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 迅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宜昌443002;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北碚400715)
难以容身:女同性恋文论中国行*
代 迅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宜昌443002;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北碚400715)
女同性恋文论是当代西方文论中一股活跃而激进的力量,它从女权主义文论中孕育、发展并分化出来,最终融入“怪异恋”文论。女同性恋文论实质上是借文学而谈性别政治,其主要理论架构依托于女同性恋社会政治运动的主要框架,忽视文学内部规律研究,难以吸引国内学界的目光。在中国本土文化语境中,同性恋不能允许,异性恋也长期饱受压抑,中国文论传统的价值支点是忠君爱国,女同性恋文论反对异性恋的性政治价值取向,很难与之对接。女同性恋文论在中国备受冷遇的境遇,凸现了中国文论在面对西方文论挑战时的主体性与选择性。研究在中国不受欢迎的西方文论,对于还原中西文论双向互动的丰富性和真实性,推动未来中西文论关系健康发展,具有特殊的重要意义。
女同性恋文论;中国;理论旅行;主体性
女同性恋(lesbian)文论是西方文论中一股活跃而激进的力量,它从女权主义文论中孕育、发展并分化出来,最终融入“怪异恋”(queer,或译酷儿)文论,目前仍处于未完成的动态发展之中。根据笔者在CNKI学术期刊网和中文百度等网页检索,迄今为止,关于女同性恋文论的专论仅有1篇,以“女同性恋”为题论文共16篇,包括文学、电影研究、社会学、医学等学科的论文。近些年来,国内学界对于当代西方文论极为热衷,研究成果汗牛充栋,引发了对中国现当代文论“全盘西化”的严厉抨击。同属当代西方文论,女同性恋文论研究在国内沦落至此,其中缘由,引人遐思。
国内对于女同性恋文论的相关研究,并非来自学术权力话语的核心地域如京、沪、宁等地,亦非出自学界名流,相反,主要是来自这样一些研究者和学术期刊,其共同特征在于:不是学术权力核心地带,地理位置相对边缘,研究者比较年轻,以硕士研究生为主,所受束缚较少,不那么主流和正统,这正好与女同性恋文论反主流、非正统的激进性质相契合。早期论述女同性恋的专题论文,是2006年的两篇硕士学位论文。广西师范大学韦庆丽的硕士论文题为《“超越性别写作”对传统的突破——林白、陈染的女同性恋题材小说论》,该论文对五四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同性恋文学做了扼要梳理,集中论述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林白、陈染的女同性恋题材小说研究,并强调这些作家美化女同性恋的创作活动,与西方女权主义文论资源有着内在联系。
该论文提到中国女同性恋文论中这样一个细节,笔者之所以强调这个细节,是因为涉及女同性恋文论的中国语境。根据陈染本人叙述,戴锦华在《陈染:个人与女性的书写》中,回避“同性爱”的字眼,而是用“女性情谊”来代替,因为这样的字眼“她担心让我太刺眼……她会认为这是对作家的一种保护”,而陈染本人则认为“谁规定的这么一个异性恋的模式?我是一个叛逆心理很强烈的人”①韦庆丽.“超越性别写作”对传统的突破——林白、陈染的女同性恋题材小说论[D].广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戴锦华该文发表于《当代作家评论》1996年第3期,“文革”已结束20年,这富于象征意味地表明,即使是比“女同性恋”更为委婉的“同性爱”,在中国文坛主流仍属禁忌。
2006年山东大学胡跃茜撰写了另一篇硕士论文《行走在生存雾霭之中——五四到20世纪末女性写作中女同性恋叙事寻踪》。该论文注意到,从五四时期的庐隐、凌叔华到当代的林白、陈染等人,从未有人将自己的身份大胆而明确地定义为“女同性恋者”,同样,在国内相关研究中,通常是以“女性情谊”或“姐妹情谊”来含蓄地为这一文学范畴命名,避免直接使用“女同性恋”。①胡跃茜.行走在生存雾霭之中——五四到20世纪末女性写作中女同性恋叙事寻踪[D].山东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目前为止,还没有一部系统阐述中国大陆女同性恋文学的专著,涉及此领域的评论也只零散见于研究学者的论著及论文中”,②胡跃茜.行走在生存雾霭之中——五四到20世纪末女性写作中女同性恋叙事寻踪[D].山东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进入新世纪后,女同性恋文学研究在国内依然甚为寥落,近年来国内女同性恋文学研究尽管有所发展,推进起来依然缓慢而艰难。
从更广阔的范围来看,自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国内文论界产生的显著变化,是将外国文论的研究重点,迅速从俄苏文论转向西方古典文论,随后又从西方古典文论转向西方现当代文论。随着中国经济起飞,中西文论交流更为便利,1990年以来,国内学界对西方文论了解更为充分,当代西方文论新思潮兴起及其传入中国基本同步,文化研究热在国内的勃兴就是一个显著案例。这些年来各种西方最新文论浪头翻新,令人眼花缭乱,但是女同性恋文论在国内还是难见踪影。
