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俊人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北京100083)
梦是一种寄托,一种期许,一种理想。对个人而言,梦是人生的方向。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梦,梦是生活的方向。对民族而言,梦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支柱,每一民族都有一个薪火相传的梦,梦是民族生存与发展的动力。今天,我们重提中国梦,根本点是在重温我们时代和我们民族的精神,寻求一种坚定前行和奋斗的精神力量。
“梦由心生”。历史长河中总会浮现许多美好的梦想。周易有云:“见龙在田,天下文明。”龙在古代中国是一种图腾崇拜,梦见龙降田野,是谓吉兆,意味天下太平。三千多年前,周公梦见华夏大地的天德与文明。孔子志欲延续周公的梦想,期待“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梦想实现道德文明的世景。正是这样,“太平盛世”成为我们先祖最常见的一种梦想。
中国传统文化中,除了太平盛世之梦,还有一种逍遥之梦。“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庄周梦蝶意味着一种顺其自然的生存之道,一种至柔至美的生活想象。国画大师范曾先生有名作“庄生梦蝶”,庄子身石合一,以手托首,双目半寐,头上蝴蝶翩飞。我曾经当面询问范曾画师这幅画的意境是否就是庄周梦蝶?先生手持烟斗,仰首答曰:是耶非耶,未可言也。我自忖:先生之所谓是者,或指此画到底是在“临摹”庄生梦蝶的意境;而先生之所谓非者,或指其画还欲函摄更多画外之意,颇有深意在焉。山石本是自然之物,人与石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不正是人石一体,天人合一的写意!庄子倚石托首,入睡入梦,生出蝴蝶飞来这般美妙梦境,不若庄生真心之寄托乎!对于现代人来说,我们似乎已然阙失了这般美妙,这一时刻,何时能回如此美梦?让我们自己能回归自然呢?这或许是范曾先生属意此画的心迹之所在!现代人的梦早已物化、俗化、甚或无化,庄生梦蝶的纯粹和悠然,本身已然是现代遗梦。
放眼世界文明史,还有许多不同的梦。譬如如来佛祖的梦恰恰是幡然醒悟。佛祖能在菩提树下参悟人世真谛,从有中见无,由实见空,领悟到万物皆空,众生平等。佛觉促使如来放弃了高贵的王冠、优越的生活和世俗的荣耀,转寻人生真谛,以启凡夫俗子,洞穿尘世变幻万象。正因如此,在世界宗教中,佛教的教义被认为是最圆融、最彻底、最具解释力的。如来之梦原来不过是洞悉人世人事的大彻大悟。
然而与之相对,作为世界四大古代文明之一的古巴比伦之梦却囿于“今朝有酒今朝醉”,活生生的醉生梦死之梦。巴比伦人的梦,源于现世的空虚。现世的享乐似乎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感官欲望,因此,他们企图建天城、架云梯,进入天国的极乐世界。古巴比伦式的梦想是一种不是梦想的梦想,一种仅仅拘泥于今朝之醉的极端享乐主义梦想。它显然不能代表人类文明进步的方向。
还有西方的基督教,基督耶稣的梦想是救赎现世,寻求天国。刘小枫教授在其成名之作《拯救与逍遥》中曾指出,西方基督教文化的特质是拯救或救赎,而中国道家的文化特质则系于自在逍遥。在基督教文化中,我们生活于其间的现世世界是有罪的世界、不完善的世界,我们每一个体人生来就负有原罪,有待拯救。而中国老庄道家的自在逍遥则不作如是观,他们相信人性本然,顺应本性而生活即是顺应自然而生活,这才是任由人的自然本性发展的真正人生之“道”,因应自然,梦即自来。为了实现拯救之梦,基督教曾做出了不懈的努力,比如十字军东征的目的就是让基督教义能远播东方世界,拯救全人类。这自然也使得西方基督教文化的承受过多过重,以至于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可以从西方现代性的强势扩张中或多或少地看到这种过度拯救的痕迹。
显然,古往今来,每个民族、每个人对梦的理解各不相同。但无论如何,每个民族、每个人终究都有梦想。作为一个绵延数千年的伟大民族,中华民族的梦是什么?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员,我们又该有怎样的梦想?青春时代是梦的时代,是喜欢做梦且多梦的时节。大学生作为现代青年人群中的精英,我们的确该好好思考琢磨:我们究竟应该有怎样的梦?能够有怎样的梦?能够实现怎样的梦想?
人不能没有梦,没有梦想就等于没有人生的方向,也就没有未来,如此人生未免可悲。人不能只有单一梦想,单一梦想就等于只能单向思考,简单追求,这样的人生未免太过简单。我的意思是说,人生需要有梦,且人生之梦常常是,也应该是不断变化、不断扩大、不断升华的。梦是寄托,梦是方向。
这个问题还直接关联着另一问题:为什么我们的领导人在这样一个时期提出“中国梦”?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来说,最根本的大问题是,该如何活法?我们这个民族该往何处去?
