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成际
安徽大学马克思主义研究院暨科学发展观研究中心,安徽合肥,230601
儒学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已然成为理论界的热点问题。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之初,必须面对着处于社会支配地位的儒家思想文化,而二者之间冲突与融合的问题无疑是占据着现代思想文化上最显要的位置。如何处理好儒学与马克思主义二者之间的关系,这不仅仅是个学理上的问题,更涉及社会历史与社会现实的问题。如何正确对待二者的关系,关系到如何正确对待中国的传统文化问题,关系到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理论体系建构问题,也关系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重建的问题,关涉马克思主义如何中国化的重大的现实问题。从广泛的意义上来说,学界关于儒学与马克思主义二者之间的关系,目前主要有五种观点:“互融说”、“并存说”、“主辅说”、“排斥说”、“综合说”。在这些关系之中,多数认同的是“互济说”,有时也称作为“会通说”。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进程中,二者的关系存在着“儒学马克思主化”与“马克思主义儒学化”之争。这里,笔者对儒学马克思主义化之说来进行简要地辨析。
何谓马克思主义儒学化?马克思主义儒学化意指马克思主义与儒学相互融合交际进程之中马克思主义被儒学所同化,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化的进程之中被儒家文化所同化。马克思主义儒学化之主张最典型代表要算梁漱溟先生,他认为,传统中国是一种“伦理本位、职业分立”的社会结构,这就是说,在中国传统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只有职业与身份的不同,根本不存在像马克思主义所说的阶级差别与阶级对抗。梁先生认为,由于中国社会的特殊性,中国社会的未来前途只能是认取自家精神,寻找自己的道路。梁先生说:“一个民族的复兴,都要从老根上发新芽,所谓老根指老的文化、老的社会而言。”[1]9“以我看人类文化前途,正应该把旧演进论之同途同归观念修改为殊途同归就对了。”[1]47由于这种历史观,梁漱溟先生反对在分析中国未来社会的出路时,机械地套用马克思主义历史观。而在梁先生看来,中国唯有遵循中国已有历史与文化传统,才能真正地解决“中国向何处去”这一重大发展方向问题。在《中国文化要义》的初版与再版的序言中,梁先生反复强调的是“认识老中国,建设新中国”[2],突出中国传统文化对中国未来社会发展方向之奠基的地位。如此来看,儒学在中国两千多年封建社会中是处于支配地位的意识形态,通过教化与制度等多种方式逐渐地深入到民众的心理之中,对中华民族的性格、民族心理和民族精神有着深远的影响。作为当代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处于主导支配的地位,但在文化方面儒学仍有重要的地位。作为意识形态之争中的儒学与马克思主义,不能否定二者之间作为文化身份要发生的联系。当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如杜维明、刘述先、李明辉等人都强调了儒家文化所具有的独立性与永恒性。
从文化的多元性来说,每个独立的民族通常有几个原本文化,在文化选择中,其中有一种文化处于主导地位,这种处于支配性位置的文化就是该民族文化的主体。从秦汉以后中国民族文化的选择中,儒家文化处于主体地位,这种主体地位一直延续到辛亥革命时期。这也是历史选择的结果,因为这其中历经几次文化选择的机会,如汉朝的黄老统治时期所选择的道家思想,隋唐某些时期所选择的佛学思想,但汉唐的主要时期及其支配思想仍是儒学思想,以及后宋元明清时期所形成的“三教合流”、以儒为主融和其他“二教”的局面。由此看来,儒学是国人所发自民族深心的尊崇和认可。张祥龙先生由此强调说:我们必须做到的一件事情是树立儒家文化在中国知识分子心中的主导地位,也就是主体地位,这种主体地位的确立就要给予儒家文化在中国本土上的生存权与发展权[3]。这样说来,儒家原文化的主体地位以及基于它的生存权不容任何动摇和搀假。从一种精神生活形态来说,马克思主义儒学化也表现为儒学将为现代中国的政治国家的规范建构及其制度安排提供价值观的支撑、正义论的指导。在此意义上说,儒学的复兴是必然、应然而实然的,因为这是“现代性诉求的民族性表达”的内在要求。儒学应成为国家的“国家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并非路易·阿尔都塞所谓“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而是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统一的价值观念体系。儒学应当是中华民族主体的精神生活形态[4]。蒋庆提出了重建儒教的构想,即通过儒者的活动使“尧舜之道”重新获得作为国家立国之本的地位;通过建立新的科举制度与经典教育制度保证官员队伍的儒学素养;通过成立拥有政治、经济、文化、组织特权的中国儒教协会来恢复和保持民间对儒学的信仰[5]。康晓光提出在上层,儒化共产党;在基层,儒化社会的“儒化”策略。陈明则把儒学复兴的希望寄托在政府意识的最终觉醒上。甘阳、包遵信、金观涛等人在某些场合或文章中都表达过相似的主张。如此说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直接或间接地被儒学所化。郭齐勇与汤一介进一步从文化守成主义的角度来论述儒学的主体地位。郭齐勇认为,没有儒家文化就不可能有马克思主义的传入和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所谓“中国化”,在一定意义上就是马克思主义儒家化[6]。郭先生积极地肯定儒学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中的作用,“中国化”在一定意义上被理解为儒家化的方式。汤一介说,中华民族的复兴和中国文化的复兴特别是儒学的复兴,是联系在一起的。从中国文化发展的情况来看,儒学可以说源远流长。中国文化从夏商周三代起是个源头,它在流动的过程中,其他文化不断地加入,长期来看,中国文化的自身是个源,其他文化的加入都是流,就像中国故有文化和佛教禅宗的关系一样,中国自身的文化是源头,马克思主义是汇入的流。这个问题做好了,就可以树立起我们文化的主体性[7]。汤先生认为,马克思主义是中国儒学发展的一个阶段,马克思主义儒学化与儒学马克思主义化是同一个过程,汤先生是从整个文化发展的角度来谈马克思主义儒学化的,有人为拔高儒学的地位与作用之嫌。
