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柏刚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精神分析学对女性主义批评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它让女性主义者将批评的视角从社会意义上的性别群体深入到个体的心理意识甚至无意识的心理维度,使批评关注的内容和文本诠释的方式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衍生出一批新的批评理论话语,对女性主义批评的理论化产生了重要作用。本文重点探讨雅克·拉康的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对女性主义批评语言意识的作用和影响。
雅克·拉康,法国精神分析学家、哲学家,他对弗洛伊德创立的精神分析学理论从语言上加以重新阐释和运用,对后现代思潮的多种思想理论产生了重大影响。拉康对结构主义语言学具有浓厚的兴趣,试图超出结构语言学的界限,创造性地把对于人的精神分析同语言的运用联结起来,并结合符号学和后结构主义的话语理论对弗洛伊德的理论进行重新诠释,创建了结构主义的精神分析学。其理论纷纭复杂,但就其对女性主义批评语言意识的影响而言,主要有以下两点:
第一,主体的建构过程。与弗洛伊德过分强调人的生物学因素不同,拉康更注重文化而不是自然本能的力量对人的精神所产生的作用。在他看来,主体在心理形成过程中,必然会经历镜像和俄狄浦斯两个阶段:“所谓镜像阶段又称‘前语言阶段’,指人的心理形成过程中的主体分化阶段。俄狄浦斯阶段则是主体被语言结构格式化所完成的阶段。婴儿出世时本是一个未分化的‘非主体’的存在物,不能把自己与外部世界区分开来。从他6个月到18个月期间,婴儿进入‘镜像阶段’,这期间婴儿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的形象并‘认出自己’,从而获得了自身的同一性和整体性,产生了最初的‘自我’观念,从此开始在文化的熏陶下发展语言能力。”[1]461“镜像阶段”是个体参与社会体系过程中所迈出的第一步;它标志着孩子开始逐步进入一个拉康称之为“父亲之法则(Law-of-the-Father)”或“父亲之名(Name-of-the-Father)”的象征秩序。这阶段真正的主体尚未形成,只是主体分化和形成的开端。此一阶段幼儿对外界的认识浸透了自己的想象和幻觉,主要处于心理区域的“想象界”。3~4岁以后的幼儿由镜像阶段过渡到俄狄浦斯阶段,开始进入心理区域的象征界。“俄狄浦斯阶段源于父亲的出现。拉康的‘父亲’只是‘父名’,是一个象征、一个原则,象征着法律和权威。父亲所代表的社会语言就是‘法’。儿童由于接受了父亲的权威,而在家庭坐标中获得了自己的名字和位置,名字和位置就是主体的原初的能指。从此,儿童牺牲了自己真实的欲望,开始进入语言秩序,从而完成了建立合法主体的过程,并构成了他的主体的无意识。由于语言都具有符号的象征性,因此在精神上形成了‘象征界’”[1]461。拉康的主体建构理论改变了传统的对于语言、意识、无意识之间关系的认识,人的思维不是从无意识逐步提升到意识和理性,而是从人类最基本的语言和象征性特征出发,从主体的无意识话语使用、从人的语言运用中所表现的“无意识主体”出发,尔后再回到人的理性主体形成及其复杂运作的一个复杂的心理发展过程。在拉康看来,不存在传统意义上的独立的主体,主体之存在依赖于一个自我与他人共享语言关系的社会前提,这种对主体与他者的辩证依存的认识以颠覆主体同一性的方式瓦解了传统的主体概念。拉康的主体不再是人的力量和本质得以确立和体现的本体存在,而是与语言密切相关、与“他者”的话语密切相关、与无意识的“欲望”密切相关的一种话语符号的建构。
