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伯才,张 宇
阜阳师范学院音乐学院,安徽阜阳,236037
在皖北的历史文化生态中,民间文化与民俗文化是两种重要的文化塑造力量,它们一方面与历史人文环境相适应,反映着文化发展的共时性特征,同时又体现了不同形态文化演进的历时性特点,两者都在以各自的文化功能符号共同筑建着个性化的地方历史,并在创造、共享与传承的基础上形成了形态各异的文化现象,其中较具代表性的形式当属民间乐班[1]。
周家班亦称周家鼓吹班、周家唢呐班、菠林喇叭等。据相关资料记载,周家班自创始以来已有100多年的历史,其起源于苏北一带,经迁徙后在安徽灵璧落户,现已发展成为皖北地区最具影响力的民间乐班之一。近几年来,在周氏家族及当地民间艺术工作者的不懈努力下,周家班的艺术生命力更加旺盛,社会影响力得到进一步提升,它的艺术舞台也逐渐从皖北偏僻的乡村走向安徽电视台、中央电视台甚至享誉维也纳金色大厅,引起了政府文化部门的高度重视。2010年,周家班(菠林喇叭)入选安徽省第三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2011年,“灵璧菠林喇叭”代表性传承人周本祥获安徽省文化厅第三批省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称号。长期以来,周家班在民族民间艺术传承和民俗礼仪文化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然而,学术界对皖北地区这一民间艺术团体和传统音乐文化并没有太多的关注。目前,中国期刊网所能看到关于周家班的研究文献寥若晨星,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和限制了皖北民间乐班文化的传播、传承与发展。基于此,本文选择皖北地区民间乐班的典型代表——周家班,来管窥皖北民间乐班的历史衍变、音乐文化特征及其当代社会价值。
从乐种形式来看,周家班音乐属于鼓吹乐类,因此,首先从鼓吹乐的历史说起。鼓吹乐是我国人民最熟悉不过的器乐演奏形式之一,是以打击乐器、吹奏乐器等合奏形式为主的音乐,在中国音乐史上曾成为重要的乐种[2]。据史料记载,鼓吹的兴起始于秦末汉初,“班壹者,秦末避地楼烦,以牧起家,当孝惠、高后时,出入游猎,锦旗鼓吹,以财雄边”[3]。历代封建统治阶级常将鼓吹乐应用于军队,作为军乐,亦或作为宴享,有时也作为行进音乐用于殡葬礼仪中。在鼓吹乐发展过程中,鼓吹乐的演唱和演奏人员渐呈职业化和专业化特征,唐代太常寺曾设立鼓吹署专管仪仗中的鼓吹音乐及其专业乐工。明清以来,由于社会经济生活的变化与历史文化的变迁,鼓吹乐的基本形式与应用舞台迭经演化,重返民间,逐渐形成具有鲜明地域性特征的各类新兴乐种。此时,唢呐开始融入鼓吹乐,并逐渐发展成为主奏乐器,诸多民间唢呐乐班纷纷涌现,灵璧周家唢呐班便是其中之一。
周家班是一个以家族传承为主的民间乐班,其第一代班主周文化出生于江苏省睢宁县桃园镇。他自幼偏爱音乐,并从师学习唢呐。因黄淮地区常蒙受洪涝灾害,周文化随多数灾民一起辗转迁徙,最终落户于安徽省灵璧县尹集菠林村,并带领族人在当地成立了周家班,菠林喇叭雏形渐成。
民国时期,周怀荣、周怀邦成为周家班第二代传人,当时,这里的农民们基本上是围绕农耕、粮食、牲畜等周而复始地重复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单生活,在精神文化极为匮乏的环境下,周家班唢呐打破了这种宁静,逐渐走进当地的群众生活;同时,通俗易懂、喜闻乐见的乐班文化也给人们的生产作业与茶余饭后带来了无穷快乐。