由上述可知,从学术层面上来看,马克思主义儒学化的观点与主张仍然存在,这是不容回避的事实。这种学术思潮何以存在?应如何对待这种学术思潮?首先不可否认的是,马克思主义儒学化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承认马克思主义儒学化的合理性,在一定程度上就承认了儒学文化的合理性。从文化的角度来说,儒学是马克思主义生存的文化基础,我们不能无视儒家文化的存在及其现实作用与影响。从实然的情况来说,儒家文化的影响仍然是巨大与深远的,是无处不在的,因为中国人生活在儒家传统中,不自觉地接受了儒家文化,形成了自然行为习惯,甚至是思维习惯,这在大众的日常生活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真正的传统是已经积淀在人们的行为模式、思想方法、情感态度中的文化心理结构。儒家孔学的重要性正在于它已不仅仅是一种学说、理论、思想,而是融化浸透在人们生活和心理之中了,成了这一民族心理国民性格的重要因素……早已浸透在他们遵循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观念意识、思想感情之中。”[8]儒家文化传统是一种客观的现实存在,有着其存在的群众基础与社会基础,这必然按照其历史的逻辑继续存在,这是一种不能为主观意志所改变的客观性品格。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当代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其“化”就“化”在民族性、母体性、根源性的中国文化这一发展流变的民族文化传统的根基和土壤上。离开了中国文化传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就没有了“化”的根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就成了一个虚假的命题。人民群众是传统文化活的载体,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在于与各国的具体实际相结合,并为人民群众所掌握。从历史上来看,美国学者伯纳尔认为:中国人是以自己的传统文化为基础来接受西文传播过来的社会主义思想与学说的。“传统的大同思想,与五四运动后中国的社会主义仍有不可分割的联系。”[9]源自于国外的社会主义之所以在中国大地能够传播开来,就是因于中国自身的内在因素起作用,特别中国传统文化为国人提供了情感基础、心理预期甚至是学理依据,否则,国外的马克思主义不可能扎根于中国大地上。从历史上来看,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在上世纪80与90年代期间面临着严重的危机,而中国依然进行着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建设,马克思主义仍然是中国的指导思想,这种现象从深层次来讲,这与社会主义和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天然相通性是密切相关的。马克思主义儒学化的主张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反映马克思主义在一定程度上适应中国的传统、中国民众的习惯,成为具有中国民族特色、民族风格、民族气派的形式。毛泽东曾经指明:“共产党员是国际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但是马克思主义必须通过民族形式才能实现。没有抽象的马克思主义,只有具体的马克思主义。所谓具体的马克思主义,就是通过民族形式的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使之在其每一表现中带着中国的特性,即是说,按照中国的特点去应用它,成为全党亟待了解并亟须解决的问题……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10]这也说明了在当今的中国社会,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除了强调要与中国当代现实相结合之外,也不能忽视与中国传统文化相融和,尤其是与居于民族文化传统主体地位的儒家文化相结合。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内在涵蕴来看,需要具体批判地分析马克思主义儒学化之思想。长期以来,由于我们单方面强调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要与中国社会革命与中国社会建设相结合,而忽视了要与中国文化相结合,马克思主义与中国文化传统相结合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其结果导致了许多的马克思主义者对中国文化及中国哲学知之甚少,也缺乏学习中国文化的热情与动力,这不利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健康发展。为此,许全兴先生特别强调要全面理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内涵,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包含两层内涵: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具体实践相结合以及与中国历史、中国文化相结合两个方面。