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波莲
(湖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68)
女同性恋是对父权制社会性别身份固定模式的反叛,它反本质主义,企图颠覆中心。女同性恋是女性的乌托邦,它作为一种与异性恋制度对抗的制度,说明女性除了异性恋婚姻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它认为,“妇女解放必须从改变个人身份、家庭结构和性习俗开始。”[1]7女性要获得真正的主体性,必须改变异性恋的婚姻家庭模式以及它对女性性身份的制约和压抑。对性习俗的挑战和僭越将极大地解放女性被囚禁的生命活力和创造力。伍尔夫的小说创作正是从女同性恋书写开始了对异性恋的质疑和对父权制文化的批判。
强制性异性恋是控制女性的核心机制,排斥和压制女同性恋的存在,而“女同性恋运动是抵制这种异性爱统治的生死攸关的要点和核心对抗力量。”[2]312女同性恋对异性恋的背离本身就对抗了父权制的性别规范体系,使异性恋的合理性存在产生动摇。“接受女同性恋,不仅包括打破禁忌和改变生活方式,而且包括对男权有力的反抗。”[3]170伍尔夫在她主要的作品《达洛卫夫人》、《到灯塔去》中,通过达洛卫夫人与莎利、拉姆齐夫人与莉莉的同性感情对异性恋进行了质疑与颠覆。早期作品《远航》、《夜与日》迫于社会压力,写得比较隐晦,伍尔夫为什么让雷切尔以死亡的方式表达对异性恋的犹疑、对婚姻的恐惧,探究其原因,非常复杂,但它或多或少反映了伍尔夫本人婚前对婚姻的恐惧心理,其中也包括伍尔夫对女性的依恋与无法割舍的感情。雷切尔对海伦的依恋超过了一般的亲情,与海伦的暧昧关系,在她处理与特伦斯的男女之爱中增添了许多困惑,正因为如此,同性恋作为异性恋的对立面,渗透到异性恋霸权体制的核心,动摇了其根基,使它理所当然的合理性受到深刻的质疑。
女同性恋意识是一种来自边缘的看法,但对中心形成强有力的挑战。伍尔夫从她的早期作品开始,就渗透了一种女同性恋意识,这使她的作品始终对主流文化保持一定的距离和审视批判的态度。虽然是来自边缘的看法,却裹挟着一股力量,简·马尔库斯写道:“对弗吉尼亚·伍尔夫来说,写作是一种革命行为,她与英国父权制文化及其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形式和价值观的差异是如此之大,以致她在落笔时充满了恐怖和决心。”[4]1她时而妥协,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她时刻顾及着男性读者的反映,她故作诙谐,语气委婉,男性眼光的存在让她失去表达的自由,但《一间自己的房间》还是在她巧妙的写作策略下传达出了自己的声音,成为女性主义早期的权威作品;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绝的对抗,后期的伍尔夫强大到可以忽略男性的眼光,她自由地表达,充满了勇气和决心,来自边缘的看法对父权制文化形成巨大的威胁,以至于她的男性朋友们都对她迷惑不解,深感失望。
女同性恋不仅是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它更是一种独特的视角。布切尔说得好,“我们有着女性的全部经历,我们还具备了另一方面,即女同性恋者的独特角度,这额外的一方面,使我们越离了所谓正常生活一步,并且使我们看到所谓正常生活是多么的不正常。”[5]142伍尔夫的女同性恋经历是她一生的财富,她不仅把它们写进了自己的作品,而且使她具有了一种独特的眼光,它让她看到了所谓正常的异性恋的不正常,看到了主流文化对边缘文化的压抑和它运行的权力机制。