经历了三十多年的改革开放,中国及其国民都走在一条不断现代化的道路上,并且取得了卓越的成绩。到今天,我们国家所拥有的财富包括国民的百万亿储蓄、超过三万亿美元的外汇储备、在全世界近百个国家的投资。这些都是显形的、可以量化的财富。我们的GDP已是世界第二,仅次于美国,不久的未来还可能成为世界第一。随着中国人手中的财富迅速增长,从2012年开始中国已成为世界奢侈品的第一消费大国。中国人在法国购买的奢侈品占法国整个奢侈品销售的40%。
我们社会的改革开放仅仅才经历了三十多年的时间,财富增长却如此迅速,人们的物质消费竟如此铺张,可是,除了经济之外,我们在社会其他方面的发展是否也如此迅疾和风光呢?注意这个问题是十分必要的,当前尤其紧迫。因为我们的社会正处在加速现代化的社会转型期,社会的整体发展如何关乎我们国家和我们每一个人的未来。从经济的角度看,我们的现代化虽然缺乏原创技术的支撑但也是非常成功的,甚至是令人羡慕的。但我们同时也应该注意到经济现代化给我们和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所带来的剧烈变化和巨大挑战。仅仅满足于物质文明的繁荣不仅远远不够,而且还十分危险。
人类社会的现代化文明进程总是伴随着一些独特的特征,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源于商业化和市场经济所产生的整个社会的世俗化。然而,社会的世俗化潜存着两个极为危险的隐患:第一,世俗化极其容易模糊人们的历史视野,往往使人们过度关注于当下的利益和享受;第二,社会的世俗化极容易跌破基本的道德底线,腐蚀社会文化的精神心理。
社会世俗化既需要深厚的历史背景作为前提,也需要始终保持深刻的历史感或历史反思姿态。不然,就会像曾经的古巴比伦那样,沉溺于“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享乐主义生存状态,最终丧失自我心志和高远理想,承受自我文明的失落甚至消亡之灭顶之灾。
西方社会现代化实现的前提是逐渐挣脱一千四百多年的基督教神学社会的束缚,整个西方的现代化确确实实是一个脱圣入俗的过程,一个脱离教会宰制、回归人间烟火的过程。中世纪的西方有一千多年的宗教历史,所以西方现代化的“脱圣入俗”是合乎逻辑的、自然而必然的。同样,中国现代化也呈现出一个急遽俗化的趋势和过程。然而自古以来,对中国而言,我们这个国家从来就没有过以单一宗教作为国家的历史文化前提,我们的民族并非没有宗教信仰,但也并不拥有西方那样的统一国教。我们的百姓会自发组织参与民间宗教,而中国民间宗教拥有两个特点:其一是分散多样,拥有极其浓厚的地方色彩;其二是经济实用,讲求“有求必应”。因此,当我们远离崇高神圣的精神天国去追求“脱圣入俗”时,只能走向一俗再俗、甚至坠入俗不堪言的凡俗、庸俗和媚俗的境地。今天的我们从话语到行为,一切都受到俗气的严重污染,已然很难找到一片明净纯朴的绿洲了。重要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我们的俗化过程跟西方不一样,缺乏基本的神圣的前提预制和信仰约束。西方的世俗化因为有所谓神圣化的历史前提,经历了等级制度的束缚和世俗生活的压抑之后,“脱圣入俗”具有一种人性解放和世俗革命的意义,而我们却没有。即便如此,西方社会对现代世俗化始终保持着高度的文化警惕和理性的反省和批判。读一读查尔斯·泰勒的《世俗化时代》(The Age of Secular)就不难看出这一点,只是我们在自身不断坠入粗陋的世俗化的过程中,很少有这样一种文明和文化的自觉反思和自我批判意识,这是十分危险的。
同样,社会的世俗化需要坚守一个基本的道德底线,以防止社会文明发展的堕落、无序和精神恶化。
当今中国面临最大的危机是无道德底线的俗化。这是我们社会当前面临的最大道德风险,我将之严肃地称之为“巴比伦化”。这样的道德文明危机有史可鉴。作为四大文明古国之一,巴比伦地处欧亚非三洲的交汇处,即今天的伊朗、伊拉克一带,是古代洲际和国际商贸的通贾通衢中心之一。顺便说一下,我们今天所谓的“市场”概念最早来自阿拉伯古代文明语汇中的“bazaa”——即:日出而贾、日落而息的公共买卖场所。正因如此,古巴比伦人特别富裕,花不完的财富,享不够的快乐,最后兴奋到要修天城搭云梯,以求能够去天国寻找在凡世无法满足的极乐。巴比伦人的极端享乐主义特质,让这个文明早早夭折在底格里斯河畔。后世的查理大帝在参观巴比伦遗址之时,曾经有些恶狠地说,这个文明必须灭亡,因为它不能代表人类文明前进的方向。所谓的“巴比伦化”,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只有今天没有明天的极度享乐主义俗化。只求享乐,没有精神理想和文化梦想,无论社会物质文明多么先进强大,其短命和消亡终将是必然的。