随着周氏家族乐班规模的日益壮大,周家班的影响力在第三代得到进一步提升,在灵璧当地乃至苏北、鲁西南一带常常出现“周家班不吹不结婚”,“闺姑女、门婿到,周家班不吹不上轿”的传奇故事[1]。尤其是其第三代班主周正玉自幼随父辈学艺,12岁开始领班,技艺超群,名气响彻苏鲁皖,被人们赞誉为“盖三省”“喇叭王”“金喇叭”。改革开放初期,周正玉被安徽省黄梅戏学校特聘坐班为该校师生传授技艺。周正玉先生满怀淳朴之心,对学生们毫无藏私,倾囊相授其唢呐演奏技艺,为我国民族民间艺术的教育传承做出了杰出贡献,无愧于德艺双馨的“中国管乐大师”之美誉。
周家班第四代可谓人才辈出,群贤会聚,其中名噪一时的有“周家八虎”——周中华、周本鸣、周本金、周本银、周本富、周本祥、周本玲、周海波;以及“鼓乐四花”——周本华、周香草、周海芹、周海燕。他们在秉承周家唢呐技艺和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努力钻研、反复实践,为周家鼓吹乐不断注入新的艺术元素,并借助政府、媒体以及现代音乐传媒技术竭力向世人宣传和推广周家乐班文化。2006年,周中华、周本鸣随中央电视台远赴奥地利参加维也纳金色大厅华人新春音乐会;2007年,中央电视台、安徽省电视台等多家媒体先后采访并报道周家班举办的“迎新年,庆奥运”专场民族音乐演奏会,周家班在表达皖北民众喜迎北京奥运无比激动和欢悦的同时,也让世人领略了皖北民间乐班文化独特的艺术魅力。
当前,政府与广大民众日益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同时也加强了民族民间艺术的教育传承意识,在这种政策导向的作用下,周家班从第五代开始与时俱进,其家族传人周劲松、周辉、周强、周红波、周继勇等多人努力学习文化知识与专业技能,并分别被安徽艺术职业学院、安徽黄梅戏学校、山东烟台艺校等艺术院校录取,在系统化、规范化的专业学习和艺术实践过程中,他们不断加深民族文化底蕴,充分汲取音乐艺术养分,使周家班鼓吹乐日益成熟,发展前景更为广阔。近年来,周家班先后随政府代表团赴台湾和韩国参加中国传统文化交流演奏会,为民间音乐与民俗文化交流做出了重要贡献。
作为一个民间乐班,周家鼓吹班并没有严格、固定的乐队编制,通常根据演出场景和演奏曲目的不同而适当调整乐队编制,形式多变,具有很强的适应性和实用性,其组合形式主要由吹管乐器和打击乐器两大类构成,一般包括以下三种类型。
(1)以一支或两支唢呐作为主奏乐器,辅以一个小堂鼓、一面小锣、若干小铙等打击乐器,演奏人员一般为6~8人,这种组合较为简易,一般用在自娱自乐的民间舞蹈或民间迎宾报客等喜庆场合。
(2)在第一种组合的基础上,再增添若干支竹笛、笙、双管等吹管乐器作为伴奏。这种组合类型在音乐表现形式上颇为丰富,也具有很强的渲染气氛功能,因此在皖北民间婚丧礼俗中倍受欢迎。
(3)缘于现代音乐教育的普及和多元音乐文化的渗透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今日的周家鼓吹班在传统乐队组合的基础上开始融入架子鼓、电子琴等现代流行音乐元素,并多以演奏流行歌曲、地方戏曲和自行创编的曲目为主,为皖北民间乐班艺术增添了几许时代气息。
在早期,受“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传统观念的影响,周家乐班成员的构成较为禁锢,一般只包含周氏家族的男性嫡亲乐手。随着家族文化的变迁和传统观念的更替,从第四代开始,周家班逐渐开放胸襟,乐班成员开始吸纳天资聪颖的女乐手,前文中提到的“鼓乐四花”——周本华、周香草、周海芹、周海燕等曾为周家乐班平添几许缤纷之色,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势。时下,对于那些慕名而来的外姓求艺人员,周家班十分友好,并毫无保留地将祖传唢呐演奏技艺倾囊相授,周家乐班队伍日益壮大,成员构成逐渐呈现开放包容之特点。另外,在乐班成员的性别和年龄结构上,周家班推崇唯才是举的原则,无论是婚丧礼俗仪式还是专业性演出,男女无别、不分长幼,凡技艺出类拔萃者均可担任乐班主要角色,“迎新年,庆奥运”专场民族音乐演奏会便是最好的见证。
