母亲自杀的惨剧,还有民族的创伤。这一创伤使得维奥莱特由于恐惧而多年不敢生小孩,以至于后来上演偷小孩的一幕。乔在枪杀多卡丝的路上,回想起当年去岩洞找他母亲的情景。“她在哪里?”[1](P184)她既指多卡丝,又指他母亲。他之所以爱上多卡丝,多半从多卡丝身上能找到他母亲的踪影,以至于当多卡丝要别他而去时,他无法容忍而付诸暴力。

最典型的表意之声可以说来自作家本人。莫里森从20 世纪70 年代她为之写序的《哈莱姆死者之书》的历史档案中吸取材料,激发灵感。经过十多年的酝酿构思,成就了《爵士乐》这一杰作。她这一把真实事件整合到虚构文体中的做法,模糊了历史和事实的界限,以美国的黑人生活为主要内容来表现百年来美国黑人社会的演变和发展,从而表达了对美国主流传统对非裔文化记忆中的不公正叙述的抗议。使主流大写历史解读成多样化小写的历史成为可能,为更真实地建构非裔文化传统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反应的声音(the responsive voice)出自于那个说“我完全知道她是什么感觉”和“祝她好运,咱们走着瞧”[1](P3)的喋喋不休的叙事者而变成的说“我必须是那祝他顺遂的、说出他名字的语言”的理论家之口。她是叙述权威的小说家,即小说内的小说家。由于她的出现,小说文本打上了元小说的印记,呈现出典型的后现代小说特色。她不仅随时暴露自己虚构的痕迹,还常常对自己的表现进行评判:

“我得说,这很冒险,要是你想弄清楚任何人的精神状态的话。不过找这个麻烦是值得的,如果你像我一样——好奇、有创造力而又消息灵通……我也不知道,虽说要想象那一幕幕并不难。”[1](P145)

在第六章里,叙述者以为戈尔登·格雷冒雨把临分娩的疯女人送进小屋,目的是要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便随后扪心自问:“我在想什么呢?我怎么能把他想象得那么糟?[1](P169)“我真是又粗心又愚蠢,等我(再一次)发现自己有多么不可靠,我简直是怒不可遏。”[1](P169)

《爵士乐》由于叙述主体的分化和视角的不同导致多种声音的出现。“叙述的声音”着重传达外在信息,“表意的声音”旨在凸现深层内蕴,“反应的声音”则使说者和听者形成对话性的互为影响,使听者积极参与文本的建构。这三种互为区别又有交叉的声音形成的多声交融,使叙述文本呈现出一种多元复合的戏剧张力,成为爵士乐风格的合奏曲,你吟我唱,此消彼长,极富乐感和诗意。同时使小说的虚构世界与社会现实、历史与现世小说糅杂在一起,模糊了文学艺术与现实生活的界限,“强调读者对作品的参与,要求读者自觉地游离于艺术与生活之间,并且主动地阐释其多重性的价值认识”。[7]

三、叙事语言

莫里森曾将语言比作“手中之鸟”,语言的前途掌握在使用者之中。作为一位语言驾驭高手,莫里森“深入地探索了一种她期求脱离种族羁绊的語言”。她的小说语言吸取了黑人口头文学的传统,看似简单却幽默、机智,那是经过精雕细琢之后不留痕迹的文学语言,“向我們展現了詩意的璀璨”。

《爵士乐》中的语言具有爵士乐即兴演奏自由发挥的特点,激荡着爵士乐风格。犹如文字弹奏出的一曲爵士乐,极富有乐感,

“他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因为……因为……

“他说:因为什么?

“我说:因为你让我恶心?