早在1986年,张隆溪就出版了《二十世纪西方文论述评》,有意识地译介西方当代文论,在当时产生了广泛影响。该著意在“见出五十年代以来(指20世纪——引者注)当代西方发展的大致轮廓”③张隆溪.二十世纪西方文论述评[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1.。张隆溪指出,受制于当时国内对当代西方文论知之甚少的情况,“这里介绍的新批评、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解释学、接受美学等,也许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都还是一些相当陌生新奇的名目”,④张隆溪.二十世纪西方文论述评[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4.女权主义文论尚未介绍,女同性恋文论更未提上日程。1995年第2期的《中国比较文学》发表了林树明的《女同性恋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简论》,这是笔者检索到的国内仅有的一篇专题论述女同性恋文论的论文,该文将女同性恋文学批评依然置于女权主义框架之内,女同性恋文学创作包括国内女同性恋文学创作占据了较大篇幅,实际上西方女同性恋文论并非其重心所在。
朱立元主编的《当代西方文艺理论》1997年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影响广泛。该著的特点在于,内容远为丰富和全面,共包罗了从象征主义到后殖民主义等17种当代西方文论。该著在第14章“女权主义批评”的最后小节,以“其他女权主义批评”为题,将美国黑人女权主义文学批评和女同性恋文学批评放在一起介绍,认为“他们总体上也属于并丰富了女权主义文学批评”,⑤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武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356.女同性恋文学批评占据篇幅很少,只是简略提及,对它的基本定位是“女同性恋女权主义批评在理论界地位最低,……但实际上它依然是女权主义批评的一脉”,⑥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武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357.这里明确点出了女同性恋文论在西方处境也很困难。2005年山东教育出版社推出了张岩冰的《女权主义文论》,该著是王岳川主编的“20世纪西方文论研究丛书”之一,在第四章“他者妇女”中,为女同性恋文论特设一小节,强调了女同性恋文论对异性恋的批判,但仍将其置于女权主义文论框架之中。
2006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朱刚编著的《二十世纪西方文论》,该著将女性主义文论和性别研究分为两个单元,女同性恋未放在女性主义文论,而是和男同性恋(gay)、怪异恋(queer)一起并入性别研究之中。该著指出:“十多年以前,同性恋理论只能归属于女性主义研究范畴之下;今日它虽然和女性主义理论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已经异军突起,成为一门相对独立的理论体系,是女性主义最为活跃的理论延伸”①朱刚.二十世纪西方文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515~516.。该著的看法,明显吸收了西方文论的近期观点,和女同性恋文论在当今西方学界的实际定位更为贴近,但仍略显保守。实际上,20世纪90年代以后西方出版的多种文论手册,大多将女同性恋文论和女权主义文论分离开来,合并到男同性恋文论及怪异恋文论之中一并论述。
种种迹象表明,来自西方的女同性恋文论虽然在中国的理论旅行已经渐次展开,但是在中国仍然不受欢迎。女同性恋文论在中国的境遇,可以用备受冷遇来形容。在清理中西文论关系时,这是一个比较极端和典型的案例,凸显了中国文论在接受强势西方文论时,仍不失其自身强烈的主体性与选择性。这既和女同性恋文论自身的理论特点密切相关,也和中国文论传统和文化语境紧密相连。
女同性恋文论在西方的发展道路并不平坦,它与女同性恋文学直接相关。女同性恋文学是历史和现实生活中女同性恋的文学传达,有着悠久的历史。古希腊女诗人萨福(Sappho)在诗作中赞颂女性的美并表达了她对女性的爱恋,女同性恋(lesbian)这个术语就来自萨福的家乡莱斯博斯岛(Lesbos)。1928年英国女作家拉德克利芙·霍尔(Radclyffe Hall)发表《孤寂的井》(The Well of Loneliness),该著被认为是英语文学中第一部女同性恋小说,是“20世纪最著名的女同性恋文学作品”②Claude J.Summers,ed..The Gay and lesbian literary heritage:a reader’s companion to the writers and their works,from antiquity to the present[M].New York:Henry Holt and Company,Inc.1995:40.。霍尔本人就是女同性恋者,这部小说其实没有色情描写,但是它呼吁给女同性恋者以生存的权力,触动了当时英国社会道德底线而被英国法院判为淫秽之作。
