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假人》的逃离主题

2013-04-07 21:56唐蕾
关键词:桑塔格假人艺术化

唐蕾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艺文寻珠】

论《假人》的逃离主题

唐蕾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假人》延续了桑塔格有关逃离和隐遁的主题。从自我复制、身份消解和看客的姿态三个层面来解读,小说体现了现代工业社会背景之下人的自由意愿与社会规训之间矛盾对立的关系。逃离作为现代人探寻自由之路的有效方式,其背后蕴藏着作者对于现代工业文明去艺术化生活方式的批判和否定。

《假人》;苏珊·桑塔格;逃离主题

苏珊·桑塔格关注现代工业社会背景之下人向往自由的意愿和社会规训之间矛盾对立的关系,试图寻找一种解决生存危机的可能。其代表作《假人》是一部重要的短篇小说,内容简明扼要,延续了作者一贯的创作主题:自由、复制、逃离、隐遁。几乎桑塔格所有的作品都和这几个关键词有关。在《假人》中桑塔格展现了人在工业社会背景之下被异化和被奴役的现状,以逃离的方式试图为现代人寻求解决危机的途径。

一、逃离的前提:自我复制

小说主人公“我”是一个身心疲惫的中年男子,厌倦了日复一日机械刻板的生活,想从中逃离并获得自由,于是,他找到科学家帮他复制了自己的替代品——假人。事与愿违,第一代假人难以忍受同样的境遇,最终选择了和爱人私奔;为了不重蹈覆辙,他又请工程师设计了远不如第一代细腻、聪明的假人,最终实验成功,得以成功脱逃。

“我”——第一代假人——第二代假人,三者之间有一个复制和减弱的递进关系。在三个自我中,“我”是最敏感、最聪慧也是最难以胜任世俗生活的血肉之躯。在日常生活当中,“我”也是对规训和痛苦感受最深的一个。小说中写道:“我发现自己厌倦了做人,不只是不想做我自己这个人,而且是根本不想做人了。我喜欢看人,但不想和他们说话,不想和他们打交道,去讨好他们或是得罪他们。我甚至不想和假人说话了。我累了。我想做山,做树,做石头。”[1]84“我”在社会主流群体中像一种离心的力量,试着把自己从喧嚷复杂的文明共同体中分化出来,“我”的生活理想是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参与,以一种完全游离的状态观望日常生活。“我”和其他孤独者不同的是,他们往往害怕因为逃离而要承担的孤独、隔膜,而“我”恰恰享受这份悠闲自在的无为而活。小说当中写到妻子、孩子、工作、义务等这些东西的时候,完全没有一丝温情。妻子每周在规定时间做爱、孩子晚上在规定时间写功课、每两周在规定时间发薪水、和别的白领人士穿着一样的服装等等,这对于“我”来说完全是没有温度和生命力的。“我”非常清楚自己并不是一台机器,却每天像机器一样在循环运转。日常生活中,人们的外形在复制、人们的行为在复制、人们的选择也在复制。复制成了人们的一种习惯,也成为艺术化生活的死敌。小说中的主人公知道自己也面临着选择:要么灭亡,要么复制。他选择了后者,只不过与他人不同的是,他选择以自己为模板复制假人。第一代假人于“我”而言,有情感但不理智。在繁杂的日常事务中,情感的一面超越了后者,最终脱离角色。他和第二代假人代表了人性的两面性:情感和义务。当情感超越了义务时,人会选择逃离,舍弃义务;而当义务超越了情感时,人将远离自由,臣服规训。

在大多数人的内心深处,人都有联结、协作、承担义务的意识,但是,联结就要委曲求全,这和艺术化的生活完全不同。在联结的规则之下,人们不希望特立独行的个体存在,因为他永远会以离心的姿态存在于文明共同体中。在现代发达工业文明社会里,人们所受物化的奴役已经越来越不明显了。大多数人不会被饿死、不用再像大工业萌芽时期的人们那样没日没夜地劳作,而且,主流的社会媒体会不断地向人们承诺丰厚的回报、暗示现代生活的富足和稳定。第一代假人如果不去反抗、抵制现有的生活,他会顺理成章地升迁,成为一个收入稳定的中坚力量。而这正是现代生活中大多数人的理想。选择往往要承担风险,得到的可能远比失去的多。但,选择也是人类走向更高级文明阶段的一种标志。所以,第二代假人作了一次最大胆的选择。虽然冒险,但勇敢选择所赐给的回报也是丰厚的。第二代假人不仅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而且收获了物质层面的成功。意志的薄弱和服从习惯往往让人产生某种惰性,而勇敢地跨出那一步,才是最难能可贵之处。