伍尔夫正是从“一间自己的屋子”开始写起,越写越坚强的,正如德穆万斯所说,“‘女同性恋意识’的确是一种观点,一种来自边缘的看法。从某种意义上说,每当一个女人围绕其内心世界画个圈说‘这是我自己的一间屋’,然后从那个‘屋子’里面开始写起,她就是在让女同性恋意识居于其中。”[5]148伍尔夫的作品多处充塞着“房间”的意象,余廷明认为,“女性之间的同性恋欲望一直是沃尔芙思考妇女与创造性之间的联系基础。……沃尔芙反复地将女性恋的天性描述为‘一间无人去过的巨大卧室’。”[6]297伍尔夫作品里的房间不是普通的房间,而是女性私密的空间,更是女性心灵的自由场所。在这样的空间,男性很难走进去,被排斥在外,哪怕是丈夫达洛卫先生也很难走进达洛卫夫人的阁楼,病后的达洛卫夫人独自睡在阁楼,像修女一样生活,她在这个自由的空间,回味着年轻时与莎利的浪漫爱情。拉姆齐夫人从晚宴上独自离开,她在独处的房间里思考生活,孩子们不能分享她的内心生活,拉姆齐先生也不能走进她的心灵,只有面对莉莉她才真正可以自由表达。《远航》中的海伦把雷切尔从封闭和无知中引领出来,而且给了雷切尔一个房间,在这个房间,雷切尔完成了自己人生的一次蜕变与转折,海伦引导雷切尔走向了自由。《夜与日》中的凯瑟琳有一个隐秘的卧室,其他人不能进入,它是每天晚上当她摆脱了家庭琐事真正属于自己的心灵港湾,她偷偷地学数学和天文,它是她的自由和秘密之所,只属于她自己。玛丽的房间在凯瑟琳看来象征着自由,它简单朴素,没有凯瑟琳的房间豪华,但也没有很多的约束,它远离父母和家庭,是单身女人的房间,每当凯瑟琳遇到了困惑,她就想到了玛丽和玛丽的房间,玛丽房间的灯光就像灯塔一样照亮了凯瑟琳的人生之路,引领她走向独立和自由。所有这些属于女人自己的房间,驱逐了男性,驱逐了父权文化的阴影,只让女性及女性之间的情谊居于其中,伍尔夫笔下的房间是女同性恋天性的隐秘表达,它捍卫了边缘文化的独立与自由,对异性恋的权威进行了有力的对抗。
“伯莎·哈里斯建议,如果在一位女作家笔下有一个句子表达了与通常情况下不相符的思想时,如果出现了强有力的妇女形象时,如果它打破了常规时,那么它就是女同性恋文学所特有的内含了.”[7]108这是女同性恋文学最宽泛的定义了,有可能混淆女同性恋和一般女性之间的友谊,但考虑到社会意识形态对女同性恋文学表达的压抑,很多对女同性恋隐晦曲折的表达就是通过强有力的女性形象传达出来的,所以我也把它纳入伍尔夫女同性恋文学的范畴。因为它强调了对常规的反叛,强调了对传统女性形象模式的背离,这也是具有女同性恋意识的伍尔夫经常主张和身体力行去努力的目标,所以从伍尔夫作品的女性形象也可以传达出伍尔夫的女同性恋意识及其她运用这一策略对传统文化的颠覆。
《远航》里的海伦是一个坚强、果敢的现代女性形象,她是以伍尔夫的姐姐瓦尼莎为原型创造的,雷切尔就是婚前敏感而封闭的伍尔夫,我们知道瓦尼莎引导伍尔夫走向了自由,在作品中,对雷切尔影响最大的正是海伦,而不是她的父亲,也不是海伦的丈夫,男性在这部作品中基本上是缺席的,通过虚化父辈形象,强调了海伦这个年长女性对雷切尔的成长的影响,而海伦不是思想传统保守的母亲辈形象,她思想自由,敢于突破传统的束缚,与年轻人一起跳舞、远行,大胆表达自己的看法,而且从心里爱着雷切尔,给她无私的帮助和力量。
