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祥满
(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19、20世纪之交,东西洋新思想、新概念汇入中国,促使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和改造社会,一时“革命”、“改良”、“专制”、“立宪”等名词在公众舆论中泛滥,本文将重点探讨辛亥武昌首义爆发前10余年间(1896—1911年)晚清社会“语境”下的“革命”舆论对“专制”的批评。
鸦片战争失败及随后一系列丧权辱国的条约,让中国社会各阶层认识到几千年未有之变局已经到来;而甲午战败马关签约更让各阶层认清中国之病不在“器”物之“用”,中国之变革不在治标而在“治本”。社会舆论、社会语境自然因此集中到对晚清政治体制、社会文化性质等“根本”问题的认知上来,于是变“本”、革“体”以顺应时代潮流、世界潮流逐渐成为中国各阶层的共识。
1895年《马关条约》签订使清政府的权威受到怀疑,结社、办刊成为时代潮流,兴起了翻译东西典籍的新高潮,翻译和演绎中创造出的大量新名词,丰富了晚清语境。特别是引申“汤武革命”的古义对译英语“Revolution”的“革命”一词,使“国民革命”、“革命党”、“革命派”、“革命家”等新概念相继生成。革命党人在宣传话语中以“革命”来取代“造反”、“起义”、“光复”等名词;改良派也阐释革命,引导舆论,争取社会的支持,1902年12月梁启超在《新民丛报》上发表《释革》一文,对于“革命”和“改革”等加以比较,主张和平变革,反对革命派的暴力革命。晚清舆论对法国大革命的赞美,报刊对国家体制的探讨,革命的话语对公众影响,以致“种种皆以革命为言,日新月异”[1]37,如“教理革命”、“诗界革命”、“文学革命”等。“革命”一词的语义也因舆论的热议,而在大众语境中被美化、褒义化。同盟会的志士们也因此不言“造反”,而自称“革命者”。1906年秋,孙中山制定《中国同盟会革命方略》时,直接称“国民革命”、“平民革命”[2]296~297。《革命军》、《新世纪》等书刊的发行,活跃了革命语境,所谓“夫言革命者固为革命,即言保皇者亦何尝非革命”[3]778。激进者谈革命,温和者论立宪,话语的目标直指中国秦汉以来的专制体制。
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后,革命党人认识到中国君主专制和种族专制下的腐败无法自行根除,提出了“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随后又将“反专制”的种族斗争升华到民主革命,从片面的民族主义“排满”行动上升到建立“民主共和国”的民主主义,这一转变背后有其分析和探讨晚清乃至秦汉至明清整个王朝政治体制、意识形态的过程。1904至1905年的日俄战争,俄国失败促进了中国人对专制体制及其利害的认识。《东方杂志》论俄国失败、日本战胜的原因时说:“盖以专制之国,与立宪之国遇也。立宪而人民始知有国,专制而人民惟之有家,专制之国民与外国人战,其战也迫于公义,立宪之国民与外国人战,其战也如赴私仇。此其胜败之数,岂待交绥而后知之哉?俄人自败衂后,即已宣布立宪,召集国会,盖亦鉴于地球之趋势,不能不出于此。”[4]69
一时间国内报纸如《警钟日报》、《大公报》等大谈“专制之害”,呼吁“变专制为立宪”。革除“专制之害”成为包括党人在内的各社会集团的共识,连保守君主制的康有为也不得不承认:“吾民向者怒专制,乃发愤以求共和”,只不过康有为担心革命“求共和适得其反而得专制”而已[5]5,3。1906年,为呼应舆论,梁启超曾著《开明专制论》以释“专制”。专制一词最早出现在《左传·昭公十九年》、《韩非子·亡徵》等古典之中,意指“控制;掌管”、“独断专行”。晚清以来被用以对译“autocracy”,常和体制、制度、主义等词结合为“专制体制”、“专制主义”等新概念、新名词,指称一种专制体制。到武昌首义时,在中国语境之中,“专制”以及“专制体制”等都已经污名化,成为一个制度的贬义词,即使它与“开明”并列;与此相对,“革命”则越来越成为一个行动的褒义词。专制体制被批评,革命行动受赞美,致使“专制”同“革命”一样,逐渐成为晚清统治者忌讳的名词,但也越来越成为一个舆论无法回避的名词。