同时期的英国还出版了伊丽莎白·鲍恩(Elizabeth Bowen)《旅馆》(The Hotel)、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奥兰多》(Orlando)、康普顿·麦肯齐(Compton Mac Kenzie)《非凡的女人》(Extraordinary Women)等女同性恋小说出版,这些小说开20世纪女同性恋文学先河。后来的女同性恋文学作品陆续推出。1976年罗莎·卡斯伯特·盖伊(Rosa Cuthbert Guy)的小说《红宝石》(Ruby)出版,该小说描绘了一个来自西印度群岛的女孩的同性恋故事。美国作家南希·嘉登(Nancy Garden)于1982年出版的《怀念安妮》(Annie On My Mind)叙述了纽约市就读中学的两个女孩安妮(Annie)和莉莎(Liza)之间的浪漫故事。甚至有男性作家也加入了这个行列,美国作家麦克尔·康宁汉(Michael Cunningham)1998年出版了小说《时时刻刻》(The Hours),讲述了与女同性恋有关的三个女人之间的故事,该著于1999年获得普利策小说奖和福克纳小说奖,改编成同名电影后获2002年奥斯卡奖。
女同性恋文论是女同性恋文学的理论表达。珍妮特·福斯特(Jeannette Howard Foster)是美国诗人和女同性恋文学研究者,她于1956年自费出版了《文学中妇女的性变异》(Sex Variant Women in Literature:A Historical and Quantitative Survey),该著后来于1958、1975、1985年数次再版,在LGBT即女同性恋者、男同性恋者、双性恋者与跨性别者(lesbian,gay,bisexual,and transgender)研究领域产生了重要影响。美国作家芭芭拉·格丽尔(Barbara Grier)于1967年出版了《文学中的女同性恋》(The Lesbian in Literature),该著未使用作者真名,而是以吉恩·戴蒙(Gene Damon)为笔名出版, 1975年再版仍未使用真名,直到1981年出第三版才使用作者原名。这里不难窥见,即使在极富包容性的美国,叛逆的女同性恋依然承受着主流意识形态的巨大压力。
《文学中的女同性恋》并非我们通常理解的学术专著,而是一份书目,内容涵盖女同性恋的诗歌、戏剧、小说、人物传记等,再版和第三版均对内容作了修订和充实。这份书目在很大程度上划定了女同性恋文学的疆界,被誉为“著名的女同性恋藏宝图”①Barbara Grier,The Lesbian in Literature[M].Tallahassee,Fla.:Naiad Press,1981,“the Legendary Lesbian Treasure Map”:xi.,研究女同性恋文学的美国著名学者邦妮·齐默尔曼(Bonnie Zimmerman),在《文学中的女同性恋》第三版扉页上高度赞誉该书“已经成为我的圣经”,承认此书在她多年的女同性恋文学研究中发挥了百科全书式的作用。
澳大利亚学者希拉·杰弗芮斯(Sheila Jeffreys)指出,“女同性恋女权主义是两个运动发展的结果:女权主义在妇女解放运动内部创造性地发展出一个新的、独特的女权主义同性恋政治运动,又获得男同性恋解放阵线(The Gay Liberation Front)激进分子的支持。”②Sheila Jeffreys,Unpacking Queer Politics:A Lesbian Feminist Perspective[M].Cambridge,UK:Polity Press,2003:19.19世纪60年代的妇女解放运动、男同性恋解放运动以及新左派运动等社会运动和政治理论,引发了女同性恋女权主义的发展并刺激了女同性恋文论的兴起。③Michael Groden et al eds.,The Johns Hopkins Guide to Literary theory and Criticism[M].Baltimore and London:Johns Hopkins Press,2005:413.阅读《文学中的女同性恋》所列书目不难发现,该书目上溯至19世纪晚期,截止于19世纪80年代初期,大量作品是以20世纪60年代为中心展开。20世纪70年代,美国芝加哥多次举办女同性恋作家会议(Lesbian Writers'Conference),对女同性恋文学及其批评的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是,女同性恋文论的发展,还有女权主义文论自身的内在原因,正是由于这些内部因素的作用,导致女同性恋文论产生分离主义倾向,最终离开女权主义文论而汇入怪异恋文论之中。
从历史渊源来看,女同性恋文学批评起自女权主义文论,女权主义文论曾经给予女同性恋文论极大支持。20世纪80年代之前,女同性恋文论是女权主义文论的一个附属组成部分。④Peter Barry,Beginning Theory:An Introduction to Literary and Cultural Theory[M].Manchester and New York: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9:135.女同性恋文论的兴起得到女权主义文论的理论支持。法国学者西蒙·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在1949年出版的《第二性》(The Second Sex)就提出过“女人并非生而为女人,乃是社会建构”⑤http://en.wikipedia.org/wiki/Simone_de_Beauvoir.的观点。20世纪70年美国学者凯特·米勒(Kate Millett)出版了女权主义文论名作《性政治》(Sexual Politics),用术语“父权制”(patriarchy)来描述妇女受到压迫的原因,她对“性”和“性别”做出重要区分,性是生物学的,而性别则是心理学概念,是一种习得的文化身份。在性别角色基础上形成的不平等的两性关系,造成了妇女的从属地位,这就是凯特所说的“性政治”。