在演出形式方面,周家班根据民间礼俗与演出场合需要而定,通常包括以下三种形式:
(1)静态形式,即坐场演奏,乐手们围坐在家庭院落或桌子四周,吹打合奏,常演奏地方戏曲自娱自乐或应用于一般性迎宾活动。
(2)动态形式,即行进演奏,这种形式主要应用于婚丧嫁娶的行进途中或隆重的喜庆场合,乐手们边行走边演奏。
(3)综合形式,这种形式主要应用于表演周家班自行创编的节目。近年来,周家班通过创新,将周家鼓吹艺术和民间魔术表演相结合,乐手们边演奏边表演魔术,演出形式较为自由(学术界称之为“武吹”),取得了奇妙的舞台效果。
周家班的表演曲目种类繁多、体裁丰富,根据调查和统计,其曲目来源主要包括以下四种类别:第一类,传统器乐独奏或合奏曲目,如《一枝花》《百鸟朝凤》《拜花堂》《集贤宾》等;第二类,地方戏曲或民间收集曲目,如《泗州戏》《柳金子》《汉船调》《苏武牧羊》《山村来了售货员》《庆丰收》《打枣》等;第三类,学习西方民间舞曲,如《霍拉舞曲》《波尔卡》等;第四类,自创自编曲目,如《情系奥运》《迎亲》《欢声笑语》《江淮晨曲》,以及模拟戏曲角色唱腔、念白的咔戏与民间魔术表演等。
音乐风格是音乐的美学品格,它既是一定的历史和社会的产物,受时代、民族、地域等因素的制约,又是作曲家对特定生活的特定审美判断的体现,同时也受到作曲家气质、性格、素养、审美观点以及生活本身发展的影响,北方乐器音量大,风格可以概括为刚、粗、热,南方乐器音量小,风格总的来讲是细、柔、轻[4]。从地理位置来看,灵璧县地处苏、鲁、皖交界,其浓厚的地域文化与黄淮平原人们所特有的热情、爽朗与豪放,使周家班音乐曲目风格与表演总体呈现奔放、热情、高亢的“阳刚型”性格特征,同时也不乏倾诉与怀念抒情性。
周家班自建班以来,一直和当地民间礼俗文化紧密相连,它既用于祭祀、庙会及开业庆典活动,也应用于民间婚丧嫁娶礼俗中,甚至民俗文化艺术节的表演活动中也频现它的身影。其中,婚丧嫁娶礼俗中的乐班应用在皖北乃至全国是一种共存性事实,具有普遍性与典型性的社会意义,因此,这里以婚丧礼俗作为切入点,旨在讨论周家乐班所承载的社会功能与文化价值体现。
与我国大多数地区相同,灵璧县城乡每逢嫁娶,都会聘请鼓吹乐班司仪助兴,毋庸置疑,周家乐班以其精湛的技艺和强大的影响力常成为各家事主首选。在程序繁多的婚礼中,周家班音乐贯穿始终,如迎娶途中,周家班通常会演奏《百鸟朝凤》、《抬花轿》等传统曲目,当新娘被迎娶到男方家中时,《拜花堂》的喜庆旋律将会奏响。由此可以看出,周家班在约定俗成的婚礼程序各个环节中演奏不同类型的曲目,除烘托与渲染热闹喜庆的气氛外,也承载着一定的司仪功能。同样,在民间丧葬礼仪中,经验丰富的周家乐班成员对当地丧葬程序和规矩了如指掌,他们会恪守民间传统,适时演奏诸如《秦雪梅吊孝》、《好人一生平安》等曲目,以寄托主人及亲朋对逝者的哀思与缅怀。皖北民间丧葬仪式一般持续时间较长,为缓解和慰藉参加吊唁的亲朋和宾客们的悲伤与疲惫,周家班乐手们偶尔演奏一些民间戏曲音乐或经过改编的当代流行歌曲,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乐班音乐的娱乐功能。正如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薛艺兵所言,音乐本身无论是节奏音响还是旋律曲调,只是被艺术地组织起来的“美的形式”,是不包含情感和意义的一种“空的”声音结构形式,它在仪式中发挥的首先是美感功能,其他功能的发挥是在一定条件下由美感功能引发的,到底“如何发挥,怎样发挥,发挥到何种程度,不取决于音乐本身,而是取决于音乐使用者的功能倾向,亦即特定环境中的人们希望音乐发挥何种功能的意向”[5]。