1.康有为等保皇派主张以“立宪君主”取代“满洲专制”
甲午战败使“立宪改良”一时成为晚清知识分子的话题。在立宪君主派领袖康有为看来,“中国自汉世已去封建”[6]314,清朝的政治体制是专制,需要改良以顺应时代潮流。
1898年4月10日,康有为在《进呈〈日本变政考〉等书乞采鉴变法以御侮图存折》中就劝说光绪,“皇上乾纲独揽,既无日本将军柄政之患;臣民指臂一体,又无日本去封建藩士之难”[7]48,推行“立宪君主”,实施开明君主专制。此时他惋惜的是,光绪皇帝权力太小,不能专制,以致他自己不能利用君主专制来施展自己的抱负,因此他反对的是慈禧、荣禄的专制。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等积极组织“保皇会”也是想依赖专制的权威来维护变法。进入20世纪以后,随着有关辩论的深入,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克服专制体制之毒必须“革命”,其中包括郑贯一、唐才常等保皇党人。康有为的得意门生梁启超也以排除“满贼”、“清贼”为行动目标,1902年向他宣言:“中国以讨满洲为最适宜之主义。”[8]287秦力山甚至与康有为断交,加入革命党的行列,与孙中山接触、交游。保守的康有为一时孤单起来,到最后自己也无法回避谈革命、论专制,只能讲求选择革命的方法、革命的手段去消除专制,力图避免汉满两族之间的矛盾激化,立宪保皇。为此,1902年9月,康有为发表《辨革命书》一文称,“若夫政治专制之不善,全由汉、唐、宋、明之旧,而非满洲特制也”[9]63~64,在认为满清朝廷为专制帝国的前提下,替满清专制体制辩护,为光绪皇帝开脱,其潜台词是,满人不过在沿袭汉代以来的旧制而已。
1911年10月武昌首义爆发后,康有为在《与黎元洪、黄兴、汤化龙书》中明言:“昔吾国人皆蔽于中国专制之旧俗,徒知国为君有之制,而必欲囚虏诛逐之乃为革命,而不知国为公有,乃不能土木偶之新革命也。”[6]205“公等所求之革命,今则专制之君主与立宪之君主皆革矣,是数千年之大革命,不止一朝之革命,则革命亦告成功矣。”[6]212至此,康有为已经认定专制必须以“革命”来克服,在努力顺应时代潮流了。
2.孙中山等主张用“民主共和”扫除“君主专制”
清末社会各阶层中,对清朝以前政治体制、社会性质分析最多的显然是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党人。他们尽管比改良派的知识分子较晚接触并了解“专制”这一新名词,却很快便坚定地以“专制”概括中国秦汉至明清的社会,走出“反满”的狭隘的种族主义革命,把“专制”统治、专制体制树立为革命的靶子。对旧政体的正确认知,有利于革命对象和目标的明确,有利于“革命”意义的宣传,无疑也促进了大众对“专制”这一新概念的认知和流传。
孙中山较早研究中国政体,并认识到秦汉至明清的中国社会性质的“专制”性,于1903年9月21日发表了《支那保全分割合论》一文,认为“支那国制,自秦政灭六国,废封建而为郡县,焚书坑儒,务愚黔首,以行专制”[2]220,并因此明确地把中国革命的目标指向“当今清国专制之皇权”[2]237。因为“中国数千年来都是君主专制政体,这种政体,不是平等自由的国民所堪受的”[2]325,故1904年8月31日,孙中山在《支那问题真解》一文中号召中国知识分子“改良满洲往日专制政体,变为支那共和政体”[2]247。到1905年10月的《〈民报〉发刊词》中则强调:“今者中国以千年专制之毒而不解,异种残之,外邦逼之,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殆不可须臾缓。”[2]288到1906年秋制定《中国同盟会革命方略》时,他在“对外宣言”中宣言:“中华国民军奉命驱除异族专制政府,建立民国。”[2]310