⑥Raman Selden,A reader’s Guide to Contemporary Literary Theory[M].Lexington,Ky: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1985:131~132.美国学者盖尔·鲁宾(Gayle Rubin)1975年发表的《女性交易:性的“政治经济学”》(The Traffic in Women:Notes on the“Political Economy”of Sex)和《性为何物:性政治的激进理论》(Thinking Sex:Notes for a Radical Theory of the Politics of Sexuality),在这两篇文章中,鲁宾详细阐述了她的中心论点:性别的社会属性差异和性别的自然属性差异的关系是,两者既有关联,又不能等同。⑦http://www.glbtq.com/literature/lit_theory.html.
这些观点对女同性恋文论提供了有力支撑。实际上,女权主义、女同性恋、男同性恋均有赖于这样的理论前提,即把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分开,认为生理性别(sex)乃是自然属性,社会性别(gender)乃是社会属性,前者基于两性自然的生物学差别,后者则是后天习得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模式。简言之,从文化角度看,人并非生而为男女,人的性别角色定位乃是文化作用的结果,这就解构了传统主流社会关于两性角色的观念。20世纪80年代以来,女权主义文论在西方学术体制内已经取得了巨大成功并且体制化,这个时候它一方面需要新的理论突破,另一方面自身的弱点也逐渐显露出来。本来就比较驳杂的女权主义文论开始酝酿新的突破,女同性恋文论从一开始有着自己独特的价值取向与理论诉求,这注定了它孕育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必然要挣脱女权主义的母体而争取自己别样的生存空间与学术平台。
女同性恋文论与女权主义文论在反抗男权话语方面有其共同之处,但是在谋求自己正面的理论建树方面大不相同,这决定了女同性恋文论不可能长期寄居于女权主义篱下。女同性恋文论后来走上与女权主义文论不同的发展道路,既有其理论初衷的差异,同时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对妇女解放运动忽略乃至否定女同性恋的回应。20世纪60年代第二波女权主义忙于争取女性和男性享有平等权利的独立地位,但未能注意到女同性恋这样一个特殊群落。不仅如此,正统的女权主义坚持传统的异性恋模式。一些女权主义者认为女同性恋仅仅是性问题而不是政治问题,另一些女权主义者明确反对女同性恋甚至对女同性恋怀有敌意。女同性恋者则激烈反叛异性恋模式,她们认为只有女同性恋才是女权主义最彻底的形态。
20世纪60年代后期和20世纪70年代女同性恋做出回应,女同性恋分离主义(lesbian separatism)发展起来,进而成立了“激进女性同性恋”(radicalesbians)组织。该组织由阿蒂米斯·马奇(Artemis March)等多人撰写并于20世纪70年发表的《女人识女人》(The Woman Identified Woman),被认为是激进女权主义发展的转折点,在女同性恋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这篇文章指出,女同性恋者站在妇女解放运动的最前沿,因为她们不是按照传统的与男性性伴侣的关系,而是按照妇女之间的关系来定义妇女的身份,这足以创造新的妇女意识,这种意识是妇女解放的核心。她们据此认为女同性恋解放“是妇女解放运动获得成功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是妇女解放运动的完成”①Anne Koedt et al eds.,Radical Feminism[M].New York:Quadrangle Books,1973:243.。女权主义内部作为主流的异性恋女权主义,和作为支流的女同性恋女权主义由差异转为冲突,女同性恋女权主义由此走上了不同于主流女权主义的发展道路。
一些研究者发现,女权主义文论倾向于把白人的、中产阶级的、都市异性恋妇女的经验加以普遍化,带有本质主义倾向,这使得女权主义文论显示出明显弱点,难于容纳种族的、文化的和性的差别。这种批评最初源自美籍非洲裔批评家,她们指出,由于女权主义学术体制将黑人妇女的声音排斥在外,因而这种学术体制内部再现了父权制结构的不平等,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一种压迫体制。②See Peter Barry,Beginning Theory:An Introduction to Literary and Cultural Theory[M].Manchester and New York: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9:135.格洛瑞亚·吉恩·沃特金斯(Gloria Jean Watkins)以研究女权主义著称,她于1981年以贝尔·胡克斯(bell hooks)为笔名发表了影响广泛的著作《难道我不是女人?黑人妇女与女权主义》(Ain’t I a Woman?Black Women and Feminism),认为女权主义忽略了种族和阶级等问题,未能明确表达穷人和非白人妇女的要求,在很大程度上是白人中产阶级妇女和上层妇女的事情,黑人妇女处境边缘,这降低了20世纪70年代黑人妇女对女权运动的参与度。③http://en.wikipedia.org/wiki/Ain't_I_a_Woman%3F_(book).