第二,无意识的语言结构。拉康后弗洛伊德主义精神分析学的精华,集中在他的一句名言中:“语言结构是潜意识的内在结构的外化;或者,换句话说,潜意识就是被内在地结构化的一种语言。”[2]197拉康在对精神活动与人的语言活动的密切关系的研究上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他强调精神活动的潜意识基础具有和语言相关联的基本结构,即支配着人类存在的方方面面的无意识是像语言一样构成的,“无意识就像语言,拥有类似于语言的结构。这个结构以多种方式影响人类主体的言行,……拉康独特的创见是把无意识看做一种类似于语言的结构,从而在意识和无意识之间建立了清楚的联系”[1]461。弗洛伊德认为当被压抑的潜意识(本能)冲破前意识的检查和控制进入意识层面,才会被语言表达或认识,因此按他的理解无意识先于语言,但拉康对此加以了纠正,强调不是无意识产生了语言而是语言产生了无意识,无意识的话语具有一种语言的结构,人们对无意识的理解需借助于语言才能完成。语言因此具有了一种先在性,构成人类社会交往的基础,成为支配一切的首要原则,语言组成的人类文化的各种象征体系将决定主体的结构和形成,主体的确立过程就是掌握语言的过程。因此可以说,语言产生了“我”,语言创造了人的主体性。经由语言,幼儿逐渐被引进社会文化关系之中。
拉康的理论对文学批评尤其是女性主义批评产生了深刻而久远的影响。“自1968年5月以来,精神分析学、哲学、文学和语言学之间的界限和藩篱在女性主义批评中已被打破了。”[3]304从麦琪·赫姆的这句话可以非常明确地感受到从上世纪60年代以来其他学科理论对女性主义批评所产生的深刻影响,与此同时也体现出女性主义批评对其他学科理论和方法的包容和借鉴。与此同时,这句话也可以看作是精神分析理论对女性主义批评影响情况的简略勾勒和描述,而具体说来,拉康的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对女性主义批评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改变了女性主义者对性别及性别主体的认识,生理性别的认识逐渐为社会性别所替代,性别构成中的语言属性得以揭示和突显。拉康精神分析核心结构不在于“自我”而在于“主体”。拉康对语言的无意识结构的分析使人的思考和行为真正跳出了传统的理性和生理意义上主体的控制范围,彻底打破了传统哲学关于主体的各种论述的形而上学结构。拉康认为,“主体就是那个受无意识支配而喋喋不休地说话的人,它不是笛卡尔意义上的我思或理性主体,它是儿童在其发展的奥狄浦斯阶段通过与语言的认同而形成的说话主体。语言是规则、制度和法的象征,这表明主体是社会的一种构造”[4]。拉康在重建传统主体概念的时候,发现并强调建构主体及其各种复杂关系的本能欲望基础,使主体超出理性原则并在较为自然的人性发展道路上自由展开,为后现代主义建构各种各样反理性的主体论奠定了基础。拉康对女性主义批评最主要的启示,就是在语言及其无意识结构的研究中,揭露主体的非稳定性和不确定性。不是主体决定语言和无意识,而是相反。语言及其无意识结构的运作对于主体会产生重要和实际的影响,这实际上就是强调性别主体性产生于文化建构。拉康的学说改变了女性主义批评对于性别主体的认识,性别主体由天然形成的一种自然生理的结果,开始转为文化建构性别主体的过程,使以往人类对性别问题思考中被忽略和遮蔽、从未被认识过的语言因素浮出历史的地表,将性别主体形成以及人类性别构成中语言所产生的作用、功能、特点等属性凸显出来,并启发她们通过语言的无意识解构达到对“主体”解构的目的。朱丽叶·米歇尔、伊利格瑞、克里斯蒂娃等著名女性主义批评家都曾对拉康的理论加以借鉴和阐发。在最初的女权主义争取平等权利的社会运动中,妇女一词意味着在现实社会生活中受压迫的一个性别群体,作为运动主体的妇女是一个与男性相对立和相区别的群体的概念,是包含了千千万万被压迫受歧视的女性个人,与阶级的概念相类似。这种对妇女的划定中既有生理的成分,也有社会的成分。到了西蒙·波娃,她提出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养成的,开始强调性别主体的非生物性,由生理区别转向社会性别,强调文化和社会历史传统对女性主体形成产生的影响。这个主体在一定意义上还是与男性相对立和相区别的一个群体概念,只不过强调的侧重点由女性生理上的认同更多地转为社会文化上的认同,依然是一个被歧视的地位低下的第二性的性别整体,但这为女性主义批评强调性别差异奠定了一个理论基础和前提。而受拉康无意识、语言与主体建构理论的影响,女性主义批评所认为的性别主体一定意义上不再是一个性别集体的概念,也不是现实生活中的单纯的女性个人,而是比较抽象和形而上的一个性别主体,与语言相联系,与无意识、潜意识相联系,不再是一种天生的自然的性别,而是一种在出生后一定阶段所形成的一种性别意识的主体。