《夜与日》里的凯瑟琳和玛丽都是与传统女性形象迥异的新女性形象。凯瑟琳也是以瓦尼莎为原型塑造的,在她骨子里有一股叛逆劲,她对未婚夫的传统保守坚决予以反抗,甚至有点“折磨”未婚夫的味道了,在与威廉的婚约从订立到保持到解除的全过程中,起决定作用的是凯瑟琳,而不是威廉,她通过自己的独立赢得了自己生活的主动权。她做事干练,有主见,当她深陷家庭的囚笼时,她嫉妒可以随心所欲、自由发展的人,她认为,“她的生活处于别人前进的生活团团包围之中,自己前进的脚步声完全被吞没了。……她纵情想象,幻想有一块空旷的大陆,在那里,无论如何不存在男女间这种卑下的交往,不存在这种充满着男女间无穷无尽的纠缠的生活。”[8]97她渴望摆脱婚姻,摆脱这一切世俗,去从事自己喜爱的事业,“她谁也不想嫁。她想一个人离群独处,最好去北方某个空旷寂寥的荒野,在那里研读数学和天文。”[8]226唯一能和她进行心灵交流的是玛丽,是玛丽的自由职业和独立坚强给了她支持和力量。玛丽是一个独自在伦敦谋生的女性,她为女权主义事业奔波忙碌,当她恋爱失败时,她选择了自己的事业,她从不把婚姻作为自己唯一的职业,而且她也不需要没有爱和尊严的婚姻,她的坚强和独立一直是凯瑟琳心中的灯塔,她们的友谊超乎寻常,在这部以异性恋为主要故事的作品中,我们也能体会到两位女性在异性恋背景中凸显的女同性恋的温情和力量。
莉莉是伍尔夫作品所有女性形象中最具叛逆性的女性形象,她批判男女爱情,逃避婚姻,她是一个老处女,同时也是一个艺术家。伍尔夫的小说“女性同性恋经常呈现的形式是对消失的母性的悲哀,或是艺术家、老处女和同性恋的结合。”[6]297莉莉正是艺术家、老处女和同性恋的结合,她是世人眼里一个奇怪的组合体,别的女人结婚,她认为婚姻是陷阱;当男人认为女人不能写作,不能画画,她却终身奉献于绘画事业;别的女人爱男人,她却一直依恋拉姆齐夫人,她既崇拜又质疑拉姆齐夫人,就连拉姆齐夫人也认为她是一个令人琢磨不透的小精灵。莉莉是一个完全独立于父权制家庭的女性,“一个完全独立于男人的女人----她从别的妇女那儿获得爱情、性生活和自尊----对大男子主义是巨大的威胁。她不需要男人,因此他们对她的权力就比较小。”[9]139所以莉莉获得了充分的自由,她的自由超越了男性权力的覆盖,从艺术中充分发挥出来。
所有这些强有力的女性形象,她们都有别于传统的家庭天使型或恶魔型女性形象,她们敢于打破常规,突破禁忌,勇敢地说话,大胆地实践,她们对传统秩序构成巨大威胁。她们脱离常规的思想和行动使她们背离了婚姻、背离了家庭,背离了整个男性文化传统,从同性间寻找中心和力量,从同性那里获得理解和支持。
伍尔夫是一个很少涉及欲望描写的作家,她本人的婚姻生活也因她的性冷淡而存在一些缺憾,大多数研究者认为这与她年幼时受到同母异父哥哥的性侵犯有关。作为一个女同性恋者,伍尔夫也许只对男性没有激情和欲望,据昆汀·贝尔的《伍尔夫传》记载,伍尔夫和维塔单独在法国住了一个星期,之后,伍尔夫写信给哈罗德·尼科尔森说:“我们度过了完美的一周,在我的生命中我从没有过这么多笑声,或说过这么多话。假日转瞬即逝----对我来说,维塔是个天使。”[10]3501927年12月5日,伍尔夫写给维塔的信中说:“假如我拉响门铃唤起你,你会不会说你喜欢我?假如我见到你,你会不会吻我?假如我睡在床上,你会不会……”[11]279不仅是维塔,伍尔夫对姐姐瓦内莎的感情超过了一般的姐妹情谊,带有性爱的成分,她会在写给姐姐的信中问:“你明天会亲吻我吗?”而且想象自己和姐姐“一起在丘陵草地上打滚,而且类人猿将从最隐秘的部位偷窃到亲吻。”[11]278类人猿是她在瓦内莎面前的自称;伍尔夫与维奥莱特的关系也存在性欲的成分,她在1903年写给维奥莱特的信中这样说道;“令人惊讶的是你的手指激活了‘麻雀’身上怎样的深处----灼热的火山口的深处!”[11]279麻雀是她在维奥莱特面前的自称。从这些可以看出伍尔夫并不是一个性冷淡者,她只是对男性阴茎的性怀有一种恐惧和抗拒,这种抗拒也体现在她的作品中,达洛卫夫人大病一场后,像修女一样独自睡在空荡荡的小阁楼,“在一张窄床上,由于睡不好,就躺着看书,心里总感到,自己虽然生过孩子,却依然保持童贞,这一想法恰如裹在身上的床单,无法消除。”