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兆荣
(厦门大学人类学研究所,福建厦门361005)
我国传统物理中的“非物质”形态*
彭兆荣
(厦门大学人类学研究所,福建厦门361005)
“非物质遗产”与“物理”存在逻辑关系,我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必然包含中国的“物理”。与西方科制的“物理”不同,中国传统的物理与博物学相互照应,形成了独特的知识谱系,深深地羼入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中。本文在区分中西方“物理-博物”知识体系的差异的同时,强调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认知、研究和保护需与传统的博物学相联系、相契合。
物理;博物;文物;非物质
从字面上的意义,“物理”指事物的道理,即事理、情理、道理。中国古代“物理”一词最早出现于战国时期,后被广泛运用,通常是指万物,有时寓有自然规律之义。“物理”在中国古文献,包括经、史、子、集中常出现,其词义既不是指今天自然科学中的物理学,亦非指某一专门的事物,其词义常伴随使用者和语境而有所不同。①蔡铁权.“物理”流变考[J].浙江师范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01,(1).中国古代形成“物理学”的鲜明特点在于:1.与“天人合一”的价值相关涉,《周易》中的诸如“阴阳”、“爻卦”都构成认识论的有机部分;2.与传统的自然节律,特别是与农业伦理相融合,比如杨泉《物理论》中农作物的描述,具有实践论的要理;3.与“格物”的探索方式相结合,具备了方法论的特点。如果要将我国的“物理”置入学科范畴的话,最适合的是“博物学”;而我国博物学与当下“非物质文化遗产”关系密切,笔者认为,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知识体制最为贴近者就是博物学。
维柯在《新科学》之“诗性物理”中说:“(形而上学)的诗性智慧派生出物理”,②维柯所说的物理比现代意义的物理广泛得多,包括多种近代自然科学乃至社会科学的历史——译者原注。接着又派生出宇宙和天文……神学诗人们把物理看作民族世界的物理,所以他们首先把‘混沌’(Chaos)界定为人类种子在可耻的男女杂交情况下的混乱。从此物理学家们后来被推动去想到普遍的自然界种子的混乱……进一步他们把混沌想象为阴间(Orcus即Hades),这是吞噬一切事物的丑陋怪物,因为人类在可耻的杂交情况中就没有人有特定的形状,都被太空吞噬下。因为认不出谁是父母,谁是子女,人们就不能生下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这种混沌后来被物理学家们看成自然事物的原始物质……后来天空闪起雷电。天帝约夫就这样唤起人类心灵自由所特有的动因功动力,使人类世界有一种开始,正如凭物体作为必要的动因所特有的运动,天帝约夫就使自然世界有一个开始……后来物理学家们把这种文明的美看作自然的美,因为成形的自然是用一切可感知形状美装饰起来的。神学诗人们的世界是由四种神圣的原素所组成的,(一)气,这是天神的雷电所自来的;(二)水,来自永久不断的泉源,掌管水的女神是狄安娜;(三)火,这是乌尔坎用来清除大森林的以及(四)土,这是由库伯勒(地神)垦殖过的……从此物理学家们后来就被推动去研究自然世界所由组成的四大原素……但是物理学的最大最重要的部分是对人的本性的观照……神学诗人们在他们极粗疏的物理里看出人里面的两种玄学观念:即存在和维持存在。③维柯.新科学[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356~359.在维柯的考释中,“物理”呈现万物的推源。
现代的“物理学”系英文physics之译,原典于希腊文φυσικ,指自然,与维柯的知识考古相符。physics这一名称传入中国颇为有趣,它先传播到日本,日本人在确定译名时受中国学者方以智的《物理小识》以及其他有关“物类志”、“物类感应”著作的影响,从而采借“物理学”为physics的译名,又于上世纪初传到我国,为我国学界所接受,一直沿用至今。如果说我国的“物理”更符合“博物学”形貌,而今使用的“物理”的译名传播——即由西洋到东洋,东洋又借鉴我国古代的“物理”取其名,进而返还到我国——尴尬的事情出现了:“事实上中国人并没有一门学科,一个知识体系,甚或一个连续的学术传统,刚好与西方的‘博物学’、‘植物学’、‘动物学’相对应……‘博物学’也是19世纪翻译西方著作时出现的新词新义。”①范发迪.清代在华的英国博物学家:科学、帝国与文化遭遇[M].袁剑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159.类似的“魔术”转换把原有的东西给遮藏起来。