邹容在《革命军》一书中以“扫除数千年种种之专制政体”开篇,以“中华共和国万岁”[3]651~677结尾。陈天华在《论中国宜改创民主政体》一文中断言满清“君主专制,政敝而不能久存”[11]71。胡汉民在《民报》第二十五期《就土耳其革命告我国军人》中说:“其使我炎黄遗胄遂光复诸夏并脱专制之毒也,时惟军人之功。”[11]560不仅是革命党人,清末的无政府主义者在对国家体制、政府职能和社会性质等深入思考之后,也都要求以立宪、共和代替专制。如鞠普在《〈礼运〉大同释义》一文中,以“立宪”与“专制”对论,认定自秦汉到明清的中国社会制度是“专制”[11]179。因为“专制国君权万能,生杀之权,决于喜愠,荣辱之分,定于笑怒”[11]139,他们要否定“政府”。李石曾在《无政府说》中就指出:社会制度更替,“虽经多番之改革,由酋长而封建,由封建而郡县,郡县为专制矣,又由专制而立宪,由立宪而共和,至共和而政府为末路,可以使之终矣”[11]136。
3.梁启超等改良派主张用“立宪政体”改良“专制政体”
清末的改良派随洋务运动的发展而成长,在改造中国的手段和预期目标方面上和革命派有很多分歧,改良派拒绝轰轰烈烈的“革命”及话语革命,他们主张温和的复辟“改良”,而对于中国传统社会及其需要变革的现实之认识,在当时与革命派是比较接近的。在梁启超等改良派眼中,清朝以前的中国社会以及晚清的社会性质,基本上也是以一个名词“专制”来概括。郑观应早在1897年前后在其诗文中抨击清政府专制不定宪法之害:“宪法不行专制严,官吏权重民太贱,妄谈国政罪重科,上下隔阂人心涣。”
梁启超自1896年担任《时务报》的主笔之后逐渐成为改良派的旗手,在随同康有为参与戊戌变法以后,更成为舆论和政治的中心人物。戊戌变法运动前后,梁启超发表的言论侧重于讨论君权与民权,讨论中国传统社会专制的性质和特征。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君主的专制者,普通所称专制国,如今之中国、土耳其、俄罗斯等是也”[12]453~454。并且,“专制政体,以使民畏惧为宗旨。虽美其名曰辑和万民,实则斫丧元气,必至举其所以立国之大本而尽失之”[12]145;其“求势力者”“媚于一人”,致使“民益之进不进”[13]23,必须改良。当认定专制必须讨伐之时,梁启超一度从保皇立宪走向“排满革命”,并且好谈论“革命”,以致泛化革命,倡导“史学革命”、“诗界革命”,不一而足。
1902年11月30日,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发表了《论专制政体有百害于君主而无一利》一文,指出专制对君主之害,“历观自秦以来,专制君主之子孙,其有能三百年不经絷缚刲割屠戮菹醢之惨者乎?”[13]238
自认“流质易变”的梁启超,1903年访美后因诸多原因放弃“革命排满共和之论”[14]78,趋向保守,支持康有为的君主立宪主张。而受邀参与立宪,代五大臣考察拟宪政报告一事更影响了梁启超,以致1906年他在《新民丛报》上连载发表了《开明专制论》和《民报》的“种族革命”论战,鼓吹君主立宪,主张将“保皇会”改名为“帝国宪政会”,甚至将“与革党死战”奉为组党“第一义”。但武昌首义之后,梁启超和康有为在政治上再次决裂,1912年梁启超写信向老师告别,表明了自己支持革命、反对专制的政治立场。
1.报刊、教科书和学会结社的专制讨论
辛亥首义前十年间,社会舆论以报刊、教科书、名流结社的学会为中心异常活跃,这些都是晚清出现的新现象,却是建构晚清语境的主体。晚清报刊在论及晚清中国社会的性质时几乎众口一词曰“专制”,极少言及“封建”。早在1901年,《国民报》就发文批评说:“秦汉以来,中国人之屈服于专制者,二千年于兹矣,故每谓三代以前有国民,而嬴秦以后无国民。”[13]761903年,《国民日日报汇编》指出,环地球专制之国“以中国为最”,“及秦有天下,变封建而为统一,地方分权之制变为中央集权之制,君民共主之世变为君权专制之世”,“凌夷至今,遂成一君权专制达于完全极点之时代”[3]731。