它为女性主义批评带来的影响是主体的形成及其过程被提到了异常重要的位置来加以强调和认识。女性主义者不再满足于寻求男女平等的政治经济及其他社会权利的普遍性诉求,而是将对性别的认识与女性的身体相联系,与神秘的潜意识、无意识相联系。对性别的认识由社会的显层面转入文化和语言的隐层面,更强调语言和文化对性别主体形成所产生的作用和影响,强调女性与男性不同的性别差异。这种主体不再是集体或群体意义上的,而是更强调个体的、独立的、差异的主体概念。这为后现代女性主义批评的身份批评提供了前提和基础。当对性别主体的认识发生改变后,与此相对应,女性主义批评的目标定位也就随之而发生改变。以往是强调妇女作为自然人应取得与男性一样平等的各种社会地位和权利,而现在这种斗争重点开始集中于影响主体建构过程的各种文化传统以及语言等元素,颠覆、解构等策略开始取代“斗争”成为这一时期女性主义批评的主要方法,而张扬女性与男性不同的性别特质及差异取代了男女平权的奋斗目标。
第二,拉康所提出的想象态和象征秩序等主体构成的阶段划分,为女性主义批评寻找女性语言之源提供了启示,为女性主义批评发动语言革命提供了一个突破口。拉康指出,“想象与前俄狄浦斯阶段相一致,在这一阶段,孩子认为自己是母亲的一部分,自己与世界之间也没有任何区别,没有压抑、没有缺失,也就没有潜意识。象征界则不同,父亲的出现离间了母子,对孩子来说则意味着失去母亲的肉体,占有母亲的欲望也就因之受到压抑,无意识由此展开”[5]。拉康所提出的这个“象征界”无疑是一个菲勒斯中心主义的产物,因为他以父亲及其表征菲勒斯作为“超验的能指”来维持象征秩序的稳定,避免对立的两极无限地分裂下去,这个终极能指象征单一、完整、清晰和逻辑,而多样、破碎、混乱和非理性则被象征秩序排斥于外。显而易见它体现的是父权制的秩序。“拉康还进一步区分了男性主体和女性主体在战胜自身俄狄浦斯情结而进入语言过程中所存在的差异。……在拉康看来,语言产生了‘我’。语言创造了人的主体”[6]876。人类凭借语言分别物与我、内与外、男与女,先于人而存在的语言支配着人的思维,为生命个体分配位置、划定等级、确立名分,语言把幼儿引入了复杂的社会和文化关系的网络中。“拉康对于各种语言论述的分析,打开了从语言形式结构到社会文化生命运动的新思路,同时也在各种非标准化的语言论述‘病例’中,发现语言论述的社会运作权力脉络”[7]204。女性主义者敏锐地看出了问题之所在,拉康的象征秩序是非女性或反女性的。拉康所区分出的“想象态”与“象征秩序”两个阶段的根本区别在于:想象态没有语言,象征秩序产生了语言。语言有无之间所划分出的性别说到底就是一个命名和贴标签的问题。而命名权握在男性手中,这种男人所创造的男性语言毫无疑问会传达出父权制的观念和价值。女性要避免内化男性的价值有两个途径:一是要对父权制语言进行批判;二是要努力寻找和积极创造女性语言,这实际上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拉康认为男女进入语言的方式存在着差异,这种性别语言差异的认识为女性主义批评发动语言革命提供了理论启示,也找到了一个颠覆父权文化的切入点;但对弗洛伊德和拉康的阉割理论,女性主义者则坚决拒斥,成了她们口诛笔伐的重要目标。女性主义批评将拉康的无意识与语言的理论创造性地加以改写,提出了建构女性语言的理论主张。女性语言作为一种符号系统必然会与产生它的思维和想象有关。因此,拉康的性别分化前的前俄狄浦斯阶段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女性语言孕育的基础和前提。如西苏的女性写作、伊利格瑞所提倡的一种四处弥散的“女人腔”以及克里斯蒂娃的符号学,都与前俄狄浦斯阶段的双性同体的母性有着密切联系。对于女性主义批评来说,回到阉割出现之前、父亲的语言表征出现之前的前俄狄浦斯的想象界,以双性合一的混沌状态抵抗父权制象征秩序的二元性别对女性的束缚和压抑,成了女性主义者进行文本和话语颠覆经常使用的策略。以女性写作为武器通过女性语言来建构新的性别主体性,使女性主义语言理论及实践具有了革命性的意义。