二、逃离的代价:身份消解

人们往往要为自己的生活寻找很多目标,并以此作为一种提示,来不断告诫自我去接近目标、完成使命。几乎每个人都可以在日常生活中为自己的选择找出无数种理由和解释,因为,失去了目的便失去了存在之意义。社会上层建筑希望用某种宗教力量或道德训诫去鞭策人们,以一种看似温和的方式使得社会中大多数民众亦步亦趋地履行各自的责任和义务。现代社会这台庞大的机器中,每个人就像是一个螺丝钉或一个小部件,规训可以让社会看起来更有安定感和稳重感。从机器运转的规律来看,那些容易出现状况的零部件会让生产、生活受到干扰。因此,规训比随意、开小差更合适。尽管社会机器永远不会宽待那些游离主流意识形态之外的特殊存在,但,在人们内心深处,往往都会有一种游离规训之外的暗流涌动。

《假人》中的“我”最终获得了真正的自由:怀念过往生活时,“我”会偶尔回来看看家人;需要补给时,从替代者身边拿到最低限度的生活费;无所念想时,“我”会从一个站口坐到另一个站口,而从不刻意修饰自己、取悦他人。这种生活,随性、离群、中立、淡定而自足。假人的成功研制让“我”真正从俗世生活中逃离,成为一个概念上的人、一个自私的人、一个观望的人。无为地存在,是小说主人公最理想的生存方式。

人作为一种社会符号,纵向观望历史、横向联结生活,并累积着无数个记忆片断。记忆是人自身的历史,失去记忆,人就失去了自我认同感和归属感。小说中的“我”只是想逃离厌恶的社会化生活,并不想失去记忆。而保留记忆的最好方式就是不断回来观望一下原先的自己。因此,逃离也带上了明显的不彻底性。《假人》中的“我”最终只是想获得一种自由,而并不想彻底丢失记忆。小说中写道:“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要到两个假人家里去拜访。”[1]86拜访是对过往记忆的一种保留。如果“我”想做到真正的逃离,是可以彻底把自己隐藏起来的。逃离意味着对过去的视而不见,这的确很难。

自由生活是人们所向往的,但需要付出代价:离群索居、游离、失语、边缘化、去记忆化等等。人获得自由时,也失去了介入生活的权力和能力。身份消解是获得自由的代价。萨特借用《自由之路》主人公玛第厄来寻找人类表达自我和实现价值的最好方式——介入生活。介入让人意识到自己作为社会人的特殊性,让精神获得一种现实的回应,让意识不至于偏离正常的轨道。而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无法为自己言说或者向他人证实自己的过去,只能成为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的失语者。