类似的指责来自女同性恋批评家。她们认为女权主义无视种族、阶级和性倾向的差别,假定所有妇女均存在着一种共同本质。邦妮·齐默尔曼在其著名论文《前所未有:女同性恋女权主义文学批评概观》(What Has Never Been:An Overview of Lesbian Feminist Criticism)中严厉批评了这种本质主义,指出这是异性恋者设置的藩篱,妨害了女权主义的首创精神,不利于女同性恋问题的探索。她认为, 20世纪80年代的女同性恋批评家已经提出这样一系列重要问题,“妇女对于性和感情的偏好会影响到她们的写作、阅读和思考吗?……女同性恋美学和女权主义美学有区别吗?女同性恋批评家应该发挥什么样的作用?我们能够像女权主义批评家建构女权主义文学经典一样建构女同性恋文学经典吗?……当然,不同的妇女会以不同的方式加以解答,但是其中一组答案实质上构成了女同性恋文学批评的基础”,①Bonnie Zimmerman.What has never been:an overview of lesbian feminist criticism[J].Feminist Studies,Autumn,1981.这里实际上已经勾勒出女同性恋文论的大致版图。美国诗人艾德丽安·里奇(Adrienne Rich)于1980年撰文《强迫的异性恋和女同性恋的存在》(Compulsory Heterosexuality and Lesbian Existence),指出男权历史和文化把异性恋建构为合乎男性需要的唯一方式,异性恋是男性从身体、经济、情感等方面压迫女性的一种暴力政治体制,女同性恋的经验是对父权制和男性权力的拒绝,主张妇女把注意力转向妇女而不是男性,认为女同性恋是女权主义的延伸。②http://en.wikipedia.org/wiki/Compulsory_Heterosexuality_and_Lesbian_Existence.
里奇提出了“女同性恋连续统一体”(lesbian continuum)的概念,指贯穿每个妇女的生活、贯穿整个历史的女性生活范畴,包括从单个妇女的生活到妇女之间的相互爱恋,从妇女之间已经有过的性经验的事实或者期盼的性行为,到宽泛地指多种多样的女性行为。例如,在特定的职业或组织内由女性建立的非正式互助网络,通过女性的友谊最终达到性的关系,这意味着妇女以各种方式彼此联系并团结在一起,这样女同性恋由性倾向转化为一种政治行为。从这样立场出发,妇女中的异性恋者被认为是对妇女及其利益的背叛而受到道德谴责,妇女唯有通过女同性恋来实现其道德上的完整性。③Peter Barry.Beginning Theory:An Introduction to Literary and Cultural Theory[M].Manchester and New York: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9:136~137.“女人识女人”和“女同性恋连续体”这两个概念有交叉重叠之处,它们意味着性行为不仅仅被看作是自然的和不变的,而是建构的和可变的,这为女同性恋文论铺设了可行性的道路基础。
某些女同性恋者持较为极端的观点,使之难于和主流女权主义相容。“一些女同性恋者把女同性恋定义为正常的女性经验,而把异性恋的妇女看作是非正常的。另一些女同性恋者甚至走得更远,认为只有女同性恋者才能提供合格的女性经验。这些观点引起其他女权主义者对女同性恋的拒斥。”④Wilfred L.Guerin,et al.A handbook of Critical Approaches to Literature[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2:211.这导致20世纪80年代女同性恋文学批评从主流女权主义中分离出来,拒绝女权主义的本质论,于20世纪90年代汇入怪异恋文论。“怪异”(queer)原意是“古怪的,不对劲的”,后用于指“同性恋”并含有贬义。怪异恋文论兴起于20世纪90年代,实际上是男/女同性恋的合流,但含义更为宽泛,“怪异恋文论是对性别修辞学的激进解构。它寻求并发展各种激进主义之间的关联性(男/女同性恋、妇女运动、艾滋病行动、种族公正等),……它质疑传统性政治的二元对立观点,尤其是为人们所熟知的异性恋/同性恋,男性气概/女性气质,性/性别,私密/公开,中心/边缘,意识/无意识,自然/文化,以及常态/病态等。”⑤Michael Groden,et al,eds.Contemporary literary and Cultural Theory[M].the Johns Hopkins Guide,Baltimore: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2012:422.