第三,女性主义批评内化和吸收了拉康的语言先在论,将语言与女性身体联系在一起,提出了女性语言、身体写作等理论主张,开始了积极的革命性的语言实践。在拉康看来,在男孩/女孩对语言的“进入”时,语言就已经先行存在了。拉康的观念旨在强化语言先于人类经验而存在的特性。语言的先在性是毋庸置疑的,人出生之前已经有了社会的符号系统,它是法律的化身,人生下来就无可挽回地置身于语言符号这张无形的大网之下,用此语言来思维、交流,来认知和表达情感。女性主义批评吸收和内化了拉康的语言先在论,充分认识到语言在性别文化中的重要性。在她们看来,语言在建构主体、传达意义的同时,也会对自我产生束缚和禁锢。但有些意外的是,在这些女性主义者看来,受到束缚和禁锢的并非女性的自我而是男性的自我。这是因为在父权文化体制中女性根本就没有自我,她们只是以确证和定义男性所必需的他者的身份而得以存在。但如果女性要改变这种文化传统和性别等级体制中的第二性的性别地位,想要重新确立和建构女性自我,就必须从根本性的语言变革着手,语言是妇女遭受压迫和歧视的根源和基础。按女性主义的理解,现存和传统的语言都是属于男性的,语言把男性的欲望置于主导地位,将确定男性意义和价值的女性他者置于边缘和沉默的状态,语言已经变成了男性的奴仆和随从,语言的疆域就是男性帝国的版图。因此,西苏提倡女性应该勇敢地“闯入”男性“自我认同”这个语言帝国,推翻男性的话语统治的权力,改变其话语规范,让女性的语言真正地随女性意识和意愿而“飞翔”。在西苏看来,女性写作能够在语言和句法上破坏西方式的叙述传统,这种毁坏性就是女性语言和女性写作中的真正力量。但在感知女性语言的必要、提出女性写作的命题之后,接踵而来的一个问题就是:女性语言从何而来?女性写作如何区别于传统的父权写作?女性主义者在拉康的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中为语言的性别找到理论根据,拉康提出的语言与无意识结为一体的理论模式,使得主体与语言产生性别差异。按照拉康的象征秩序理论,男性与女性性别主体意识的确立只存在于语言之中,具有不确定性和越界互换的可能性,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越界站到与自己的解剖学归宿相对立的另一边,成为自己性别的对立面。拉康这种认识对于女性主义批评来说是非常有利的,因为性别不是一种固定不变的自然现象,而是一种语言或文化的建构,这使男/女二元对立的颠覆成为可能。对于那些意欲在语言中真正实现男女自由转换的女性主义者,建构女性语言、进行女性写作就是一种革命性的尝试。与此同时,长期以来为父权制文化一直压抑的女性欲望就成了女性语言的一个源泉,从未被言说和肯定过的女性身体就成女性写作的一个载体。在拉康理论的影响下,女性主义批评将语言与女性身体联系在了一起,身体成为颠覆菲勒斯中心主义男女二元对立的前沿阵地和致命武器。“西方女性主义者认为,女性对自己身体的认知是女性界定自己的身份、掌握自己的命运和自我赋权的重要的途径和组成部分。对许多女性主义者而言,关注女性身体,实际上是以另一种重要的方式解构文化与自然的二元性”[8]。埃莱娜·西苏、露丝·伊利格瑞、朱莉亚·克里斯蒂娃等女性主义批评家积极探讨女性的身体与语言、文学创造三者之间的关系,认为男性生产和占有人类的语言,篡夺了女性言说的权利,充当其代言人,用语言将女性他者化、客体化,以便对其进行控制。因此她们主张挖掘女性语言和女性社会性别化的语言,因为这些语言扎根于女性的身体或想象力中,有助于女性挣脱父权社会的统治。女性主义者批判传统的理性、线性、一元的男性思维和想象,张扬与此相异的女性的身体、本能、欲望、潜意识,她们确信这种依托于女性身体的女性语言和女性写作,会对传统文化的意义结构产生颠覆作用,文化的更新与再生产由此而产生。女性主义批评在拉康精神分析理论影响下,在身体和语言、写作的关系问题上的提出的一系列见解为全世界妇女争取社会变革提供了有力的性别政治理论。
拉康的精神分析学说为女性主义批评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启示,对女性主义批评的阶段性发展产生了重要作用,但因其理论学说中存在的菲勒斯中心主义,其理论和观点遭到了女性主义学者严厉的批评和抵制,也正是在对拉康理论的批判与超越中,女性主义批评在理论上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和发展。
