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格理论看《黄色糊墙纸》的创作及叙述人疯癫的心理动因

2013-04-11 05:26朱妤双许庆红
宿州学院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墙纸父权亲密关系

朱妤双,许庆红

安徽大学外语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卡伦·霍妮(Karen Danielson Horney )是20世纪新弗洛伊德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她认为,儿童如果缺乏安全感和关爱,就会在内心产生一种“基本焦虑”(basic anxiety),这是一种无助感和恐惧感,并且“与基本敌意不可分割地相互交织在一起”[1]68。为了对抗焦虑,个体不仅会发展出相应的策略,也发展了持久的性格倾向,即“神经症趋势”[2],或神经症需要、神经质需求[3]338。霍妮在《我们内心的冲突》中,将她所发现的神经症需要按照不同的指向性概括为趋向人(moving toward people)、对抗人(moving against people)和回避人(moving away from people)。第一类人性格缺乏独立,会借依从来消除焦虑;第二类人则争强好斗,总是以战败别人来证明自我的强大,从而取得别人的重视;最后一类人性格则是对人际关系过度紧张,借离群以保安全[3]341。虽然霍妮探索的是神经症患者的适应模式,但是可以肯定,这些对抗策略也适用于正常人,只不过他们在选择时具有更大的灵活性。更为重要的是,她的理论启发人们去解读隐藏在不同性格类型背后的相同心理动因:对抗焦虑。

《黄色糊墙纸》(以下简称《墙纸》)是夏洛蒂·铂金斯·吉尔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1860-1935)表达其女权主义思想的经典之作。以往评论家多从女权主义的角度对其进行解读,而对小说创作以及叙述人疯癫背后的心理性格因素影响却鲜有论及。其实,从卡伦·霍妮的人格理论来看,吉尔曼诟病父权社会的动因与她童年时期因为缺乏关爱而形成的基本焦虑息息相关。在很大程度上,基本焦虑造成吉尔曼对男性极其敏感、忧虑,并驱动她靠反抗父权来合理化内心的焦虑。在某种程度上,小说中的叙述人也对建立亲密关系感到焦虑,她靠过度压抑自己来获得安宁,却让愤怒爆发,最终只能借想象性的胜利抗争来保护自己,从而走入疯癫。

1 创作小说,合理化焦虑

根据霍妮理论,基本焦虑始自个体幼年,起因于个体与他人的社会关系,主要是缺乏安全感和仁爱。因此,要说明吉尔曼创作《墙纸》是在无意识中为自己的基本焦虑寻求缓解策略这一问题,就必须追述她的童年时期。

根据吉尔曼的传记,童年时,吉尔曼对父亲深怀不满与愤恨,因为父亲在她六岁时就弃家出走了。后来,她试图通过和父亲交流读书心得以得到他的认可,但没有成功。吉尔曼曾说:“除了在怎样读书和保护书方面,他会提出些建议之外,再没别的什么了。”[4]1152她带着对爱的渴望去交流,却没有得到一点嘘寒问暖的温情。而母亲也很少亲近她:“除非在我睡着的时候,否则她是不会让我碰她的,也不会抚慰我的。”这些受冷落的经历,让她在感情上总是不能如愿。她渴望得到永久的爱,但“她对被拒绝的恐惧也与日俱增”[5]33。逐渐地,她发现自己在工作中能够获得很大的乐趣和价值。在辛西娅·戴维斯所著的《夏洛蒂·铂金斯·吉尔曼:一本传记》一书中就提到:吉尔曼总是希望能为“所有人”或为“世界”工作……这种愿望源自她内心深处解放那个筋疲力尽和过度负荷的自我需要……她的个人生活是如此充满了自责和痛苦[5]17。

