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中的“民本”论

2013-04-11 05:58祁志祥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民本

祁志祥

(上海政法学院 文学院,上海201701)

“民本”的完整说法是“民惟邦本”。根据《尚书》记载,夏朝的开国君主大禹曾留下训诫:“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尚书·虞夏书·五子之歌》)意思是人民只可亲近,不可轻视;只有人民才是国家的根基,根基牢固了,国家才会安宁。

《尚书》是由春秋之际的孔子编订的。西晋永嘉年间,今、古文《尚书》均在战乱中散失。今天看到的《尚书》是东晋梅赜所献的《孔传古文尚书》,也有人认为它系后人伪造。“民惟邦本”究竟是出于夏禹之口还是出于后人假托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它是先秦儒家反复阐述的基本思想,汉以后不断被重申。如汉初贾谊总结道:“夫民者,万世之本也,不可欺。”“故夫民者,大族也,民不可不畏也。”“与民为敌者,民必胜之。”(《新书·大政》)西汉刘安《淮南子·泰族训》发挥:“国之有民也,犹城之有基,木之有根。根深则本固,基美则上宁。”东汉王符《潜夫论·本政》强调:“夫民者,国之基也。”南朝范晔《后汉书》揭示:“国以民为本。”唐初张九龄说:“民者国之本也,惟本固而后邦宁,邦宁而后国治。”(《千秋金鉴录·劝民》)宋代程颐发挥说:“民可明也,不可愚也;民可教也,不可威也;民可顺也,不可强也;民可使也,不可欺也。”(《二程集·遗书·伊川先生语十一》)清代唐甄论证“民本”:“封疆,民固之;府库,民充之;朝廷,民尊之;官职,民养之。”(《潜书·明鉴》)

在历史发展中,“民本”思想形成了如下几个要点。

一、民为天之本:“欲求事天,必先恤民”

“民”所隶属的种概念是“人”,而不是“神”“天”。所以,“民本”是建立在“以人为本”思想基础上的,其对立面是“以神为本”“以天为本”。夏商时期盛行万物有灵论,人们普遍匍匐在神灵、上天面前,显得非常渺小。到了周代,情况不同了。周人发现,不是“天”“神”最高贵,而是“人”“民”最高贵;如果天子只是尊“天”敬“神”,放纵自己的所作所为,亵渎、践踏人民的利益,就无法获得“天”“神”的庇佑。“天”“神”的意志都是由人心、民意决定的:“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人心、民意是获得上天保佑的根本。“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诗经·大雅·烝民》)“忝稷非馨,明德惟馨。”(《周书·君陈》)《孟子》记载了一则关于天子权力交接的对话:“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孟子的回答是:“天与之,人与之。”为什么呢?孟子解释说:“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授)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授)之也。”(《孟子·万章上》)这里,“天”与“民”是二位一体的;天意就是民意。汉初,贾谊总结秦朝灭亡的教训,系统提出“民本”思想,其中重要一项是“民”为“天”之本:“灾与福也,非粹在天也,又在士民也。”“行之者在身,命之者在人,此福灾之本也。道者福之本,祥者福之荣也。无道者必失福之本,不祥者必失福之荣。”“行之善也,粹以为福己矣;行之恶也,粹以为灾己矣。故受天之福者,天不功焉;被天之灾,则亦无怨天矣,行自为取之也。知善而弗行,谓之不明;知恶而弗改,必受天殃。天有常福,必与有德;天有常灾,必与夺民时。故夫民者,至贱而不可简也,至愚而不可欺也。故自古至于今,与民为雠者,有迟有速,而民必胜之。”(《新书·大政》)刘向主张把人民当做“天”来供奉:“君人者,以百姓为天。百姓与之则安,辅之则强,非之则危,背之则亡。”(《说苑建本》)董仲舒通过对“王”字的训释,指出君王的使命就是顺天应人:“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画者,天、地与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与人之中以为贯而参通之,非‘王’者孰能当是?是故‘王’者唯天之施,施其时而成之,法其命而循之诸人,法其数而以起事,治其道而以出法,治其志而归之于仁。”《春秋繁露·王道通三》东汉的王常说:“民所怨者,天所去也;民所思者,天所与也。”只要“下合民心”,就能“上合天意”。《后汉书·王常传》》王符说:“天以民为心,民安乐则天心顺,民愁苦则天心逆。”(《潜夫论·本政》)北宋编纂的《册府元龟》总结说:“国以人为本,害其本则非国;神以人为主,虐其主则非神。”朱熹概括:“人君为政在得人。”明太祖重申:“人者,国之本;德者,身之本。德厚则人怀,人安则国固。”因此,明太祖将神妙莫测的“事天”落实在切实可行的“恤民”上:“天以子民之任付于君,为君者欲求事天,必先恤民。恤民者,事天之实也。”可见,“民本”在处理“天人”关系、“神人”关系上是以敬人事、恤民利、得人心为本。