第一,对拉康的菲勒斯中心主义的象征秩序及主体性构成进行批判,对匮乏论进行改写,强调女性身体的异质性,为女性写作和女性语言提供理论基础。肖瓦尔特指出:“拉康心理分析学研究处于语言中的女性主体的分裂。在由父子相似性和占主导地位的男性逻辑构成的一个心理语言世界里,女人是匮乏或缄默、销声匿迹和默默无闻的性别。”[9]255~256女性主义者认识到,女性在俄狄浦斯情结的系统中没有立足之地,如果以男性性征为标准和规范将女性身体定义为缺乏或萎缩,这无疑于削足适履,女性就不可能表达出女性独特的感受和气质,这是捆绑女性精神的一根绳索,女性必须要认识到这种束缚并摆脱它,努力探索能表达女性性意识和女性经验的自己的理论空间和批评话语,将女性从父权象征秩序的压迫和控制下解救出来。“女性主义者对精神分析的反感缘于在她们看来,弗洛伊德认为女性天生地位低下、羡慕男人的阳具和他只描绘了男孩的俄狄浦斯情结而丝毫不提及女孩;在拉康的理论中,拉康强调阉割情结对男孩主体生成的作用,把男根定义为最权威的能指,强调父名在整个象征系统中的作用,忽略儿童在前俄狄浦斯阶段中对母亲的想象作用”[10]。女性主义批评家们针对弗洛伊德和拉康具有菲勒斯中心主义理论“阉割情结”和“匮乏说”展开了解构性的批判:“精神分析只能从男孩的视角谈论想象阶段和象征阶段,却无法谈论女孩如何走过这些过程。弗洛伊德和拉康假定了前象征阶段里中性儿童的存在,在拥有象征阶段的差异性之前,女孩被认为与男孩没有差别。艾瑞格瑞却强调前俄狄浦斯阶段母女关系的独特性和女性的想象。……她致力于重写拉康的理论,以女性的视角考察女性的身体,探寻把女性身体作为知识产生之地的可能性。”[10]弗洛伊德站在男性的立场上说话,认为女性性器官的隐没状态象征了女性的缺陷和匮乏,女人组成了沉默的群体,是黑暗的大陆。而伊利格瑞从女性立场出发,对男女不同的生理形态做出了完全不同的评价。她认为男人的快感完全集中于阳物,这种单一的快感才是真正的匮乏,而以男性的性为规范的性话语是单一的。与此相反,女人性器官由很多不同的部位组成,因而女性的性欲远比男人丰富,她的快感是多元、复杂的,这种呈弥散状态和包容性的性欲会影响到女人的心理,进而影响女人说话的方式。而且女性既可与男性又可与女性发生性关系,其性倾向具有多元性和不确定性,这些性特征使女性的语言和写作富于流动性、随意性、非线性和非理性。与女性的性经验相对应,女性写作的文本和语言常常被认为是反传统、反线性的,充满内部矛盾。菲勒斯中心主义要求清晰、明了、单一的陈述,而在伊利格瑞看来,为了背离男性价值,女性的语言应力避准确性,应该说起话来让听者捉摸不透,不得要领。非理性、无逻辑、语无伦次、思绪散漫这些在男性看来是女人比男人低劣的标志性语言,这些按男性语言标准被判定为属于缺陷的特征经过伊利格瑞的改装,成了女性对抗菲逻各中心主义思想的武器。西苏对拉康的菲逻各中心主义也有着明确的批判和认识,西苏的女性写作理论正是建立在对拉康理论的继承和批判的基础之上的。她用“性的差异性”分析和反驳拉康关于主体性构成的精神分析模式。“西苏试图展现另外一种女性秩序的景象,通过对女性身体的描述,批判拉康对女性的忽视,她相信女性身体的节奏和情感为推翻父亲之名的主宰提供了一种可能。……西苏强调女性身体的异质性、多义性、多种性取向。认为女性具有写作的素质,提出‘女性写作’的概念,她认为女人较男人更接近于母语和创造,因此更具备成为作家的条件;另外,女人与身体联系紧密,她用身体讲话,用身体写作”[10]。女性主义批评将弗洛伊德和拉康提出的因“阴茎羡慕”而产生的匮乏说加以革命性的颠覆,改变对性及性快感定义的标准和方式,将其理论改头换面加以利用,其目的就是通过女性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改变女性的主体地位,给予女性游离于菲勒斯中心主义话语之中和之外的自由。由于菲勒斯是男性创造力和权威的体现和表征,女性身体语言的探索,也正是对这种象征秩序的颠覆,是对压抑和束缚女性创造力的父权制文化的颠覆。女性主义批评在批判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男权思想的同时,不断地从中挖掘出潜在的价值,在强调女性的差异的同时,对此种差异加以肯定,并以此为基础提出了女性写作、女性语言等理论主张,使女性主义批评理论得以丰富和发展。