可以说,吉尔曼在童年时从家庭中得不到温暖和情爱,就可能对父母产生敌意,但是出于对爱的需要,她又被迫压抑自己的敌意而产生了“基本焦虑”[1]65-67,长期焦虑下去就会形成阿德勒所说的自卑情结,而“自卑感总是引起紧张,所以必然会同时出现争取优越感的补偿动作,但是它的目的却不在于解决问题”[6]。所以,吉尔曼才特别需要外出工作,靠工作上的成功来找到自我存在的意义,弥补自己被忽视、被拒绝的缺憾。她“拒绝被困在家务活中,而热心于努力工作……就是为了能够逃离”[5]37。她把工作定义为“欢乐、成长和服务,没有工作,一个人就是乞丐和寄生虫”[7]。她这种渴望融入社会、生活在群体中的观念,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焦虑……对爱的需要……某种与人接触的需要”[1]93。更进一步说,她把工作当成转移焦虑、缓解内心负荷、获得他人关注和自尊的一种方式。一旦失去工作,她就会感到“自己不被社会所需要,没有明确的社会身份,没有生活目标,并且会感到孤独”[8]19。可是,她忍受不了孤独,吉尔曼在她的自传里写到:“我不能一个人生活,这太不令人愉快了,我必须为他人而活。”[5]16

此外,基本焦虑还促成了吉尔曼早期的抑郁症。童年时期,父母的疏远和冷落对吉尔曼的成长影响之深刻一直延续到她整个成年时期。由于对人际关系,特别是对亲密关系比较敏感,她在婚后常常感到不安与恐惧。女儿出生后,她实在无法身兼妻子、母亲以及作家的三重角色。她希望投身工作以期获得一份安全感,但又“时常被自卑感所困扰”,所以“精神崩溃是她摆脱恐惧感,从现实中解脱的唯一出路”[9]61。抑郁症研究学者保尔·吉尔伯特在《走出忧郁》中指出,患有抑郁症的人在渴望亲密关系的同时又会觉得自卑。因此,这种抑郁既是一种疾病,“也是一种对无法获得的亲密关系的渴望状态”[8]12-13。吉尔曼婚后被禁闭在家庭的小圈子内,整日面对家人,这必定让她感到焦虑,焦虑又使自己更加自卑,她无奈地在夹缝中求生而郁郁寡欢。

可以说,在吉尔曼深陷抑郁的泥沼无法自拔的时候,若不是她丈夫主动提出分居,可能她真会走入疯狂。病愈后的吉尔曼以自己患病的经历和体验来创作小说。但是,她只是看到了现实中自己的顺从和压抑所带来的痛苦,而基本焦虑影响了她的人际关系,特别是与男性的关系,导致她无法与人建立亲密关系,这一点她却没有意识到。霍妮说,由于人们找不到内心焦虑的来源,“把焦虑合理化,乃是逃避责任的最佳解释,其实质在于把焦虑转变为一种合理的恐惧”[1]31。吉尔曼认为导致自己焦虑而抑郁的问题不在自身,而是来自父权的压迫与专制,从而为自己的神经崩溃找到了适当的理由,也由此产生了诟病父权社会的心理动因。她将抑郁时的压迫感、愤怒感融入到作品中的角色中去,创造出“疯女人”(madwoman)的形象,这一代表她自身的“副本(double)”,言说自己对压抑和焦虑的愤怒[10]。

2 疯癫背后,焦虑潜在

上述对吉尔曼成长和创作经历的梳理,基本上阐明了她创作小说在很大程度上是为导致自己抑郁和焦虑的原因找合适的理由。这也就引出了本文另一个要探讨的主题:如何通过文本故事,分析出叙述人和吉尔曼类似,对父权制的极度不满都离不开基本焦虑的影响。