如果马克思主义与中国文化传统相隔离、相分裂,这既不利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研究,更不利于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也不利于推进马克思主义的进一步中国化[11]。文化既是一种传统的存在,又是一种现实的存在。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不仅是中国革命与建设的概括与总结,也是中国文化传统的概括与总结。因此看来,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也理应成为中国优秀文化的传承者与发扬光大者。一方面要求我们反对悖离与无限的批判传统文化,导致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偏离文化理论,从而使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导向西方化;另一方面也要求我们反对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全然忽视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从而使马克思中国化失去了民族性。在现实生活中,由于过于强调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从而疏忽了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马克思主义儒学化则强调了儒学的重要性,反映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可能性及其伦理共识的必要性。由此也看出,马克思主义儒学化的主张反映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中不能脱离文化传统这一现实的存在,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合理性。
马克思主义儒学化的主张过于强调儒学的方面,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两种现象:一方面,过于强调与夸大儒学文化的正面积极的作用,忽视了儒学本身的局限性与消极方面;另一方面,过分地强调了传统而忽视了儒学必须面对现实而进行积极的现代性转化。
首先,必须认识到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马克思主义最新发展,它的性质与核心是马克思主义,这与儒学是根本不同的理论体系。从历史上来看,马克思主义与儒学的首先冲突和斗争是在意识形态方面。马克思主义是为了改变落后中国而为中国人民所选择的,所以一开始就要颠覆儒学在中国的指导地位,解构儒学的社会功能及其政治伦理文化的支配地位,确立与发挥马克思主义指导中国人民变革社会与发展社会的地位和功能。从整体上来看,对当代社会来说,儒学理论显现的是“内圣有余、而外王不足”,而马克思主义所具有的与时俱进的理论品格与变革世界的理论内蕴,是儒学必须汲取的理论资源,新儒家某些代表人物如林桉梧、杜维明等都充分意识与承认儒学这方面的缺陷。因此,杜维明先生突出了儒学也具有不断超越与开放的方面:儒学要汲取马克思主义哲学方面,这是早期儒学所着重的方面。对当代新儒家来说,要注重从三个方面来整合新的文化资源:一是从超越的层面来汲取理想的执著追求与对现实世界的抗争精神,二是汲取马克思主义社会政治经济方面的思想,三是汲取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及其他心理学方面的思想[12]。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儒学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儒学本是积极入世的学说,具有批判现实的功能,但由于历史的惰性与惯性,儒学批判世界的功能逐渐地减弱;更由于社会结构与人们生存状况的变迁,儒学无法提供具体的行之有效的变革现实世界的方案。
从现代化与现代性的视角来说,现代化的过程是一个充满发明、革新和活力的过程。广义地说,现代化有四个基本的要素:市场经济、民主政治、公民社会、个人尊严……现代性的核心理念包含:理性、科学、进步、自由、普遍主义、个人主义、世俗主义等……政治和社会单位不再是宗族、家庭,而是现实的选择[13]。儒学尽管有超越的普世精神层面,但不可否认的是儒学有其相应的社会基础与存在的社会结构,儒学的精神从某种程度上依赖一定的社会背景与社会结构。尽管现代性与现代化有其负面性,也必须批判性的接受与超越,但对工业落后的中国来说,必须接受现代化的改造,跟上时代的步伐,这也是个不争的事实,而过分地强调马克思主义之儒学化,这样会淡化中国所面临的时代主题与现实挑战。“中国的命运”或“中国向何处去”是现代中国的一个基本的时代课题。马克思主义倡导与时俱进,积极面对现实世界的变革,不断地提供解释世界与变革世界的理论主张与诉求。儒学也应如此,儒学也要积极面对现实,实行现代性转换,为中国改革与发展提供精神动力与智力支持,为社会的和谐稳定做出应有的贡献,为人民大众提供有益的精神食粮,为中华民族提供精神文化,真正发挥其凝聚民族与服务于现代化建设的双重作用。从未来中国来说,中国将来社会问题的中心不是在于争论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说成是“儒家社会主义”或者用所谓“儒家社会主义”来提升甚至取代我国现行的社会主义制度,而是二者将如何共同面对现代化中国社会与后现代化中国社会的现实问题[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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