在最近三十年的发展进程中,中国的国民财富急剧增长,但同时出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我们生活世界的俗。从庸俗的“烧金”建筑,到民间盛行的低俗段子;从“显摆炫富”到极尽奢侈享乐之能事;从官府衙门的摆排场、讲挥霍到民间私人礼仪节期的摆阔炫耀;从街头巷尾少男少女的袒胸露背、以露为荣到达官贵人们的名牌炫耀……好一个俗字了得!我们确乎是正在毫无顾忌地比俗,甚至于理所当然地比俗。在此环境下,求学求知反倒是渐渐被视为不必要的金钱浪费,高雅经典的文化也慢慢演化为商业资源或商业资本。20世纪80年代,前文化部长王蒙先生曾经认为我们的社会需要“躲避崇高”,要抛弃空想,要抛弃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时至今日,包括他本人在内的多数知识分子已然觉察到大势不妙,呼吁我们的社会需要“反三俗”。严重一些说,我们社会的庸俗、低俗、媚俗之风确乎已经没有了下限,中央适时提出“反三俗”大概也是为了净化当前的社会风气。
所以我近期总在呼吁“道德止跌”。在我看来,当今中国社会道德文化建设的当务之急就是“道德止跌”。现在的道德就像现在的中国股市,不断地跌,不停地跌,好像从来就没有涨的时候,这样显然是不行的。否则,人们会对社会、政府和前途失去必要的信心,对自己的生活前景和前途也就没有了基本的信心和信念。无论如何,我们必须阻止我们社会的道德继续下跌,一如我们必须想方设法阻止股指的无休止地下行。也许有人说,这代表着我们的社会进步了,我们的社会开放了,人们自由了,我们的胸怀宽了,我们的文化能够容纳百川。我以为,这类说法虽然看似有理,却很难说是负责任的判断。社会当然需要宽容对待一切变化和新生事物。但同样我们也需要谨记,世界上没有无原则的宽容,文化宽容应该以基本的道德原则为前提。没有原则,便没有行动的界限,没有了基本的价值立场,只会导致社会的混乱无序,也就不存在所谓宽容了。正因为有基本的善恶对错的原则,人类社会才能维持其基本秩序和运作。你揍了我一拳,我可以承受,但我必须告诉你,你错了,不该揍我一拳,你需要为你的错误承担相应的责任。郭美美可以自我炫耀自己的“美”和“富”,但你是否真的“美”并不取决于你自己的炫耀,而你的“富”如果仅仅是以卖身得来的、而非是依靠自己的勤劳和智慧(甚至是道德幸运)获得的,那么,对不起,人们就有权质疑,社会就必须追究,公众就可以批判讨伐。当然,如果你的以身求得是通过社会合法化了的(比如说,职业化了的)方式实现的,那自然也可以得到社会的宽容。一个社会,如果没有最基本的善恶对错基准或原则,就无所谓宽容,也就没有了底线。一个没有行为底线的社会是不可想象的,正如一个行事为人没有底线的人是不可理喻、不可与之交往、因而也不可久存于世一样。在社会转型期,社会世俗化的危机就是没有原则,没有立场,没有界限;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是可做的,到头来必定是一切皆不可能,一切皆不行。古今中外的历史已经反反复复地给过我们许许多多的经验和教训。
历史与文化之间往往是相互影响的。回顾世界文明史,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都决定了整个民族的社会特色,影响着整个民族的社会风气。同样,任何一个时期的社会文化道德水准也左右着该民族的历史进程。民族国家的当代文化离不开她的历史传承。
四大文明古国之所以称为文明古国,是因为他们向人类贡献了独特的文明和文化。历数其他古文明,古埃及的文明给人类贡献了最早的建筑学和几何数学知识;古印度为人类文明贡献了佛教文化和卓越的数学知识。但这些文明都存在古今之间的断裂。对于今天的印度来说,数学作为技术手段被继承延续,敏捷的数学思维是印度人的IT业能在计算机时代脱颖而出的深层原因。但它的佛教文化却早已被遗弃,成为昨日烟云,飘向了印度以外的世界,如东南亚。佛教主张众生平等,无论贫富强弱,一律平等。世上万是万物,一切皆空,一切皆无。在佛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是绝对平等的。现代印度的国教却是后来兴起的印度教,印度教主张严格的社会等级制度,是绝对不平等的。这或许是古今印度之间最具典型意味的文化蜕变范例吧。
曾经有位年轻的印度导游,他的运算能力让曾经做过五年会计的我也自叹不如。然而他却自称并非数学的佼佼者,印度人的数学能力可见一斑。他的家庭属于印度社会最底层,家境十分贫寒。他和一个来自头等婆罗门家庭的富家女孩相爱。大家知道,印度女子往往嫁妆丰厚,所以通过婚姻他就能改变整个家族的生活。让人意外的是,这个印度小伙的家人非但没有感到幸运,反而集体地坚决反对这门亲事,有情人只好就此分离。这个故事在现代社会中是不可思议的,种姓制度显然同现代民主制度格格不入。然而,普通的印度人却把种姓制度看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跨种姓的爱恋是不被允许的。社会的文化习俗,往往照见了这个民族的未来前景,决定了人在其中的命运。