周家班音乐在民间婚丧礼仪中的应用映射出当代皖北民间乐班的礼俗文化模式,这种文化模式诠释了中华民族传统观念中民间乐班喜庆祈福与祭祀敬祖的文化功能,也体现了民间礼俗与民间乐班的相互依存关系。从民俗学的视角来看,民间乐班的存在与应用也是人们对现实生活方式的一种表达以及精神信仰的一种寄托。从传承与传播的视角来分析,民间乐班又是连接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桥梁,既使传统文化得以承续,走得更远,又使现代文化的功用通过仪式得以革新与拓展。因此,乡俗礼仪中,请乐班决不是图一时热闹、挣取排场,还有更深层的文化内涵。音乐既可以用来娱神,也可以用来娱人,乐班一方面是在为人演奏,另一方面也在为神演奏。乐班、音乐、仪式,也许人们就是通过这样的介质来连接由传统、历史和先人组成的,以显现自身存在意义的遗传密码,并试图通过自己的仪式行为方式来丰富这个遗传密码的信息系统,或者是为了祈福、娱悦、昭示神灵,完成在冥冥之中与神灵的对话,或者是为了身份的彰显,向后代或世人宣扬自己行为的善良和正义。作为社会文化、民族文化与地方文化的中介的民间乐班,有意识地将民族文化体系中的某些适宜知识转化为地方性理解,并纳入到地方文化系统之中加以运用。民间乐班犹如生活在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村落文化与城镇文化的结合点上,既有选择地吸纳来自万象的信息,又将具有个性化的文化传播到四面八方。由此,民间乐班带着礼俗文化的印记行走在大社会与小社区之间,勾连着“大文化”与“小文化”,型塑着人们的行为,讲述着应该遵循的规范。民间乐班的文化行为,传达出社会群体公共文化意识或信息,并表现出对此的促进和遵守,在一定程度上也对公共文化意识或信息作出了符合自身需要的修正,既丰富了群体文化,同时又改变着群体文化的某种属性(如对世俗性的更多偏向)。
灵璧周家班是皖北乡俗礼仪中的原生态民间乐班,在其百余年历史中,周家几代人历经沧桑,用他们的智慧和心血谱写了皖北劳动人民的热情与质朴,传承了黄淮大地的乡情民俗。唢呐声声,花轿颤颤;如泣如诉,幽咽婉转,人们已见证了菠林喇叭的传统文化精髓与当代功能价值。社会发展的车轮永不停息,民俗文化的变迁一如既往,相信灵璧周家乐班也会按其自身的轨迹继续运行,并将以现代的方式继续传承着皖北地方民俗文化与皖北人们的精神向往。
参考文献:
[1]张宇.皖北民间乐班的现状调查与分析[J].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6):23-25
[2]缪天瑞,吉联抗,郭乃安.中国音乐辞典[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4:125-126
[3]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M].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1:110
[4]郝玉岐.河南唢呐与山东唢呐[J].演艺设备与科技,2005(6):44-46
[5]薛艺兵.神圣的娱乐:中国民间祭祀仪式及其音乐的人类学研究[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