虽然西方学者认为中国不存在“博物学”的说法不厚道,总体上却符合实际,因为现在的博物学是依照西方的知识形制构造的,中国自然没有;但中国有自己的博物学,只是与西方的“知识逻辑”不同。有意思的是,福科的《词与物》恰恰正是从中国古代的博物志中获得灵感和启发而写成的,他说《词与物》的诞生与博尔赫斯(Borges)作品的一个段落有关,这个段落引用了“中国某部百科全书”,这部百科全书写道:“动物可以划分为:1.属皇帝所有,2.有芬芳的香味,3.驯顺的,4.乳猪,5.鳗螈,6.传说中的,7.自由走动的狗,8.包括在目前分类中的,9.发疯似的烦躁不安的,10.数不清的,11.浑身有十分精致的骆驼毛刷的毛,12.等等,13.刚刚打破水罐的,14.远看像苍蝇的”。②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前言)[M].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1.维柯与福柯一样,都认可博物学本身的广博性知识和容纳性特点。
在“词与物”的追索中,人们发现我们今天所使用的“物理-博物”的知识体系都是舶来的,无论是大学科制,学术规范还是日常名语。事实上,中国的物理有一套自己的规范和学理;在“遗产运动”中恢复和强调我国传统的博物学对我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非常重要。中国古籍中早有“物理”一词,与今天的“物理”指涉完全不同。引先贤贾思勰在《齐民要术》所论:
杨泉《物理论》③杨泉,三国时吴人,著有《物理论》十六卷,已佚,清孙星衍辑《物理论》一卷,类书每有引录。《御览》卷八三七“谷”及《初学记》卷二七“五谷”均引到此条。参见贾思勰《齐民要术》,缪启愉,缪桂龙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42页,注释1。曰:“粱者,黍,稷之总名;稻者,溉种之总名;菽者,众豆之总名。三谷各二十种,为六十;蔬、果之实,助谷各二十;凡为百种,《诗》曰:‘播厥百谷’也。”④贾思勰.齐民要术[M].缪启愉,缪桂龙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42.
很显然,这样的“物理”具有博物学的性质。我国的“博物”包括概念、分类、文体、知识相融合的“博物体系”。从现存的材料看,殷商时代的甲金文就具备了这一特殊的“博物体”雏形,其内容涉及当时的天文、历法、气象、地理、方国、世系、家族、人物、职官、征伐、刑狱、农业、畜牧、田猎、交通、宗教、祭祀、疾病、生育、灾祸等。秦汉以后,逐渐形成了正统的“经史子集”知识分类,使“博物”从属于正统的分类体系,或者成为正统分类的“补充”。古籍中早有“物理”一词,与今天的“物理”指涉迥异。《庄子》中有“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此外,荀子、韩非等哲人也都言及,三国杨泉作《物理论》,后经程朱理学的作用形成了自成一体的“物理学”。自然为一个整体:生命、身体、造化、物理、变通、气势互为一体。
在中国的知识谱系中,“物理”还包含“格物致理”——考察事物的形态和变化,⑤民国之初,我国也有将西方的“物理学”译成“格致学”——笔者。总结研究其规律之意。“夫质以代兴,妍因俗易,虽书契之作,适以记言,而淳醨一迁,质文三变,驰骛沿革,物理常然。”⑥孙过庭,郑晓华.书谱[M].北京:中华书局,2012:6.意思是说,书写文字的表述风格,质朴华美,内质外形等都受时代影响,会随着语境变迁而变化,这是事物发展的规律。“物理”为“活态”,讲求圆通、变化和实践;“物理”为“无形”,讲求“形”之“形上”者,一如“气”的简缩,《易经》里就有出现。朱熹常用“物之至理”,杜甫诗句中也有使用。虽然古人和典籍中的“物理”并非完全一致,但中国的“物理”与中国式的事物分类和认知有关。张华的《博物志》中的内容很奇特,全书十卷包括:卷一(地理:地、山、水、五方、物产),卷二(“外”、“异”人、俗、产),卷三(异物种:兽、鸟、虫、鱼、草木),卷四(物论),卷五(方士、服食、辨方士),卷六(考释:人名、文籍、地理、典礼、乐、服饰、器名、物名),卷七(异闻),卷八(史补),卷九、十(杂说上、下)。其中有以“物理”为题的专论,不过,“物性”与“物类”互为一体,即“物性(特性)-物理(关联)-物类(分类)”。我们也常在民间文书和地方志中看到“物理”分类名下的内容,其中糅杂了观念、风水、水土、方技甚至巫术,属中国形制的“博物学”。
相比较而言,博物之道更近自然,更贴现实,更具功用,因而也更具体实用,即“物用”传统。“物用”的一个极其重要的表述为“礼用”,因为中国是一个“礼用”社会,物之用与礼之用存在密切的关联。反映在中国博物学中,“物理”与“物礼”很难分开言表。古代社会,礼是一个重要的社会价值和伦理规范,也是等级赖于区分的圭臬。中国乡土社会的秩序正是靠“礼治”来维续。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之“礼治秩序”一文中这样说:“乡土社会秩序的维持,有很多方面和现代社会秩序的维持是不相同的。”我们可以说乡土社会是个“无法的社会”,假如我们把法律限于以国家权力所维持的规则;但是“无法”并不影响乡土社会的秩序,因为这个社会是“礼治”的社会。①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49.《说文解字》释:“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神福也。从示丰。”“丰,行礼之器,从豆,象形。”说明礼与器相结合的文化政治伦礼。“礼是按着仪式做的意思。礼安本是从豊从示。豊是一种祭器,示是指一种仪式。”②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51.而“豊”首先与食物有关。