回到我们民族自身,五千年的华夏文明绵延至今从未中断,中国文化的特质代代相承从未发生过根本性的变异。中国文明本身是具有包容力的,儒道两家是本土文化,但并不排斥外来文化,佛教自汉唐传入,而后本土化为禅宗,成为中国独有的宗教一脉。因为有容乃大,方能绵延不绝。因为历史的传承和绵延,古今中华文化的差异相对较小。对于中国人,越王勾践剑,唐代陶三彩,元代青花瓷……即使三五千年的历史也仿佛就像发生在昨天一般。历史的记忆不断通过丰富多样的文化形式或样式得以再现。文明的保存和传承,让中国人对自己的过去记忆犹新。作为一个古老的文明古国,我们今天在进入现代社会的时候,却有很多迷糊的、不清晰的东西需要澄清。所以,中国梦的提出不是凭空的突发奇想,而是我们的领导人,诸多社会仁人志士从深厚博大的背景中,经过深思熟虑,才提出并且开始讨论这个问题的。
习近平总书记提及三个时间概念:五千年,一百七十年,六十年。我再斗胆增加一个时间概念:三十年。从这四个时间概念中,我们就可以找到我们不能没有梦想的重要理由。
回顾五千年,中华民族一直被称为五千年文明绵延不绝的东方文明古国。实际上,这也意味着我们这个民族一直都怀有自己的梦想,并且也在不断地实现我们自己的梦想。西方人习惯于把我们中国称之为古老的东方帝国。所谓帝国,是指在特定时间内具有区域性、乃至世界性的主导影响力的强大国家。我以为,“帝国”只是一个中性的描述性概念,“帝国主义”才是一个含有鲜明价值判定的价值学概念。过去五千年,我们曾经是最古老、最强大的东方帝国。根据历史记载,盛唐时期的中国,GDP占当时全球GDP的40%左右,宋代甚至超过40%。这意味着,盛唐、强宋时期,我们的先辈创造了整个人类财富的五分之二。即使到了康乾时期,帝国文明虽然开始走向衰落,大清帝国依然在全球的GDP中占有20%左右的份额,直至乾隆晚期还占有16%,不可谓不强不富。在过去五千多年的人类文明中,我们民族创造了无与伦比的财富和辉煌,创造了悠久辉煌的古代东方帝国文明。所以,对于中国人来说,五千年是个特别的时间数字,它的意义是光荣与豪迈。
明确了五千年文明的时间意义,才能理解“一百七十年”对中国现代人的真实意义。“一百七十年”是中华民族的民族自信心最受打击、最为脆弱时间段,因而也是中国人心中一个极度敏感的时间数字。一百七十年前我们开始经受从未有过的“半殖民地”民族苦难,随后发生的鸦片战争、尤其是甲午战争在国人心中扎下隐隐作痛的尖刀。从鸦片战争开始,古老的帝国失去了几乎所有的骄傲,封建统治者再也无法操守古老帝国的前途,甚至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从鸦片战争开始,中国进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外来者宰制了整个帝国的命运,帝国和她的子民一同变得弱小和卑微,古老的东方帝国不幸倒下。这其中,1894年的甲午战争对古老民族的自信心给予了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东方巨人倒在曾经的附属国——已然帝国主义化了的日本面前。巨人被侏儒击倒,个中原因值得我们深思。
事实上,直到19世纪末叶,日本的国民经济并没有超过中国,多数日本国民甚至还没有解决日常温饱问题。即便到了20世纪30年代,鲁迅先生留学日本,在他作品和日记中,我们还可以读出普通日本人简朴而拮据的日常饮食。有研究者指出,日本人的饮食习俗既是资源贫乏的见证,也是日本民族节俭美德的体现。直到现在,日本人仍然诧异中国人的大快朵颐,羡慕中国人的辽阔空间。为何强大的帝国却败在弱小岛国面前?答案只有一个:根本的原因是人祸而非天灾。
甲午海战的日本军舰原本是清政府跟德国订购的军舰。但后来慈禧太后为修建颐和园而挪用海军军费,导致军舰被日方购买。此其祸一。甲午海战还未开始,日本明治维新的启蒙领袖们早已严阵以待,他们将日本的未来寄托在征服大陆,以摧毁和掠夺大陆资源为目标来寻求所谓“东亚共荣共存”的“大陆政策”。所以,全民省吃俭用来购买德国军舰,他们侦察北洋舰队舰艇上的任何细微之处。从炮弹储备到炮管检修,事无巨细全部被日本人掌握到相关情报,这为知彼;同时在知己上,包括战略策划、战役战术演练,战勤保障,编队协同,战役指挥等方面,均做好了充分的战争准备。而当时中国没有造铁甲舰的技术和实力,能和对手一样的就只是重金购买当时在亚洲尚能称雄的铁甲军舰,但没有储存足够的炮弹,为数不多的炮弹中也多为穿甲弹(不能即时引爆)。在战斗意志、战争准备和战略战术方面明显不如对手。此其祸二。
甲午战争的中国赔款成就了现代日本。任何一个国家的现代化进程都需要银子作为前期资本投入。英国的早期近代历史就是一部原始资本的积累史。圈地运动和海外掠夺就是日不落帝国的奠基仪式。建立市场经济、发动技术革命必须有先期投资。我说过,市场经济就好比一条河,作为经济制度的市场便是河床,而资本则是河床里的水。没有资本,市场经济就是空谈,一如没有水的河床只能称之为干涸的沟壑。以甲午海战强行抢夺的两万万两白银赔款成为日本现代化的启动资金,他们用这笔钱建立市场经济,发动科技革命。所以,真正懂历史明事理的日本史学家总是禁不住对中国抱有几分敬意和感激的。“一百七十年”这个时间概念,令中国人刻骨铭心,它的时间意义是屈辱与悲痛。