1905年,日俄战争中代表立宪的日本战胜代表专制的俄罗斯,以后五、六年间,“专制”是作为“立宪”的对立面出现在清朝报刊舆论之中的。清政府颁布《宪法大纲》,宣布预备立宪以后,《时报》、《广益丛报》、《民声》等报刊敢于大胆批评政府“竟有拥护专制之立宪也”,“专制政体之完备,无过于此者”。
1910年立宪运动高涨,《国风报》刊载《立宪政治与舆论》一文,指明立宪改革的对象为专制,因为“我国国民,数千年来,驯屈于专制政体之下,固未尝有舆论也,即其所谓清议者,亦至脆薄而不足道”[11]625。
秦汉到明清的中国政治体制为专制,成为各阶层的共识也体现在当时的教科书中。武昌首义前10年,西方新史学等新学科传入中国,越来越多的人用新的体例撰写历史书,尤其是教科书,对于中国史,不再是简单地按朝代划分、记述,只关注帝王将相,也开始做定性的分析了。1904年夏曾佑著《最新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是最早的一部按新式章节体撰写的中学历史教科书,后更名为《中国古代史》再版,其中使用了“专制”与“专制政体”之说,认为中国“专制政体之流弊,秦亦于此匆匆十五年间,尽演出之”[16]232。
晚清学者以张謇、汪康年、汤寿潜、章炳麟等为代表,组织了各种结社和学会,评论时政、清议人物,众说纷纭,基本上是认定满清的体制为专制。当然,并不都主张革除专制。总之,晚清语境对于秦汉至满清中国政治体制的定性,无论维新派、革命派、保皇派,还是清政府,均接受了“中国专制”说。此确如佐藤慎一所指出的:“在对现状的分析上,各持不同的未来图景的论者之间,其意见却奇妙地一致。这就是将从秦始皇开始到20世纪初延绵不绝的中国的政治体制都一并视为专制政体。”[17]236
2.清政府部分官员默认晚清政府“专制”的本质
晚清舆论不断高亢的专制讨论,和越来越激化的满汉矛盾,促使满汉官员深入思考“专制”这一名词概念及其体制,他们越来越倾向于立宪改良,并成为立宪党人,接受了满清腐朽专制的现实,特别是负有考察外国宪政责任的外交官群体,如孙宝琦、汪大夑等。
1902年甘韩编撰《皇朝经世文新编续集》,收入了《国民报》刊发的《论二十世纪之中国》、《说国民》等抨击秦以来二千年专制内容的文章,这表明专制体制内部统治阶级本身也接受了“专制”这一定性。专制也已经贬义化,朝廷推行新政之后,官员上书言事,习惯以“专制”说事,“专制之国”之类的名词屡屡出现在奏章之中。专制体制的既得利益者,作为满族官员核心的满族贵族也接受了这一日趋普遍的认识,也认识到中国专制体制的落后致使中国被歧视为“半开化”的现实。例如1905年到国外考察宪政归来的大臣载泽、端方等。载泽不得不承认:“今日外人之侮我,虽由我国势之弱,亦由于我政体之殊,故谓为专制,谓为半开化而不以同等之国相待。”[18]41端方则在上奏朝廷的《请定国是以安大计折》中也明确指出,中国几十年来外交之所以失败是因为采用专制政体之故,而东西洋各国之所以日趋强盛则以采用立宪政体之故。
满族官员的这一认识与身边的汉族官员的影响是分不开的,例如为五位考察大臣捉刀撰写考察报告的杨度,1906年以后也算是清政府统治者中的一员。在撰写报告期间,杨度曾在给汪康年的信中说,中国政体“各国所目为专制政体者也。专制政体之现象,则为民气不伸,民气不伸之原因,由于民不爱国”;并哀叹,在世界各国之中,“独中国为君权无限之国,人民之学术、身家、财产皆压于专制之下,无由自振,以期于发达”[19]2382。杨度指出了晚清“放任专制”的危害,引起了满族贵族官员的注意,于是官场语境中也越来越不忌讳谈专制了。清政府大员袁世凯、张之洞、周馥等人纷纷上书朝廷,支持立宪,其实也是认识到专制的危害。