同时,“礼仪”是一体的,“礼物”也是一体的。三者互为你我,也互为动作。它们可以分别存在,互为一体的意义融化成社会化、伦理化、道德化、规矩化叙事。“礼节”需要“仪式”来说明和证实,仪式需要器物和牺牲来充实。当人们面对考古挖掘出越来越多上古时代的器物时,人们第一个问题是:这些文物中最具代表性、也是最为典型的都是盛物——装东西的,或形体上像装东西的器物。于是我们相信,那些珍贵的古董原来就是在仪式中装东西的,多数用来吃喝的,只不过那种吃喝的功能和意义与身体功能上的果腹完全不同,是“礼”的需要。《礼记·礼运》有:
夫礼之初,始诸饮食……陈其牺牲,备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磬钟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及其先祖。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齐上下,夫妇有所,是谓承天之祜。
中国的礼仪之于器物之间的关系密切。《老子·第十一章》如是说:“三十幅共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此说成了我国“无用之用”的原点性学说。《淮南子·说山训》对此说得更为清楚:“鼻之所以息,耳之所以听,终以其无用者为用矣。物莫不因其所有,而用其所无。”“物/用”一直是我国古代不同流派哲学重要讨论话题。相对而言,出道者大多主张对实物之务实的超越,即所谓的“无用之用”。《庄子·人间世》总结得最清楚:“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入世者大致与之相反,强调对物的量材使用。中国自汉代以来,儒家学说便成为社会的主导性伦理。在“仁义礼智信”的体系当中,礼是与器物结合得最紧密,且最可说明“经世致用”的方面。
物的“经世”不仅仅只说明“用”于社会的政治伦理上的功能,也不言喻在强调物所负载的历史性。这样,对历史的解释,物也就不仅仅只是一种实物的遗存,同时也是对这种历史负载的认知和评判;比如我国古代的一些礼器有“礼藏于器”之说。最早的训诂典经《尔雅》中“释宫”、“释器”、“释乐”多与传统“礼仪”密不可分,比如“鼎”等礼器就成了国家和帝王最重要的祭祀仪式中的权力象征。中国迄今为止在考古发现中最大的礼器鼎叫“后母戊大鼎”。《尔雅正义》引《毛传》云:“大鼎谓之鼐,是绝大的鼎,特王有之也。”①邵晋涵.尔雅正义(卷7)[M].清乾隆五十三年面水层轩刻本。所谓“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都与物的祭祀有关。②王云五.尔雅义疏(卷三)[M].台北:商务印书馆,1965:46.《左传》:“国之大事,在祀与戎。”③杨伯俊.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861.郑玄注《礼记·礼器》:“大事,祭祀也。”④郑玄注,贾公彦疏.礼记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0:1243.如果缺失了对物的认识和使用,“礼仪之邦”便无从谈起。
笔者曾以“博物体”概括我国博物学的特点。“体”者,物体、整体、身体、体系等。中国古代智慧中早就形成了一套对应自然的哲学,即自然是生命、身体、造化、物理、变通、气势互为一体。中国人将日夜交替、季节变换与人的生活周期相比,把生命力视为“气”;气充满宇宙,处于一盈一亏、不断循环之中,后来人们把它定义为阴阳两种宇宙力量间的消长。这种生命力遵循的道理,即至上的自然秩序之“道”。在中国的物理学里,自然(包括生命)被物化为“五行”(五种元素组成),人的生命和身体也就由五种元素所组成。命理中缺少什么元素,就要在名字中加入什么元素。身体中缺乏什么,就要通过饮食补充什么,使之完整、无恙。任何一部分、一部件的问题归根到底都是整个生命和身体中的某一环节出了问题,中医的经络讲究的是整体关照,每一部分与其他部分形成了整体的关系。
而这些正是无形遗产所讲求的“整体性”原则,此外还有两个特点:“活态”和“动态”,前者主要指无形遗产事实上是生活的常态,即它不仅活在生活中,而且总是处在变化和变动之中。“物”之大、小与物理形态相关,亦为天地人“三才”结合。物为“大”者,物大为“牛”。物为“小”者,甲骨文、像三个小点。金文承续甲骨文字形,像三点构造。《说文》:“小,物之微也。”《中庸》“语小,天下莫能破焉。”我国学者曾将此解释为物质的最小构成单位“原子”。有意思的是,20世纪初,“原子”(atom)一词就被译为“莫破”,“原子论”(atom theory)被译为“莫破质点律。”(严复《穆勒名学》),即源自《中庸》语句。⑤王冰.物理学史话[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14~15.