[12]28达洛卫夫人被定义为性冷淡者,而实际上并非如此,她会觉得莎利的“声音娓娓动听,使她所说的一切听起来像一种爱抚。”她会把莎利的亲吻视为至宝,“她俩走过一个种着花的石瓮,这时,她整个生命中最美妙的时刻来到了:莎利止步,摘下一朵花,亲吻了她的嘴唇。当时的情景可以说是天翻地覆!别人都消失了,只有她与莎利。她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件包好的礼物,要她收藏,但不能窥视----然而,当她们(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散步时,她偷偷瞅了一下,那是一颗钻石,一件无价之宝,外面包上封皮,也许是宝石的光芒透射出来,那是神灵的启示,宗教的感情!”[12]32达洛卫夫人结婚后压抑了自己对莎利的激情,同时,对丈夫她毫无激情可言,她在内心深处抗拒着压在她头上的命运,“正如安德里亚·德沃金所认为的,已经成为‘传说’的女性反阴茎的性,被界定为是‘性冷淡’或‘清教徒式的’,而它实际上是对男性权力的一种颠覆----‘一种徒劳的反叛’,但是……仍然反叛。”[13]411达洛卫夫人作为妻子,没有想着去尽妻子的义务,无条件地满足丈夫的性要求,这本身就对男性生殖器霸权形成了挑战,是对男性权力的蔑视和颠覆。
李银河认为:“女同性恋者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异性恋霸权和‘男性生殖器霸权’的挑战,它有助于我们了解人类性倾向的多样性和身体快感的多源性。”[14]218不仅只有异性之间才有销魂的性爱,女性之间也可以有浪漫美好的激情,在伍尔夫的小说中,达洛卫夫人会因为莎利的亲吻而如痴如醉,会因为莎利的到来而激动得浑身发抖;莉莉会“坐在地板上,双臂搂住拉姆齐夫人的膝盖,尽量挨得近些。”[15]44拉姆齐夫人则用手轻柔地长久抚摸着她。这幅温馨美好的画面也经常出现在伍尔夫与薇塔的幸福相守中,她们一起感受生命深处灵魂之间的深刻交流与沟通,而她却把拉姆齐先生的性比作一把弯刀,没有丝毫的温情,只是野蛮的侵占和掠夺。
“巴特勒借用了F·杰姆逊的‘复制是戏拟的后现代形式’这一观点。在她看来,把女同性恋看作是对异性恋的戏拟而非标准异性恋的‘他者’会更加恰当。……她们一方面戏拟异性恋文化的规范,一方面颠覆它。”[16]105《奥兰多》是女同性恋的赞歌,它通过戏拟异性恋的规范来颠覆异性恋。奥兰多不仅既是男性又是女性,打破了性别的分类,而且既爱男性又爱女性,性的规范和禁忌对她/他都不起作用,因为她/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性别规范的质疑。奥兰多作为男人时,从异性恋的规范来看,她/他不符合男性认同的标准;奥兰多作为女性时又不符合女性认同的标准,这样通过奥兰多这个雌雄同体的人的体验显示了异性恋规范的可笑之处,从而颠覆了它的权威性。
女同性恋文学书写是伍尔夫用来解构父权制文化的理想策略。女同性恋的存在本身就是抵制异性恋统治的对抗力量,把女同性恋写进文本,不言而喻也是一种颠覆策略,一间把男性排斥在外的女性私密房间,敢于打破常规和禁忌的强有力的现代女性形象,挑战男性生殖器霸权的女性欲望书写都使伍尔夫的小说创作对异性恋霸权和男性权力构成威胁和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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