《墙纸》的自传性已是不争的事实,吉尔曼在小说的后记中也清楚地讲明了这一点。因此,拨开叙述人渴望独立与父权的压迫之间的冲突面纱,不难发现,叙述人“我”早已和作者吉尔曼一样长期处于基本焦虑的折磨中。基本焦虑播下了潜在叙述人内心冲突的种子,她一方面希望依赖他人,另一方面由于对他人深深的不信任和恐惧,她又不可能依赖他人。作为一个患病的妻子,叙述人在很大部分上要依赖丈夫而生,需要他的关怀,可她又认为就是因为丈夫,自己才无法恢复健康。她从心底里对于丈夫的悉心照顾感到忧虑与不适应,但是她不敢承认自己有戒备之心,因为那样她会意识到“自己多么不领情,多么忘恩负义”,这样否定自己的善良是她无法忍受的。由于她害怕在自己身上发现对他人的敌意,所以她不得不把绝大部分精力都花在寻求安全保障上。“压抑乃是获得暂时保障最简便最迅速的方式”[1]47,叙述人一直在努力抑制表达自己需要自由、渴望独立的愿望,抑制做些对自己有利的事,抑制自己表达意见、发表批评或命令他人。当丈夫反对她到楼下住时,她也认为可能他是对的;丈夫告诫她不要幻想时,她也就听了;通过病态地压抑愿望,令她感到害怕的敌意从意识中消逝了,或者被阻挡在意识之外。这种不分是非的顺从,最终让她觉得写点东西就疲倦,是个“名副其实的负担”,“无法做最基本的举手之劳”,以致当她不愿意顺从他人的意愿时,她也无力表示反对意见。她与丈夫以及家人的人际关系不但没有提高她的自信心,反而让她觉得自己没有能力与他人建立良好的关系。她没有了外在工作的肯定时就一心指望赢得他人的喜爱而找到自我存在的价值,而与他们建立亲密关系又会让她焦虑、空虚、脆弱和依附于他人。叙述人“我”就处在这样排斥他人令自己感到讨厌,接受他人又令自己感到失去了独立能力的状态中,饱受折磨。

不幸的是,压抑并没有从根本上消除叙述人的焦虑,只会让她越来越感到内疚和恐惧。此时,出于一种强迫的需要,她要从内部消除这种威胁自己、使自己恐惧的情感,这也就发展出了第二种防御策略——一种类似反射的过程:“第一种‘伪装’,即压抑作用,需要第二种伪装来补充。他‘伪装’这种破坏性冲动不是来自自己,而是来自外界的某人或某物。”[1]51陷入抑郁状态的叙述人,感觉自己像是被关在黑暗的屋子里,无法挣脱束缚。在她眼里,房子孤独地远离公路,有鬼魂出没,是凶宅。她被固定在床上,做任何事情都需经丈夫的同意和指导,没有行动的自由。逐渐地,她内心被遏制的愤怒渐趋失控,她必须找到发泄的对象,以维持自己内心的平衡。而她整天都要面对的黄色糊墙纸,则成了她发挥想象的最核心目标。文章第一章,叙述人看墙纸就是糟糕透顶的、“就像艺术中的犯罪”,充满尖锐的冲突,形象粗野,“在一种未知的矛盾中毁灭自己”;随着病情的恶化,愤怒逃逸出压抑的缰绳,幻想性地受伤害更加明显。她看墙纸则更是罪恶的侵袭,“上面居然有一个割裂的脖子和两只球状眼球的形象在凝视着她,还有一个循环往复的污点沾染其上”。后来,她开始努力去找出墙纸上图案的形状,居然看到“一个女人弯着腰,躲在图案背后爬行”。因为抑郁,她看墙纸的色彩都是阴暗晦涩的、令人反胃,是“一种肮脏的焦油一样的黄色”,有着“疾病一样的硫磺色”。第七章开始,叙述人的思维意识越来越不正常,觉得墙纸已经会移动了,而它后面藏着的那个女人则在敲打墙纸。她自己内心被束缚,受压抑的感觉被幻化成墙纸中爬行的女性,她们被束缚在象征着父权制的刑具——那纵横交错的条条框框里。她们卑微地、无声无息地爬行着,被墙纸围困着,被倒挂着,眼睛变成惨白的颜色。到第八章,墙纸仿佛成了囚室的栏杆,扼住了每一个试图越狱的女人。在即将搬走的最后一天,她撕下大片墙纸,试图用绳子绑住墙中女人,不让她们逃走。她觉得自己从牢笼中爬了出来,从昏倒的丈夫身上爬过去,说:“我才不管你和简尼,我已经自己撕开了墙纸,你再也不能把我放回去了!”