三、理想的状态:看客之姿

“逃离”意味着主动把自己从繁杂的日常生活中抽身出来,以一种客观而无动于衷的方式来观望生活。逃离的主体不是被遗弃而是一种享受观望的姿态。因此,从这一层面上看,逃离者并不可怜,而是独立并有选择性的。两个假人和“我”都在享受着某种自认为心满意足的生活——第一个假人享受和爱人的个人化生活,第二个假人享受努力工作所带来的物质回馈的现实生活,“我”则乐于观望熙熙攘攘的街道和忙忙碌碌的人群。既不被庸碌的生活所累,又可以每天观照一下社会细枝末节的变化,这是主人公最佳的游离状态。桑塔格给小说赋予了神奇的力量,在看似科幻小说的背后潜藏着作家对现代人的一种提醒:希望人们不要在生活中丧失观照、凝视的本能。一个可以坦诚、直率面对生活的人,才能真正做到正视自身、审视历史。现代工业文明让人陷入无意识的、无休止的漩涡之中。人们更需要偶尔停下来审视一下自己,才能更加清醒和明确自己的方向。在波德莱尔和爱伦·坡看来,所谓的看客们就是大众眼中的游手好闲者。“游手好闲的人跻身于人群中寻求陶醉的实质就是移情!‘诗人既可以随心所欲地成为他自己,又可以充当他人。随时随地他都可以进入另一个人的角色中,如同迷失路径在寻找躯体的灵魂。相对他而言,一切都是开放的,那些关闭的地方不值得他去关注。’”[2]71游手好闲在此并非是贬义,相反,它被赋予一种艺术化的内涵。波德莱尔认为:“大多数人都必须忙于他们的日常事务,只有在不必应付那些日常事务时才可以去游手好闲。”[2]131“爱·伦坡的观察者透过公共店铺的窗子去观察他,并沉迷于他所看见的景象,最后他进入到人流中。霍夫曼的表弟则呆在家里,他透过家中街角的窗户去看,如同一个瘫痪者一般——即使他在人群中了也不会去跟随他们。他是居高临下地看大众的,从他所处的那栋公寓大楼的窗户这个制高点上。”[2]132人群、街道、戏院或者家庭生活是看客及所谓“游手好闲”者们观望自我的一面镜子。因此,《假人》中“我”的逃离并不是绝对的蛰居,而是选择一种来去自如、不受干扰的开放式生活。

只观看但不介入、只欣赏但不拥有——这是桑塔格和巴尔扎克某些方面的一种契合。《驴皮记》中有一段话:“物质被占领之后还剩下什么呢?剩下概念。”[3]30“我看过一切,都是安安静静地看,一点不累;我从来不渴想什么东西,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3]30老古董商把自己长寿的秘诀告诉瓦伦坦,那就是放弃“欲”和“能”,追求永恒的“知”。老人认为,人类对于所有过往的生活和物质财富都只能是观望,观望可以让人远离喧嚣、认清自我。生命对于老古董商来说,就是观望和体验的过程。她强调从繁杂的日常生活中逃离出来,选择一种不为物质层面外在所束缚的、纯粹艺术化的生活。桑塔格非常清楚,要使现代人真正成为游离于主流社会生活之外的看客,必须有舍才能有得。舍去的是私有化的观念、人情以及物质化生活,得到的是纯粹的观念、领悟和解脱。

小说《假人》的结尾写道:“我从不在他们家里待得太久,但我真心希望他们都过得好。我也祝贺自己,用这么公平合理而且负责任的办法解决了我在被赋予的短暂乏味的生命之中所遇到的种种问题。”[1]86“我”终于从一种角色扮演中解脱出来,成为彻底的观望者。观望的方式便是什么都不可为、远远地凝视,不再介入生活。

桑塔格以逃离的主题延续了她对于自由问题的讨论。在规训和自由两难抉择之下,桑塔格仍旧愿意相信人们珍爱自由将胜过一切,哪怕其代价是变身为一个完全的失语者。

[1][美]苏珊·桑塔格.中国旅行计划[M].申慧辉,译.上海:南海出版公司,2005:84-86.

[2][德]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M].李伟,郭东,编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6.

[3][法]巴尔扎克.驴皮记[M].郑永慧,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

Theme of Escape in“The Dummy”

TANG Lei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Yancheng Teachers’College,Yancheng 224002,China)

The short story“The Dummy”indicates the theme of escape.This paper analyzes the theme from three aspects including self-duplication,identity digestion and tourists-attitude,which reflects the conflict between human freewill and social disciplines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modern industrial society.Escape is an effective way for people to seek for freedom,and this story reflects the author`s criticism and negation to the non-artistic life style in the modern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The Dummy”;Susan Sontag;theme of escape

I106.4

:A

:1672-3910(2013)04-0059-03

2013-04-01

2012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2BWW007);江苏省2012年度教育厅社会科学研究项目(2012SJD750040)

唐蕾(1978-),女,江苏响水人,讲师,硕士,主要从事外国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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