“一百七十年”也是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最失衡、最失落的时间段,在这期间,新文化对传统文化的态度也是失衡的。东方巨人倒下的时候,过去的从容仿佛也随风飘逝。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激进思想家们固执地认为,中国什么都不行,从小脚到长辫;从人种到人品,从文字到文化,中国人的自卑达到了极点。这种文化上的自卑和自怨是可以理解的,然而也是激进的、情绪化的文化反动的深层隐患。我想说,这种文化自卑和自我怨恨心态至今仍然残存于一些国人的心底。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五四时期的激进思想家们认为汉字比不上洋文;今天,自卑的崇洋心理使得一些国人对作为世界上最流行的现代语言的英语始终抱有某种膜拜心理,甚至患有一种英语狂热症。我们的孩子从幼儿园就开始学英语,英语成为青少年学习中最重要的科目之一。我们的孩子可以不会写汉字,汉语写作和书写可以只是辅修科目;孩子们普通话可以讲得不准,但英语必须发音标准地道。不可否认,在现代社会,英语是必不可少的一门知识,但英语一定是一门比母语更为重要的基础知识吗?
从历史角度来看,英语并非先天高贵优越。在15至16世纪的西欧,英语还只是一种平民语种,一种文化地位低下的底层语言。到了殖民时代,英国战胜了欧洲诸国,率先在非洲、美洲和亚洲取得了主导权,建立了日不落帝国。随后,美国接过英国的世界帝国大旗,主宰了20世纪至今的现代世界秩序。仅仅是三百年左右时间,两代帝国的扩张,英语便随着两个说英语的帝国的崛起和扩张,便一跃而成为世界信息传播量最大的普世语言。英语成为现代主流历史的主导语言,也就是西方现代性的主流话语。英语的由弱到强的历程,实际上也就是一部安格鲁—萨克逊民族的现代帝国生成史。语言的强大来自于作为话语主体的民族自身的强大。这也是我们揭开现代世界文明的文化密码和钥匙。
汉字就和黑发黄肤一样,是中华民族与生俱来的文化基因,是中华文明无法抛弃的遗传密码。王选教授和他的团队用现代信息技术解决了汉字的电脑输入和排版难题,在某种意义上也挽救了汉字的现代命运。试想,如果今天汉字不能被输入电脑,不能作为电脑工作语言,说不定我们真的会像钱玄同等近代文化激进主义思想家所说的那样彻底改造、甚或抛弃我们的母语。
总之,一百七十年前开始的近代衰落,使得国人一时间迷失了方向和心态。人们既不能理解失败的原因,也动摇了民族自信心,脚步失去了正常的节奏。我们的文明曾经一直领先,现代的我们却倏然落后,这的确是一个难以适应的文明突变。新文化运动的知识分子把落后当作了一个绝对事实,甚至惧怕这个事实,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是可以理解的。近代以来,国人奋发图强、期待民族复兴的心理和意愿同样是不难理解的。但落后并非如先辈想象的那样有如天命,更不是不可改变的宿命。冷静反思,中国没有统一的宗教,却依靠一种道德文化传统维系了五千年绵延不绝的文明,这并不是任何一个民族可以做到的。
在整个民族近代历史,回响着一个最强音——复兴图强。近代史的研究者们注意到,一百七十年来的文献资料中,重复率最高的关键词就是图强、复兴、进步。近年来,中国政府在全世界兴办了近四百所孔子学院,教老外学习汉语和中国文化,也是同样的道理。提高汉语的全球普及率所产生的国际影响甚至要超出对外贸易所产生影响。“一百七十年”的落后史在后世每一代中国人心中深深扎下了一个“民族复兴”的现代梦。
紧跟着“一百七十年”的时间概念是新中国的“六十年”。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了,中国人民在遭受了百年屈辱之后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重新“站起来了”。然而在新中国建立初期,“一穷二白”的现实和世界局势异常复杂背景下的新中国第一代领导人,在医治好战争创伤和完成社会主义三大改造后不久,在新中国建立后的第15年里就提出了以工业、农业、国防、科学技术为先导的四个现代化建设的宏伟蓝图,企望依靠自己的力量,自力更生、奋发图强,通过“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找到一条“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社会主义建设道路。但由于我们党的第一代领导集体在一段时期内犯了急于求成的错误和在指导思想上出现偏差,因而不可避免地走过了一段弯路。但新中国建立后的六十年中的头三十年,我们对社会主义现代化之路的梦想和追求上最重要的时间意义还是在于探索、试验,再探索,再尝试,在“一张白纸”上初步建立起了独立的、比较完整的工业体系和国民经济体系。