二、君以民为本:“民本君末”“民贵君轻”

一国之中,君王的权力看起来最大、地位最高,其实他的命运和地位是由人民决定的。关于“君”与“民”的关系,古有舟、水之喻。《荀子》记载:“传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此之谓也。故君人者,欲安,则莫若平政爱民矣。”在《荀子》以前的古书中,就有“君舟民水”“载舟覆舟”的比喻。最早著录于《汉书·艺文志》的《孔子家语》写道:“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后来,这个思想被唐代的魏征总结为:“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贞观政要·政体》)“怨不在大,可畏唯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贞观政要·君道》)唐太宗深以为然,他告诫太子诸王:“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尔方为人主,可不畏惧?”(《贞观政要·教戒太子诸王》)他还饱含自己的切身体会发挥说:“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贞观政要·政体》)

不是君主的地位最高贵,而是人民的地位最高贵。这就叫“民贵君轻”。春秋战国时期,这已成为人们的普遍共识。孔子说:“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体。心庄则体舒,心肃则容敬。心好之,身必安之;君好之,民必欲之。心以体全,亦以体伤。君以民存,亦以民亡。”(《礼记·缁衣》)所以《左传》说:“民者,君之本也。”(《左传·僖公二十六年》)《春秋谷梁传》说:“民为君之本”(《春秋谷梁传·桓公十四年》);孟子明确宣称:“民为贵,君为轻”(《孟子·尽心下》),孟子的推理过程是:“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到天子的赏识,只能封个诸侯;得到诸侯赏识,只能封个大夫;得到广大人民的拥戴,才可以成为天子。墨子指出:“君,臣萌(通氓)通约也。”(《墨子·经上》)君主既然是天下臣民共同推选出来的,臣民也可以罢免君主。所以荀子说:“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荀子·大略》)吕不韦指出:“人主有能以民为务,则天下归之矣。”(《吕氏春秋·爱类》)“凡君之所以立,出乎众也。立已定而舍其众,是得其末而失其本。得其末而失其本,不闻安居。故以众勇无畏乎孟贲矣,以众力无畏乎乌获矣,以众视无畏乎离娄矣,以众知无畏乎尧舜矣。夫以众者,此君人之大宝也。”“夫取于众,此三皇、五帝之所以大立功名也。”(《吕氏春秋·用众》)战国时期赵国的赵威后明确声称“民为本君为末”(《战国策·齐策》);齐国高士颜斶公然宣称“士贵耳,王者不贵”(《战国策·齐策》)。

到了汉代,贾谊举例说明:“尧舜禹汤之治天下也,所谓明君也,士民乐之,皆即位百年然后崩,士民犹以为大数也。桀纣,所谓暴乱之君也,士民苦之,皆即位数十年而灭,士民犹以为太久也。故夫诸侯者,士民皆爱之,则其国必兴矣;士民皆苦之,则国必亡矣。”(《新书·大政》)董仲舒重申:“天之生民,非为王也,而天立王以为民也。故德足以安乐民者,天予之;其恶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文子·上仁》要求君主“以天下之目视,以天下之耳听,以天下之心虑,以天下之力争。”《白虎通·爵》曾将“天子”视为天下最高的爵位:“‘天子’者,爵称也。爵所以称‘天子’者何?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清初顾炎武则从“民本”思想出发坚决否定了这个说法:“为民而立之君,故班爵之意,天子与公、侯、伯、子、男一也,而非绝世之贵。代耕而赋之禄,故班禄之意,君、卿、大夫、士与庶人,在官一也,而非无事之食。”(《日知录·周室班爵禄》)王夫之强调:“高以下为基,鸿以纤为积,君以民为依。”(《诗广传》卷三)康有为说:“一画贯三才谓之‘王’,天下归往谓之‘王’……夫‘王’不‘王’,专视民之聚散向背名之,非谓其黄屋左纛、威权无上也。”[1]谭嗣同从君主由人民推举产生的历史角度说明“君末民本”:“生民之初,本无所谓君臣,则皆民也。民不能相治,亦不暇治,于是共举一民为君。夫曰‘共举之’,则非君择民,而民择君也。……夫曰‘共举之’,则因先有民而后有君,君末也,民本也。”(《谭嗣同全集·仁学》)从“君末民本”的角度出发,唐甄要求统治者爱民如身:“民之于君,他物不足以喻之,请以身喻民。身有疾,则心岂得安?身无疾,则心岂得不安?有戕其身而心在者乎?是故君之爱民,当如心之爱身也。”(《潜书·明鉴》)