第二,与拉康对象征界的认识不同,女性主义批评更关注和强调前俄狄浦斯的母性关系,强调此一阶段的符号延留对无意识、潜意识的影响。拉康把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为母子双边关系阶段,此时父亲并不具有显要的意义,婴儿相信他是母亲的一部分,竭力成为她的一切,他还不能理解他与母亲的差异;第二为三边关系阶段,父亲以符号方式介入并夺去婴儿欲望的对象,婴儿开始获得语言,形成自我,认识到差异,这种差异意味着与母亲的脱离,婴儿体验到父法(Law of the Father)的残酷,以放弃俄狄浦斯情结为代价,向父亲认同,向菲勒斯认同,对母亲的欲望转变为父权的屈从;第三为二次同化阶段,开始和父亲同化,牺牲欲望,完全建立主体的过程。女性主义批评对此理论加以改变,她们突出第一阶段的作用,一是强调此阶段母性地位的重要性,二是强调此阶段对于语言和性别产生的重要性,克里斯蒂娃的符号学对此展开了专门的论述和研究。作为语言学家和精神分析家,克里斯蒂娃的符号学主要建立在拉康将精神分析学和结构主义语言学结合所创立的后弗洛伊德主义的基础上。但克里斯蒂娃对拉康的一些观点并不是一味地顺应,而是持批评的态度:“拉康坚持阉割情结造成想象阶段和象征阶段的分离,克里斯蒂娃却坚持两者间的连续性。对应于拉康的‘象征的父亲’,克里斯蒂娃强调‘想象的父亲’,认为这才是孩子进入到象征领域中必不可少的第三个术语,缘于他为孩子提供了爱的可能性。克里斯蒂娃强调弗洛伊德和拉康忽略的那些部分,例如前俄狄浦斯、自恋与认同的关系、婴儿对母亲的依赖、肉体的欢乐等心理因素。”[10]拉康运用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对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概念加以补充和修正,强调幼儿对语言的习得和主体意识的产生是建立在其与母亲认同分离的基础之上,建立于幼儿经由阉割的焦虑进入到以“父亲之名”、“父法”所代表的象征秩序和社会生活。对此,克里斯蒂娃提出反对意见,她强调幼儿的前语言经历在本质上是与母亲息息相关,这种类似于遗传密码似的神秘的声音或前语言状态中的力量在语言习得过程中没有完全丧失,而是有所延留,成为一种无意识积淀。这些被压抑至无意识中的心理能量,将以某些特定的状态或写作中以语言不能表达的神秘的符号的方式重新出现,对父亲之名所主宰的象征秩序造成威胁。法国女性主义批评的三个主要代表西苏、伊利格瑞、克里斯蒂娃对于女性语言的认识都强调前俄狄浦斯阶段婴儿与母亲的认同,这种对母性的重视和强调并非是对父权制传统意义上的女性气质的迷恋和重新肯定,而是因为前俄狄浦斯阶段的母亲是同时兼具或包容了男性和女性之双性气质的共同体,它使女性主义者所推崇的女性主体构成特性中包容性的特点予以充分的展示,对传统的男/女二元对立的性别认识具有颠覆和解构作用。这种理论和认识充分挖掘与女性紧密相联的父权制内部的颠覆性力量,既是受到了解构主义的深刻影响,也是对拉康充塞着父权色彩的精神分析理论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加以全新诠释和批判性改写而结出的硕果。
综上所述,拉康关于主体构成过程、无意识的语言结构等理论在心理学、语言学和人类学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受惠于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女性主义批评在与精神分析学和语言学这两个现代西方显学相切的点上,很好地将性别与语言这两个维度结合起来,提出“女性语言”、“身体写作”、“符号学”等新的批评理论,传统的写作行为和文学语言开始与女性欲望、女性身体联系起来,女性主义批评对于语言与性别主体建构、性别差异产生之间的关系有了全新而独到的理解与认识,性别构成中的语言属性得到强调和彰显。女性主义批评在批判拉康男权中心思想谬误的同时,对其理论和方法加以借鉴、吸收和改写,丰富了女性主义的批评理论和语言意识,使其服务于女性主义批评颠覆和批判菲勒斯中心主义的政治目的,开拓了女性主义批评的新领域,为当代文学与文化批评写下了独具特色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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