怪异恋文论质疑并颠覆男/女二分的传统异性恋模式,关注各种被视为“怪异的,不正常的”性倾向和性行为,为男/女同性恋等被社会视为非常态和非道德的性行为辩护。它追问我们认为性别是什么或者应该是什么,我们怎么获得这种认识,其利弊如何,是否合乎社会公正等,因为人们的思想和行动是多种多样、各不相同的。怪异恋文论解构了性别范畴,消解了常态与非常态,使其变得更加灵活,定义更为开放,使性别身份变得不稳定而最终走向不可能,为女同性恋大开方便之门。
女同性恋文论汇入怪异恋文论并非偶然,因为它的确太激进也太弱小了,特别是与女权主义分离后,急需支持与庇护。更为根本的是,它与男同性恋文论均汇入怪异恋中也算是同心相印,同气相求。1983年出版的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的《文学理论》(Literary Theory:An Introduction)未提及女同性恋文学批评,稍后于1985年出版的赛尔登(Raman Selden)的《当代文论手册》(A Reader’s Guide to contemporary literary theory)等也未论及女同性恋文学批评。20世纪90年代以后男/女同性恋文学批评才异军突起,成为一个独特的研究领域。1992年牛津大学出版的威尔弗雷德·盖琳(Wilfred L.Guerin)等的《文学批评方法指南》(A handbook of Critical Approaches to Literature)中,“女权主义批评方法”一章设有一小节题为“少数话语的女权主义批评”(Minority Feminist Criticism),把女同性恋文学批评和黑人女权主义文学批评放在一起讨论,其中仅有少篇幅附带论述女同性恋文学批评,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20世纪90年代至新世纪后,西方文学理论批评著作的主流做法是将女权主义文论单独辟为一个部分,而把女同性恋文论、男同性恋文论单独归类直至与怪异恋文论合并在一起论述。1995年出版的由克劳德·萨莫斯(Claude J.Summers)编著的《同性恋文学传统》(The Gay and Lesbian Literary Heritage),就是将从古到今的男女同性恋文学一并论述,该著包罗甚广,不仅覆盖了欧美各国,也包括东方文学的阿拉伯、波斯以及中国文学。2005年出版格罗登(Michael Groden)等编著的《约翰·霍普金斯文学理论与批评指南》(The Johns Hopkins Guide to Literary Theory and Criticism)、2006年出版的洛伊丝·泰森(Lois Tyson)的《今日批评理论》(Critical Theory Today)、2009年出版的彼得·巴瑞(Peter Barry)的《理论入门:文学理论与文化理论概述》(Beginning Theory:An Introduction to Literary and Cultural Theory)等,均把男、女同性恋和怪异恋并在一起论述。至此,女同性恋文论的运行轨迹大致确定。
从女同性恋文论的发展轨迹不难看出,女同性恋文论从一开始就不是学院高墙内的文论研究,它不是卡拉OK式的自娱自乐。相反,它和女权主义密切相关,又是男女同性恋平权运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女同性恋文论主要发生在美国,美国社会视言论自由为普世权利,并强调保护非主流和不受欢迎的言论,为女同性恋文论滋长提供了必要土壤。19世纪50年代以来,在美国黑人民权运动、反主流文化运动和反越战运动的推动和鼓舞下,少数族裔和妇女权利问题等受到社会重视,拒斥同性恋的美国主流意识形态和传统道德受到挑战并被消解,反同性恋歧视的抗议示威活动屡有发生。1969年美国纽约发生石墙暴动(Stonewall riots),这是美国同性恋者首次反抗政府主导迫害性别弱势群体的重要事件,是美国和全球男女同性恋运动的开端。女同性恋乘势发展壮大。
在这样的语境中发展起来的女同性恋文论,乃是一支批判劲旅,充满强烈的战斗性,为女同性恋奔走呼号,争取其存在的合法性并设法改善其处境,实质上是借文学而谈性别政治。它和女权主义文论一样,属于当今西方文论中阵容庞大的文化研究领域,而性别政治是文化研究的基本论域之一。文化研究有着强烈的批判意识和政治关怀,以性别、种族、阶级等身份政治作为出发点,主要由大众文化研究、后殖民批评、性别政治等基本论域构成,意在揭示社会主流文化的权力因素和运行机制。
文化研究“对现实文化和政治问题中的权力话语进行了激烈的结构和质疑……注重中心与主流话语对边缘的、少数的、非主流和非主导的文化和群体所具有的或显或隐的压制性和权力性机制的揭示和批判……从阶级、性别、性偏向等差异视角来展开自己对文化霸权的抵制和批判”①于文秀.“文化研究”中的反权力话语研究[D].黑龙江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2.,而“文学研究被抛到一边去了”②Jonathan Culler.Literary Theor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M].Oxford;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42.,事实上学界一方面认为文化研究“使文学研究获得新的动力,带来新的领悟”,同时又担心“文化研究将要吞没文学研究,摧毁文学”③Jonathan Culler.Literary Theor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M].Oxford;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43.,事实上这两方面的情况都在发展。文化研究利用文学展开社会政治批判的同时,文学研究自身也沦为实现这种手段的工具,丧失了文学研究自身的独立价值,这个问题在女同性恋文论中同样存在。