关于“民为君本”,历史上传诵着三个故事。

第一个出自《左传·文公十三年》,是关于春秋时期诸侯国国君邾文公的。邾文公晚年,健康状况欠佳,但迁都也成为邾国存亡攸关的大事。占卜的结果是迁都“利于民而不利于君”。左右大臣们都不赞成迁都。文公得知原委后对大臣们说:上天生育百姓,为他们树立君主,是为了让君主为百姓谋利益。只要对人民有利,也就是我国君的最大利益。应当迁都。大臣们再劝:不迁都,您的身体可逃过一劫,寿命能够延长,您为什么要迁呢?邾文公仍然不为所动。他的回答是:“命在养民。死之短长,时也。民苟利矣,迁也,吉莫如之!”最终邾国的国都从邾瑕迁到了峄山之阳的绎城。巧合的是,迁都后不久,文公果然病死。邾文公以民为君之本,为了民利牺牲君利、视死如归的精神,令人肃然起敬。

第二个故事出自《战国策·齐策》,是关于战国时期赵威后的。齐王派使者到赵国看望摄政的赵威后。国书还没打开,赵威后就问使者说:“你们齐国这几年的收成还好吗?老百姓的日子还好吗?齐王的身体还好吧?”齐国的使者很不高兴:“我奉齐王一片好意来拜访您,现在您不先关心我们大王的情况,而先问什么年成和百姓,岂不是尊重低贱者,贬低尊贵者吗?”赵威后不动声色地回答:“不然。苟无岁,何以有民?苟无民,何以有君?故有问,舍本而问末者邪?”这里明确以民为“本”、以君为“末”。

第三个故事是关于战国时期齐国知识分子颜斶的,也出自《战国策·齐策》。齐宣王是齐国有名的仁君。他曾用重金进一步打造稷下学宫,招揽天下英才,达一时之盛。孟轲曾长住稷下30多年,为齐宣王的座上宾;荀子15岁就来齐国,是稷下学宫中资格最老的一位导师,曾三为祭酒,充任学宫最高领导。他听说颜斶是有名的高士,就举行隆重的礼节召见他。见颜斶从门外进来,便有点急不可耐地召唤:“颜斶,你到我跟前来!”没想到他这种态度使自尊心很强的颜斶觉得人格受到冒犯,便回敬一句:“大王,您到我跟前来吧!”齐宣王吃了个闭门羹,颇为不悦。群臣纷纷说:“大王是人之君主,你不过是人臣罢了。大王叫你过来,你也叫大王过来,像话吗?”颜斶回答:“我到大王跟前,属趋炎附势;大王主动走到我跟前,是礼贤下士。”齐宣王虽然一向很尊重人才,也不乏雅量,但从没遇到过这种场面,脸都气得变色了。他问:“王者贵乎?士贵乎?”颜斶回答:“士贵,王者不贵。”宣王说:“你凭什么这么说?”颜斶说:“从前秦国攻打齐国,秦王曾下过一道命令:有谁敢在高士柳下季墓地五十步以内砍柴,格杀勿论!他还下了一道命令:有谁能砍下齐王的脑袋,就封他为万户侯,赏千镒金。可见,一个活着的君主的头颅,实际上还抵不上死去的高士的坟墓。”齐王一时语塞。颜斶不依不饶,乘势而下,历数古来圣王无不是得到众多士人辅佐才成就伟大功业的,所以都自称“孤”“寡”“不谷”,说明君王的地位不如士人高贵。宣王招架不住,连连说:是我错了,愿拜你为师,成为你的弟子。

可以说,深刻认识到“民为君本”,是君主专制之下启发、调动最高统治者克己利民道德自觉的最为有效的途径,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三、国以民为本:“重社稷必爱百姓”

夏禹传启,是“天下为家”的开端。自此以后,中国进入了帝王世袭制的家天下社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北山》)土地是国家的,臣民是国家的,国家的地位高踞于人民之上。西周厉王时期的荣夷公是为国家理财、与民争利、横征暴敛的有名大臣。他主张封山占水,实行国家专利政策,垄断山林川泽的一切收益,禁止老百姓采樵、渔猎,致使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礼记·檀弓下》记载:

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于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

与民争利的暴政可能带来国家一时的强大,但不能带来长治久安,最后的结果大多是官逼民反,爆发政治危机。比如重用荣夷公为国家理财的周厉王最终就因为国民暴动狼狈出逃,丢了江山社稷。经历了多少次政治教训,到了民本思想成为天下共识的春秋战国时期,国家利益高于人民利益的传统观念遭到挑战。孟子响亮地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孟子·尽心下》)表现在利益分配上,就是国家以民为本,不与民争利,而是与民分利。《礼记·大学》提出:“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国家的财富积累得太多了,人民手中就没钱了,就会离心离德;如果将钱财散发到民间,人民就可以同心合力为国效劳。孔子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论语·颜渊》)春秋时期楚灵王的大臣伍举说:“夫君国者,将民之处;民实瘠矣,君安得肥?”(《国语·楚语》)百姓富足了,就是君主、国家最大的富足;百姓贫穷,君主、国家怎会强大?春秋时期陈国大臣逄滑对陈君说:“国之兴也,视民如伤;其亡也,以民为土芥,是其祸也。”(《左传·哀公元年》)

春秋战国时期这种“民贵国轻”思想,在后世得到进一步的发扬光大。贾谊告诫说:“故夫诸侯者,士民皆爱之,则其国必兴矣;士民皆苦之,则国必亡矣。故夫士民者,国家之所树,而诸侯之本也,不可轻也。呜呼!轻本不祥,实为身殃,戒之哉,戒之哉!”(《新书·大政》)唐太宗李世民说:“国以民为本,人以食为命。若禾黍不登,则兆庶非国家所有。既属丰稔若斯,朕为亿兆人父母,唯欲躬务俭约,必不辄为奢侈。朕常欲赐天下之人,皆使富贵,今省徭赋,不夺其时,使比屋之人恣其耕稼,此则富矣。敦行礼让,使乡闾之间,少敬长,妻敬夫,此则贵矣。但令天下皆然,朕不听管弦,不从畋猎,乐在其中矣!”(《贞观政要·务农》)宋代朱熹在给《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作注时进一步发挥说:“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南宋吕祖谦说:“国以民为本,无民安得有国乎?重社稷必爱百姓也。”元中书右丞陈天祥指出:“国家之与百姓,上下如同一身。民乃国之血气,国乃民之肤体。血气充实则肤体康强,血气损伤则肤体羸弱,未有耗其血气能使肤体丰荣者。是故民富则国富,民贫则国贫,民安则国安,民困则国困,其理然也。”“民”作为“国”之本,不仅国家的财富都由人民创造,而且国家必须满足老百姓的生活需要,才能永葆安宁稳定。宋代包拯说:“民者,国之本也。财用所出,安危所系,当务安之为急。”清人顾炎武主张“利不在官而在民”。他批判说:“自三代以下,人主之于民,赋敛而已尔,役使之而已尔,凡所以为厚生正德之事,一切置之不理。”而民利与官府之利其实是联系在一起的,“民生愈贫,国计亦愈窘”,“民得其利,则财源通,而有益于官;官专其利,则财源塞,而必损于民。”最值得注意的是唐甄指出:我们追求的富裕,应是“富在编户,而不在府库”。“府库”就是国库,“编户”是户口本上的老百姓。“若编户空虚,虽府库之财积如山丘,实为贫国,不可以为国矣。”如果一个国家国库里富得流油,国防很强大,但是老百姓手中没钱,日子很难过,这样的国家是不是“富国”呢?不是,还是个“贫国”,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正是这种“民为国本”的思想推动古代政治家实行轻赋薄敛的仁政。应当指出的是,这种民本思想与现代民权理念不无相通之处。富有西方现代民权意识的梁启超曾经揭示:“国者,积民而成,舍民之外则无有国。以一国之民,治一国之事,定一国之法,谋一国之利,捍一国之患,其民不可得而侮,其国不可得而亡,是之谓‘国民’。”①梁启超:《新民说》

四、吏以民为本:“凡吏于土者,盖民之役”

君主的地位是由广大人民的拥戴决定的,必须爱民惠民才能长治久安;官吏是由君主任命的,必须服从君主爱民惠民的大业,帮助君主打理天下。贾谊指出:“夫民者,唯君者有之;为人臣者,助君理之。故夫为人臣者,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故君以知贤为明,吏以爱民为忠。”