在六十年的探索中,我们踏上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圆梦之路是在不断实践和摸索中通过积累大量的实践经验,在跨过前三十年平台之后才比较顺利地进入了后三十年并走向未来,以最终实现梦想。因此,我想突出强调的是最近三十余年的时间意义。毫无疑问,引导我国走向富裕、文明、民主的圆梦之路就是通过改革开放建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强国富民之路。当代中国社会的改革开放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现代化事业的里程碑,也是近世洋务运动以来中华民族发奋图强实现现代化的艰难历程的崭新阶段。
回顾最近三十余年来的中国社会,我们可以自豪地说,GDP排名世界第二,按照国际统计数据,预计十至二十年之后,中国的GDP可能会成为世界第一。这些是否意味着我们的图强梦已经实现呢?我想,还不能这么说。今日中国的强大还仅仅是经济的初步强大,而不是整个社会的全面强大,今日的现代化仅仅表现在某些方面,而不是整个中国全面的现代化。我们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如此接近民族的复兴之梦,但“东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梦想远未实现。从民族到个人,根本说来,真正的强大并不仅仅是物质财富的增长,而在于综合实力,在于民族的心志和心力。一个民族不能够只有财富、技术、物质力量的强大,还要寻求文化、精神、心理、意志的强大。文化和精神的图强是一个更艰难的过程,更高远也更艰难的梦想。物质图强可以通过技术进步实现,而精神图强却是技术进步所不能为。所以,建设文化软实力就是为了建设精神文化上的强国。
事实上,离开精神文化的强大,物质财富的强大也不可能长久。一直以来,美国凭借其国际地位而实施其帝国逻辑,通过改变一些经济观念和国际政治的游戏规则,就能获得大量经济利益。比如,美国人可以在国际资本市场中进行无资本运作:设计一些金融衍生品,没有增加新投资,却可以汇聚大量国际资本。中国难以深层参与国际资本运作,尤其是很难参与相关游戏规则的制定与监管,结果就不得不成为美国的提款机。再比如,美国向世界上许多国家借钱,截至今年5月中国持有1.3万亿美国国债,日本持有1.1万亿美国国债,德国在美国寄存1536吨黄金。但美国政府往往通过转变概念就能减轻自己债务,将自身的亏欠转嫁给他国分担;相反,每每涉及利益,美国总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使自身成为利益最大化的享受者。比如,美国通过外交施压来提高人民币汇率,1.3万亿债务就可能变成实际少于1.3万亿的债务,我们原有的财富就这样凭空蒸发了、消失了。
因此,最近我们所面临的最大挑战已经不再是资本和技术,而是大脑内的革命,是观念、理念、心力和志力。一百七十年,除掉六十年也就是一百一十年,我们都是落后的。一百一十年的落后是民族的痛苦回忆,但也只是历史长河中的短暂一刻。图强复兴更应从容、理性。财富仅仅是梦想的开始,梦想的终端还应有更大更高更远的空间。
今天的中国人应当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五千年、一百七十年、六十年、三十年,同时,也该环顾一下其他国家的经验和教训,就不难从纵向的历史透视和横向的地域比较这两种视角或视域,去看一看、想一想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未来前景和潜在危机。
与其他现代型国家相比,我国在快速发展的同时,依然面临着三大危机:第一个危机是“后五四时期”的文化危机。五四运动以来,我们的文化危机并没有根本解除,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始终处于尖锐的对立状态,新派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很难持守一种平静的心态。近些年来,我们对传统文化的态度有所缓和,社会中出现了“国学热”现象,政府也开始将社会主义文化解读为五千年中国民族历史文化的延伸,这是一个难得的进展。过去,社会主义文化一度被看作是与传统文化彻底决裂的产物;现在,社会主义文化与中华传统文化的历史连续性得到一定程度的认可。尽管这种认可仍然相当初浅、甚至过于拘泥,但毕竟表达了一种具有历史理性的文化心态,而这恰恰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所缺少的。
第二个危机是“后文革时代”意识形态的危机。文革结束以前,整个国家构建了一套严密但却过于封闭的、排斥性的意识形态。在反思文革的时候,我们似乎是采取了另一种形式的全盘否定态度。实际上,文革结束前的社会意识形态构建是相当严肃有力的,至少可以说,文革结束前的整个社会仍然是有信仰、有梦想的。那个时期物质生活虽然艰苦,但人们心中尚有念想,有明确的精神信念。无论民族还是个体,如果人的心中存有明确的信念,那么人的行为方式及其价值取向便是明确的。心中有信念,人便不会“跟着感觉走”。可是,“后文革时代”我们似乎失却了信仰或信念的目标,心中的梦想也似乎变得越来越模糊,相反,物质的或实利主义的、工具化的或手段性的、眼皮底下的或感官的东西却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狂迷。诗人北岛曾经有句:烤焦的鱼仍然做着大海的梦。尽管诗人对文革时期那种过度的、空想式的、甚至是狂热的革命理想主义浩叹不已,终究还是对曾经的理性主义激情持守着一份悲壮的祭奠。可是今天,我们仿佛成了“金”鱼缸里的“金”鱼,虽然没有被“燃烧的激情”烤焦,却遗忘了大海,更没了梦回大海的鱼儿之梦。