如果我们和新批评相比较,就会发现,中国当代文论在经历了极左时代的高度政治化之后,需要向文学自身内部规律的研究回归,这种需求使得以研究文学内部规律著称的新批评文论,在国内遭受多年冷遇后,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逐渐为国内学界所接受并稳步扩大其影响。而女同性恋文论显然不具备类似新批评的特质和优势。女同性恋文论的主要架构,主要依托于女同性恋社会政治运动的基本框架,就文学内部规律研究而言,乏善可陈。也许由于女同性恋的艰难处境,使得文学自身艺术规律的研究,对于女同性恋文论而言,还过于奢侈。由此看来,女同性恋文论难以吸引国内学界的目光。
充满强烈政治性内容的西方文论并非在中国没有容身之地。在某些情况下可能还具有某种优势。马克思主义文论在中国的传播并最终确立其主流地位就是显著案例。中国古代“学以致用”、“修齐治平”、“兴观群怨”的儒家主流哲学与文论传统,晚清以来风雨飘摇的中国现实,国内左翼文论界严密的组织起到了强有力的推动作用,这一切使以“救国救民”为主旨的马克思主义文论在20世纪适逢其时地入主中国。经过后毛泽东时代国内文论界的剧烈分化与重组,这种格局并未从根本上改变。新批评、读者反应理论等专注文学自身规律的西方文论虽被国内学界所接受,也只是偏安一隅。在国内文论界走红的西方文论家,依然是伊格尔顿、詹明信、哈贝马斯、赛义德等左翼学者,就其思想谱系而言,依然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旗帜下的法兰克福学派、或是与马克思主义有着某种理论渊源的后殖民文论,以及汇聚在文化研究阵营内的女权主义文论等。
上述充满强烈政治内容的西方文论,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以“政治上正确”的身份获得国内学界签证,展开它们在中国的自由行,并逐渐安营扎寨,获得绿卡定居下来,其中某些流派已然获得中国国籍。例如多年来,根据国内学界已形成定势的主流观点,马克思主义文论已经不再属于西方文论范畴,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文论、西方文论在当今中国三分天下。而女同性恋文论由于其惊世骇俗的理论主张,无益于中国的国计民生,加之国内没有女同性恋社会政治运动的背景作为铺垫,至少现在还不能被认为是“政治上正确”,在中国迄今依然难寻容身之地。
就中国文化传统而言,不仅同性恋不能允许,即使是异性恋也饱受压抑,处境极为艰辛。“男女授受不亲”(《孟子·离娄上》),“养心莫善于寡欲”(《孟子·尽心下》),但是“好色,人之所欲”(《孟子·万章上》),只有筑起一道男女之大防的高墙,仁人君子的道德修养、芸芸众生的政治教化、整个社会的现存秩序的巩固,才能获得可靠保障。五四时期专心致志做情诗的汪静之,因写有“我一步一回头地瞟我的意中人/我是多么地欣慰而胆寒”,几乎身败名裂。直至1977年刘心武在《人民文学》发表小说《爱情的位置》,异性恋才算是在中国文学中稳固地占有了一席之地。从中国文学主流传统来看,屈原、杜甫、陆游、辛弃疾、文天祥等人都有一个基本的定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忧国爱民,这显示出我国文学创作和文论传统一个基本的价值支点。“把屈原、杜甫、陆游诸人的忠君爱国爱民的情感拿去,他们诗的精华便已剥丧大半”,①朱光潜.诗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7:63.他们最为人们传诵千古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等,这才是他们的闪光点。这种价值定向一直是中国文论的“主旋律”、“最强音”而不断延续。女同性恋文论实难寻找和中国本土文论的对接点。
女同性恋文论因其和西方社会主流传统如基督教价值观相悖,也历经坎坷,但是由于西方社会多元化的特点,特别是美国移民社会的特殊包容性,尚可占据一席之地。但是,面对“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中国思想传统,置身于“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论语·为政》)的文化语境,尽管近日中国已经更加多元和包容,但是长期形成的文化心理结构,非短时间所能改变。不管我们对此作何评价,可以肯定的是,女同性恋文论在中国的境遇,有力地凸现了中国本土文论在面对外来西方文论挑战时,展示了强有力的主体性与选择性。在一个可预见的将来,来自西方的女同性恋文学批评,将会作为不受欢迎的西方文论,陈列在国内学界的知识橱窗里,但不会被我们所接受,更不会在中国文论建设中发挥积极有效的作用。