明代海瑞在《政序》中指出:“爵位者,所托以为民之器也。”清代陈宏谋指出:“朝廷设官,原以为民,官必爱民,乃为尽职,固府州县官以‘知’为名,又名之曰‘地方官’,谓地方之事,府州县当无所不知也。”因此,设置官吏虽然是为了管理人民,但辨别人才、任用官吏还必须听取人民的意见。战国时,齐宣王问孟子:我怎样辨别、使用人才?孟子回答:“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孟子·梁惠王下》)而且要看到,官吏本质上是由人民供养的,人民供养官吏,目的是要官吏公平地为自己办事。在这个意义上,官吏扮演的是人民公仆的角色,不能反过来凌驾于人民至上奴役人民、鱼肉人民:“凡吏于土者,若知其职乎?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凡民之食于土者,出其什一佣乎吏,使司平于我也。今我受(授)其值怠其事者,天下皆然。岂惟怠之,又从而盗之。向使佣一夫于家,受(授)若值,怠若事,又盗若货器,则必甚怒而黜罚之矣。”(《柳河东集·送薛存义序》)做官的只有好好报答养育他的人民、勤勤恳恳为百姓服务,才可以问心无愧:“夫为吏者,人役也。役于人而食其力,可无报耶?今吾将致其慈爱礼节,而去其欺伪凌暴,以惠斯人,而后有其禄,庶可平吾心而不愧于色。”关于“民”为“国”之本、为“君”之本、为“官”之本,贾谊在《新书·大政》中概括为“民无不为本”,堪称精辟:“闻之于政也,民无不为本也:国以为本,君以为本,吏以为本。故国以民为安危,君以民为威侮,吏以民为贵贱,此之谓民无不为本也。”此外他还以“民无不为命”“民无不为功”“民无不为力”加以补充:“闻之于政也,民无不为命也:国以为命,君以为命,吏以为命;故国以民为存亡,君以民为盲明,吏以民为贤不肖,此之谓民无不为命也。闻之于政也,民无不为功也:故国以为功,君以为功,吏以为功;国以民为兴坏,君以民为强弱,吏以民为能不能,此之谓民无不为功也。闻之于政也,民无不为力也:故国以为力,君以为力,吏以为力。”

五、古代“民本”思想的现代意义

中国古代以儒家为代表的“民本”思想是一项宝贵的政治财富,它与西方现代政治文明并无不可逾越的鸿沟。梁启超曾经指出:典型的民主政治包含“政为民政,政以为民,政由民出”,这在中国古代已包含萌芽:“国为人民公共之国(如‘民为邦本’‘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原注),为人民共同利益故乃有政治(如‘天立君以为民,天非生民以为君’、‘庶民、富民、教民’——原注),此二义者,我先民见之甚明,信之甚笃。”①引自《饮冰室合集》五十卷。在梁启超看来,如果说古代“民本”思想有何欠缺,是尚未落实到人民参政的操作层面:“惟一切政治当由人民实施,则我先民非惟未尝研究其方法,抑似并未承认此理论。夫徒言民为邦本,政在养民,而政之所从出,其权利乃在人民之外。此种无参政之权民本主义,为效几何?”然而,儒家极富人民性、具有积极意义的“民本”思想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的激进主义狂飙中却被一锅端。新中国成立后直到“文化大革命”时期,“民本”被当做封建文化,受到了更加猛烈的批判。改革开放以后,传统的“民为邦本”思想焕发出新的生机,“执政为民”成为中央政府的新的政治理念。邓小平同志号召:“全党要始终把人民拥护不拥护、人民赞成不赞成、人民高兴不高兴、人民答应不答应作为党的一切工作的出发点和归宿点。”他提出“三个有利于”,将改善人民生活水平与增强综合国力联系起来,作为发展生产力的最终落脚点,改变了过去30年只注重国家利益、不顾及人民生活水平和个人利益的做法。胡锦涛总书记曾经对各级管理者提出要求:“情为民所系,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要时刻关注民生、了解民意、集中民智,珍惜民力。”中组部曾多次组织“问政于民、问计于民、问需于民”的民意调查。党的十六大报告指出:“要深入了解民情,充分反映民意,广泛集中民智,切实珍惜民力。”党的十七大报告重申:“必须坚持以人为本,尊重人民主体地位,发挥人民首创精神,保障人民各项权益,促进人的全面发展。”这些理念、政策都体现了古代民本思想的精华。

[1] 刘梦溪.康有为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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