因知道不立宪无法维持君权,1906年9月1日,慈禧以光绪名义发布“仿行宪政”的上谕,期待以“国民立宪”的名义“避免革命”。1908年,清学部主事许宝蘅在他的日记中也认识到:“方今天下大势,弱肉强食。对于国外则有强权无公理,对于国内则尚立宪而絀专制。专制之国,君民分隔,故力散而势弱;立宪之国,上下一心,故力聚而势强。”[20]196此论具有代表性。山西宪友会的成员李庆芳1908年在《中国国会议》一文中批评说:“夫各国均挟其立宪膨胀力而来,我国仅恃此专制抵抗力以往,未有不败也。”指明君主专制是中国先后败于法国、英国、日本等民主立宪国和君主立宪国的原因[11]113。
武昌起义爆发后,宣统三年(1911)十月二十一日奉天代表曾有翼等致内阁袁世凯函称:“革命风潮浸及东省,东省人士非不知脱离专制,尊重自由。无如默观时局,知非君主政体不足以自立。”这说明至少专制大臣和官员在语言层面上已经屈服于新思潮。
清末各党派、社会舆论虽然对于新中国的建设未能达成一致认识,但1911年10月10日武昌首义造就了大革命的“时势”。1912年元旦,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宣告中华民国成立,民主共和政体取代了君主专制,立宪君主制、联邦制等也都被否认。
革命党人的实际行动,立宪党人的舆论配合,加上专制官员的妥协结束了理论上的争斗,促进了思想上的统一。统一的基础是,各党各派参政议政的要求,对晚清乃至对秦汉至明清的政治体制之讨论达成共识:晚清的专制妨碍了社会各阶层的参政和改良、革新,专制是最腐朽的制度,皇权和专制是落后的渊薮、动乱的根源。无论是立宪还是共和,若想救亡图存,让中华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必须首先取消君主专制。所以1904年,《东方杂志》第五期发表社论《论中国无国权》,批评中国专制之术,夺众人之权,以成一人之权,以致众人放弃其权,不关心国之治乱兴亡,致使君主权力架空,国家衰败。也就是说,专制使各阶层丧失责任心,大小官员为权利而层层蒙蔽。
晚清士大夫之间结社成风、学会林立,连李鸿章、张之洞、袁世凯等政府官员也情不自禁地参与其中,或暗中出资表示支持,也是因为当时语境和认知发展的影响。所以,武昌首义后全国响应,朝廷有官员不愿为维持专制体制而战。为在帝国主义瓜分、亡国灭种的威胁下回避内战或流血的革命,只能是议会政治、南北共和、咸与维新,南方的革命党人与袁世凯的北洋军阀因此妥协。当时在朝或下野官员大多都明确主张以立宪取代专制:中国数千年来皆崇尚专制。其间享祚之长短,仍视其君之道德何如。泰西各国自19世纪之末靡不立宪,非立宪国几不能立于世界。此中国所以有辛亥革命之役也。中国以君主专制之国一蹴而为民主立宪,满以为由据乱世进而为升平世,太平之治行将拭目俟之。[21]322
宣统宣布退位后两天,即辛亥年(1911)十二月二十七日,河南巡抚齐耀琳致电袁世凯等亦称:“此次中华改革国体,由专制一跃而为共和,阅时不过四月,潮流迅急,亘古所无。”此言论不仅说明辛亥革命结束的是“专制”;也说明“专制”说并不只是一种流行世间的论断,它亦参与到历史实践中,成为历史进程的一部分[22]151,190。到1912年,连康有为都一而再地称颂共和而批评专制:“天佑中国,经万变后而得此新共和之制,如天之福,中国可安,大事可定矣。夫使今仍为满洲专制政府,满人用事,则汉族发愤以争之可也”[6]213,“今共和告成矣,扫中国数千年专制之弊,不止革一朝之命,五族合轨,人心同趋矣”[6]309。这说明民国取代满清,即民主政治取代专制政体已成共识。
辛亥革命推翻了中国两千年的专制统治,它在体制的革命上是成功的,尽管思想的革命没有彻底,比如专制思想的残余,致使保皇党人支持专制君主的复辟。如果要说辛亥革命有其局限性,也就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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