第三个危机也是后现代的心理或心态危机。这一危机与前两个危机是密切关联着的,或者说,它是前两个危机的社会心理后果。文化的俗化或商业化和信仰的缺失,使得人们面对飞速发展和转变的社会现实难以保持必要的冷静、理性和从容。金钱变得益发显赫重要,几乎无所不能、无人不求、无求不贪。钱成为许多人最直接、最醉心的追求,甚至成为一些人唯一的信仰目标。于是,我们的心变得越来越功利甚或私利,我们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浮躁、急躁和狂躁,我们的心理变得越来越烦恼、焦虑、易于冲动而富攻击性,我们的心态也因之变得越来越轻浮、不严肃、不宽容、无忌惮。因此不难明白,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会端着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为什么我们的物质生活较前大为改善而幸福感却大为降低;为什么我们的社会交往越广、交往方式越丰富多样,我们内心的安全感反而越来越低,人际、群际的相互信任和礼仪反而越来越稀薄……这样的为什么还有许多,值得我们不断地追问和反思。
我想特别指出,今天的中国人似乎比任何时候都随意,都无所谓,范跑跑事件的后续舆论如果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人们会以极其严肃和认真的态度对待之、讨论之。但在21世纪的中国、甚至是在经受特大自然灾害的时刻,人们反倒是把范跑跑事件当成了一种舆论游戏。我说过,即便是作为教师的范跑跑在灾难降临的紧急状态下不救学生、不救母亲的行为可以谅解,人们对范跑跑事件所持的无所谓态度、甚至是以之为噱头、为星酷、为真诚之举的所谓“宽容”,却是不可原谅的。当人们的态度没有了基本价值立场的基座,社会的宽容没有了基本原则或伦理底线的依托,人和社会都会变得难以理解,因为这超出了人类的正常理性,超出了人之常情,超出了一个健康社会最起码的公共要求。
当代中国的三大危机,可以归根结底为信仰危机。时下流行的通俗歌曲就是我们时代典型心态的流露。歌手杨坤唱道:“错与对,再不说的那么绝对;是与非,再不说我不后悔;破碎就破碎,要什么完美。”《无所谓》这首歌就反映了当下中国人随意,一种活脱脱、赤裸裸、无原则、无理想、无信念的生活状态。如此状态,梦何存之?当然,我们也有另一种不同的歌,比如汪峰的《存在》:“谁知道我们该梦归何处,谁明白尊严已沦为何物,是否找个理由随波逐流,或是勇敢前行挣脱牢笼,我该如何存在?”汪峰的歌曲体现了当代人信仰和梦想的焦虑,他唱出的茫然、绝望、焦虑、无奈,至少还表达着人们仍在追寻人生存在的意义。追寻便是梦的姿态。
在高度竞争的现代社会,我们不能不考虑存在和存在的意义,不能只考虑活着,而应当考虑如何活着。千百年来,儒家文化维系的是一个消除竞争的社会,传承的是一种温情脉脉的规则秩序,这也许正是它难以适应现代社会的重要隐忧之一。现代社会是一个竞争性的社会,这很容易使现代人相信并选择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弱肉强食式的丛林规则。现代社会规则的背后是进化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现实事实证明,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活着本身已然不易,因而“活着就好”很容易为多数人承认、确信。然而,已有的现代社会生活经验提示我们:比活着更为紧要的是如何活着,一种有情有义、有心有信有梦的活着比纯粹的饮食男女式的活着更值得追求。
所谓人生之梦不在其他,在于人生之观。而所谓人生观,历史上的智者先贤早有三个命题:
第一个命题叫做“人是动物”。凡动物即有本能和欲望。弗洛伊德在《释梦》中认为,现实中不敢表达的欲望必在梦中释放。所以,人之梦很多都基于人之动物性的本能和欲望。然而,本能的梦是单向的,单向的梦虽易实现,却不持久。一个大学毕业生的单向梦想就是工作、房车、成家,但这还远不是一种真正的人生梦。诚然如前所说,在高度竞争的社会里,年轻人能生存下来,已然相当不易。谋职就业不易,买车买房更不易。过重的困难和压力常常让年轻人匍匐在现实的脚下,不敢轻言梦想。但我仍然想对同学们说,这样的人生梦并不难满足。社会越向前发展,生活资料就会越丰富,生存的条件会越来越好,物质欲望的满足也就会越来越简单。仅仅在20年前,“汽车梦”对于我们来说仿佛遥不可及,今天很多人都可以轻松实现之。今天许多年轻人眼中的“人生三大件”即所谓票子、房子、车子,即近的将来或许可以变得轻而易举。单向的人生梦是必要的,也是生物人抑制不住的。但对于社会人、文化人和精神人的人生之梦来说,容易满足的梦想远不如需要努力才能实现的梦想来得长久、深刻和高远。