吉尔曼通过高超的象征艺术手法,毫不留情地鞭挞了父权权威,让读者清楚地看到:父权社会如何以爱为谎言,制约女性创造力,把叙述人逼成了疯子。然而,正如前文所说,吉尔曼没有找到自己抑郁自卑的根源,不能真诚地接受他人,不能客观地享受爱,在长久的压抑下,她便归咎于父权制婚姻。类似的,她的代言人——叙述人,作为一个抑郁症患者,也对亲密关系感到恐惧,无法相信丈夫。但她却欺骗自己,认为自己讨厌别人是因为他们防备自己,威胁着自己的安全。她认为自己之所以那么紧张无力,是因为他人的逼迫、监视和遏制。她用自己的依附和压抑掩饰对他人的不满和排斥,这样只能导致自己越来越愤怒。而愤怒又驱使她把戒备和敌视投射到丈夫和简妮身上,即她从别人身上看到的恶,正是她自我内心之恶的反射。她自己变得越来越异常,便觉得丈夫也很古怪,简妮也经常目光游离,他们都在凝视那张墙纸。她斥责丈夫是假装爱护她,简尼在撒谎,是个狡猾的狐狸!叙述人最终把自己完全等同于墙纸中的女人,幻想通过解救她们而释放自己心中积聚的愤怒,但是这种想象性的自我解放、追求自由只能导致异化自己,成为疯子。

3 结 论

吉尔曼曾抱怨,在以男权文化为中心的社会秩序下,“家庭纽带束缚着每一个女性,很少有人能挣脱。任何坚持独立生活的人就要以孤独和忍受某种剥夺为代价”[11]。然而,“个人和世界的关系很大程度上依赖个人和他人的关系”[12],对人际关系的焦虑,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吉尔曼无法担当起社会给她分配的角色,所以她与社会相关的整个关系网就全部混乱了,对现实的理解也被基本上歪曲了。正因为如此,她所感受的父权社会压迫之深很大程度上与她因父爱的缺乏而对他人,特别是对男性深感自卑密切相关。作为一部自传性短篇小说,《墙纸》中叙述人在父权制下的疯癫,剔除外在父权文化的实际作用,叙述人内心的基本焦虑是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因为合理化焦虑的需要,吉尔曼主观地让“我”无法客观看待文化中的消极因素,而将父权制弊端与自身利益之间的冲突无限放大,在日益强烈的焦虑下而积怨成疯。所有这些充分说明了这本经典著作背后隐藏的无意识创作动机对文本故事叙述者悲剧性结局有密切关系,也就是本文从心理角度探寻吉尔曼的创作及安排叙述人最终疯癫的心理动因。

参考文献:

[1]霍妮.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M].冯川,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

[2]霍妮.我们内心的冲突[M].王作虹,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15

[3]沈德灿.精神分析心理学[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5

[4]Gilbert,Sandra M,Susan Gubar.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by Women[M].New York:Norton Company,1985:1152

[5]Davis,Cynthia.Charlotte Perkins Gilman:A Biography[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

[6]阿德勒.超越自卑[M].徐家宁,徐家康,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34

[7]Perkins,George,Barbara Perkins.The American Tradition in Literature[M].New York:McGraw-Hill College,1999:1203

[8]Gilbert,Paul.走出忧郁[M].宫宇轩,施承孙,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0

[9]王丽莉.论美国女作家吉尔曼的《黄色的壁纸》[J].外国文学研究,1995(1):61-65

[10]Gilbert,Sandra and Susan Gubar.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the Woman Writer and the Nineteenth-Century Literary Imagination[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9:78-252

[11]Gilman,Charlotte Perkins.Women and Economics,A Study of the Economic Relations between Man and Woman as a Factor in Social Evolution[M].Mineola,NY:Dover Publications,1998:76

[12]Madsen,Deborah L.Feminist Theory and Literary Practice[M].London:Pluton Press,2000:102

猜你喜欢
墙纸父权亲密关系
亲密,别陷入相处误区
亲密关系不会真的无疾而终
聪明的人善于经营亲密关系
暴力 亲密关系中的致命毒瘤
墙 纸 贴 出 新 天 地
论利维坦的父权路径
李安家庭三部曲下的现代父亲形象
选购优质墙纸全程策略
胡适的父权缺失与母权凸显——兼论中国传统女性在社会转型中的作用
功能变色墙纸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