近些年来,中国现当代文论“全盘西化”的观点广泛流传,这反映了中西文论关系的部分真实情况,但远不是全部。如果我们以偏概全,作为对于中西文论关系的全称判断,这种高度简约化的概括未能容纳西方文论在中国的复杂境遇,抽空了百年中西文论史的丰富历史内容,进而成为谬误。近百年确有部分西方文论在中国受到广泛欢迎,这主要是有着较为强烈的社会政治内容的文论,包括马克思主义文论或相关左翼文论,在中国不断形成热点,牢牢地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但是我们往往忽略了西方文论的多元性与复杂性,未能注意到部分思想倾向迥异的西方文论,从古代的中世纪文论,到当今的女同性恋文论,在中国遭到冷遇甚至是拒斥。同时,中西文论关系又是不断流动的,某些受到广泛欢迎的西方文论,如苏联文论的季莫菲耶夫体系,在中国逐渐归于平淡乃至淡出学界视野,而另一些西方文论如新批评在中国则经历了从拒斥到接受的过程。
如果说,在中国受到广泛欢迎并产生了重要影响的西方文论,显示了中西文论双向互动运作机制的某些方面;那么,在中国不受欢迎的西方文论,则显示了中西文论双向互动运作机制的另一些方面。从理论上讲,这两方面的研究均不可或缺,但是从我们的研究实践来看,这两方面的研究极不对称。研究在中国不受欢迎的西方文论已成当务之急,这对于弥补我们中西文论关系研究中的某些缺失,还原中西文论双向互动的丰富性和真实性,推动未来中西文论关系的健康发展,具有特殊的重要意义。
A hard time:Lesbian literary criticism in China
DAl Xu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Communication,China Three Gorges University,Yichang 443002, China/School of Literature,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Lesbian literary criticism is gaining momentum in contemporary Western literary criticism.It has derived from feminist literary criticism and merged into queer studies.Lesbian literary criticism discusses gender politics in literature.Its main theoretical framework is based on lesbian-related social and political movements.Because it somewhat neglects the internal law of literature,it has not received much concern from Chinese scholars.In the context of Chinese culture,homosexuality is not permitted,and heterosexuality has also met some obstacles.The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ry theory emphasizes patriotism and loyalty to the throne.Lesbian literary criticism does not follow the value orientation of gender politics derived from heterosexuality.Lesbian literary criticism has often been neglected in China,which shows the subjectivity and selectivity of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 as well as its conflicts with western literary criticism.Thus,the study of some Western literary theories which are unpopular in China has much significance to the promotion of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 and Western literary criticism.
lesbian literary criticism;China;traveling theory;subjectivity
I01
A
1000-5110(2015)01-0134-09
[责任编辑: 肖国荣]
代 迅,男,四川自贡人,三峡大学,湖北省“楚天学者”计划特聘教授,西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美学理论和比较诗学。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二十世纪域外文论的本土化研究”(12&ZD166);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美学西化问题研究”(09BZW006)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