第二个命题是“人是政治和社会的动物”。这个命题来自亚里士多德的名言,他说:“人天生是政治动物。”每个人都既是自然生物也是社会动物。这种双重身份使得人必须有非我或他我的欲求,必须意识到世界上不仅有自己还有别人。儒家哲学正是以人的政治性和社会性为前提的,所以儒家总结的人生之梦是以“大学八目”为主的君子理念: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人只有超出单纯的作为动物的自我,才能够拥有更高远的人生梦想。
第三个命题是“人是文化和精神的动物”。人不仅应该有本我和自我的欲望或单向梦想,也不仅有非我和他我的欲望和远大的社会梦想,还应该有超我的超越梦想。英雄雷锋说:“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超越的梦想就是以有限的生命追寻无限的人生意义。生命是有限的,但可以获得无限的意义,可以成就永恒的人生。人类从不甘心人生短促,因而追求永生,追求来世。但是人生的意义不在于活多久,而在于怎么活。所以,诗人臧克家说:“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可他却死了。”人生因为追求高远,所以从有限到无限。财富不代表人生的全部意义和终极意义,因为财富只能证明人的在世之功,人们从不会仅仅因为财富而记住某一个人。“千金散尽还复来”。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云:“唯有你永恒的夏日常新,死神也无缘将你幽禁,你在我永恒的诗中长存。”
这三个命题就是让我们理解人为什么应该有理想,应该有怎么样的理想。虽然有人说,理想不分高低,有理想就好,但我以为人的理想还是高远一点为好。人生如此短促,烦恼如此繁多。佛经有云:众生有八万四千种烦恼,亦有八万四千法门给予解脱。要找到这八万四千法门,就需要超越本我和自我,趋于超我。在社会的剧烈变化中,人的心态最容易失衡。在佛教看来,就是因为人还未能洞穿真谛,也就是俗话说的“看不透”。所谓看不透,实际上还是因为没有梦,没有超越的梦。登高方能极目,美梦才能让人超越当下的得失、荣辱、贫富、尊卑。
我想,美梦成真主要取决于五个因素:第一是能力。政府要有治国的能力,个人要有自为的能力。能力是实现梦想的必要条件。没有能力,梦想便只能是幻想。第二是定力。实现梦想一定要有定力,要有“心如磐石,不可转也”的意志。“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这句歌词唱的是一句大实话。第三是心力。所谓心力,就是人的志向、心气。一个人的心气要大要高,“器大者声必闳,志高者意必远”。古寺的铜钟越大,发出的声音就越宏大深远。志向越高远的人,人生想象的空间就越大。一个人如果心气小,他的人生气象必定很小。“其心易盈者,正由器小乎”。燕雀之志容易满足,鸿鹄之志何其高远!心力大意味着对人生和自我的期许高大。我想当爱因斯坦,最后可能做不了爱因斯坦,可我可以做爱因斯坦的追随者,可以在某个方面接近爱因斯坦,更何况这种追寻的过程本身便使人不凡。第四就是机遇。机遇是偶然的必然,有人把握住了,有人没有把握。在现代社会里。人们常说,机遇是对每一个开放的。我觉得这样说还不确切,应该说:机遇是对每一个有准备的人开放的。生活世界里,到处都有机遇。现在,中国大学生毕业之后喜欢去一线城市工作,非北上广不去,最后错过了很多好的机遇。但在大洋彼岸,美国毕业生就很懂得把握机遇,他们的博士生求职都是跑遍全美,甚至跑遍全球。他们为求职准备了漂亮的西服、衬衣和领带,积极地把握那些似乎只有百分之几的希望。现代社会的机会层出不穷,实现人生价值的方式也并不唯一。一旦有机遇就应该take it,just take it。最后一个因素就是道德幸运。在追求梦想的过程中得到贵人相助或巧遇各种优越的条件或意外机缘,便可称之为道德幸运。这种幸运之所以具有积极的伦理意义,是因为它乃是我们成就梦想的重要因素。从理论上讲,熟人之间的信用度要高出陌生人之间的信用度,陌生人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交往中必须有足够的探测和尝试。熟人或是同乡、同学、校友、师门,都有一定的信用基础。从实际来讲,中国社会是人情社会,每个人都有老乡、同学、战友、朋友;在没有违反原则的条件下,道德幸运是值得把握的因素,这就是佛教所教诲的广结善缘。
总而言之,无论是中国梦还是人生梦,通过多角度去看,就会获得丰富解答,就能获得更大的行为空间和自由度,美梦成真的几率就更高。
(本文根据万俊人教授在湖北大学“思睿讲坛”上的演讲录音整理而成,整理稿经演讲者本人校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