“恶心我自己,也恶心你。[1](P199)

小说中经常出现这种结合爵士乐的一问一答形式的语言进行小说叙事,这种即兴演奏和参差不齐的节拍,以及深沉的情感表达,增强了小说的叙事的节奏和速度,强化了主体的演绎。

“那个维奥莱特不是什么披着我的皮、使着我的眼睛,在城里奔波、满街乱跑的人,狗屁,不,那个维奥莱特就是我”“在他的大腿、他的大腿、他的大腿、大腿、大腿上打着拍子”[1](P99)这些生气盎然富有律感的语言正像爵士乐独有的节奏美和即兴创作之美,拥有质感和张力,诱发读者的情感起伏和审美情趣。

语言句式的多样化也是《爵士乐》的一大亮点。圆周句、倒装句、设问句长短句错落多姿,异彩纷呈。在莫里森的笔下如行云流水,运用自如。这些形式诡谲极富表现力的语言表达句式契合了变化多端的内容和跌宕起伏的情节,完美诠释了小说主题意蕴,真正做到了形式和内容的高度统一。

《爵士乐》语言的最大特色就是处处布满隐语(metaphorical reference)。又以此为象征和比拟来演绎主体深化主题。书名便是是个很有启发性的隐喻。《爵士乐》不是一部关于爵士乐或者取材爵士乐的小说。小说以来自19 世纪美国南部的黑人民歌爵士乐为题,是借用了这些音乐上的手法来展现爵士乐时期的黑人历史,是黑人生活和命运变化的一种隐喻,更成为非洲裔美国黑人所特有的生存境遇的一种隐喻。《爵士乐》中人物名称也是如此。乔·特雷斯给自己取名字的根据是,他听到父母“毫无痕迹”地消失的故事后,认为自己就是他们消失时留下的“痕迹”(Trace)。维奥莱特(Violet)意为紫罗兰也是暴力(Violent)的谐音。乔的母亲瓦尔德(Wild)就是疯狂、野蛮的意思,是一个自我放逐、脱离了社会生活的疯女人形象。

小说中维奥莱特反思自己,调整自己的价值观,她设法了解死者的情况并和她姨妈成了朋友。这一隐喻揭示莫里森的道德世界:“用你所剩的一切去爱,一切,去爱。”[1](P118)昭示着摆脱白人对黑人的“精神奴隶”和黑人抗争并取得和解的可能。从而走出一条自我救赎获取重生之路。

总之,进入莫里森的小说就是进入了一个字词和用语的彼此戏弄的“语言的快乐宫”(the funhouse of language)。书中的人物把语言当成“精细复杂的、具有可塑性的玩具,是设计来给他们玩的”(伍德,2003)。“这语言魅力无穷,光芒四射,就像一个珍藏在箱子里的晚会手袋!”(序)随处可见的“戏妨”、“口语”、“呼叫”、“应答”、“重复”、“即兴”、“停顿”解构了白人正统语言规范的同时也体现了莫里森熟捻的后现代创新手法和技巧。

《爵士乐》小说独特的叙事结构、多样的叙事视角和生动的叙事语言是莫里森把音乐移植到小说创作中取得成功的典范。小说“借爵士乐即兴演奏的方式叙述,推动故事的进展,令读者犹如置身于上个世纪20 年代纽约哈莱姆爵士乐师即兴演奏的旋律之中。”(Preface)“呈现一种多元复合的戏剧张力”[8],被誉为“吟唱布鲁斯的莎士比亚”、“令人惊奇的诗剧”。难怪《爵士乐》连同她的《秀拉》、《所罗门之歌》、《宠儿》等4 部作品当选为20 世纪美国百部最佳小说,莫里森也被评为当今美国最受欢迎的黑人女性作家。

[1]托妮·莫里森著.爵士乐[M].潘岳,雷格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6.

[2]Morrison,Tony.Jazz[M].Plume,1993.

[3]Henry Louis Gates Jr.,The Signifying Monkey:A Thory of African Litery Criticism [M]. New York: Oxfort Press,1988.

[4]刘向东.〈爵士乐〉的叙事特点及意义[J]. 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3,(4) :4.

[5]雷格.二十世纪文学精选:宠儿[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7.

[6]迈克尔·伍德著. 顾钧译. 论当代小说: 沉默之子[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7]蓝仁哲.一部后现代主义的先驱元小说[J]. 四川外国语学院学报,2000,(2) :1-5.

[8]毛信德.美国黑人文学的巨星——托妮·莫里森小说创作论[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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