在古代的哲学辩证中,“大”与“小”并不总是不变的,它们之间常在运动中变化为对方,是为物理之要。《易·泰》:“小往大来。”物理“变化”之介、之媒,甚至其自身之源古之有“元气学说”。“气”在文字学里隶属于“天族”,说明古代人民将其与天象相眸。《素问·天元纪大论》:“故在天为气。”《左传·昭公元年》:“天有六气……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气”的甲骨文字形,与“三”(参、叁)相似。《象形字典》释:“一”代表混沌初始,“二”代表天地。在“二”之间加一横指事符号,代表天地之间的气流。“气”不仅作为物质的一种存在,也是天地人交融的媒介,如云气之变动(“运气”类似其态)。《说文》:“气,云气也。”《礼记·月令》:“天气下降,地气上腾。”“气”又作“氣”《说文解字》:“氣,馈送客人的饲料和粮食。”化作人的身体能量,甚至生命之象,如呼吸。《礼记·祭义》注释:“气谓嘘吸出入者。”至于精气、神气、元气、中气、血气等,皆指人的生命与变化“气象”。博物学体制中包含着生命-身体之于“四气”甚至身体器官方位的关联。《四气调神大论篇第二》:
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故阴阳四时者,万物之终始也,生死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是谓得道。道者,圣人行之,愚者佩之。从阴阳则生,逆之则死。从之则治,逆之则乱。反顺为逆,是谓内格。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
中国的博物学是一个完整的体系,集中体现在身体为介体的诸种关系结构中。以《本草纲目》为例,虽然表面上它只是一个医药学的经典,却包含着中国传统身体认知和对待身体的方式和方法。以“方”来说,今天的多数人皆以医生的“处方”作为疗治身体疾病的方法和手段。事实上,“方”首先被理解为人的身体、生命与宇宙、自然的关系和道理,《庄子·齐物论》有:“敢问其方”,意即询问宇宙道理。中医理论认为,人的生命和身体不过是宇宙自然的一部分,“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庄子·庚桑楚》)宇宙有事物存在的时空维度,有空间而无边无际,有时间而无始无终,宇宙者。由此可知,中国的博物学是中国式“博物思维”的产物。沈括曾经说过:“博物洽闻,贯乎幽深,措诸政事,又极开敏。”①沈括.梦溪笔谈(前言)[M].张富详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中国传统的博物之理较之许多“经世学问”更具草根,更近民俗,更加朴素,其中不少也更为普世。世间事物皆遵循自然的规则,钱钟书在《管锥编》中说过:“思辨之当然(Laws of thought),出于事物之必然(Laws of things),物格知至,斯所以百虑一致,殊途同归耳。……心之当然,本乎理之当然,而理之当然,本乎物之必然,亦即合乎物之本然。”②钱钟书.管维编(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50.
今日之人类学对物的研究有一个特点:以物为切入点来探讨社会生活方式与心性,以及透过物所折射的“人观”(personhood)世界。某种程度上说,今日之人类学对物的研究正好响应了“遗产”研究中的核心问题。文物作为过去遗存物质的特殊类型,最初是用来形容那些足以成为博物馆的收藏物,或者是那些考古场所,或是指定的有纪念意义的建筑。从西方的历史看,博物馆与遗产,特别是“文物”的关系一开始就是孪生的,也与人类学建立了历史的关系,成了人类学理论和实践的重要方面。美国人类学家克鲁伯(A.R.Kroeber)曾经形容人类学家说:“人类学家是一个博物馆的社会学科学家。”③转自李亦园.人类学家与他的博物馆[A].田野图像——我的人类学研究生涯[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 1999:363.在人类学家眼里,博物馆所展示的器物,原是人类先祖或特定民族、族群、家族、个人的遗留,它们首先是“有用之物”(good to use),从遗产和文物的客观角度看,遗产是被认定为有用的东西。
不过,这里需要一个注释,即博物馆里器物的“有用”可以有以下三种意思:1.人类祖先曾经有用,现在没有用或基本不用;2.人类祖先曾经有用,现在生活中仍然在用或可用;3.人类祖先曾经用在一些方面,而现在却用于另外一些方面。博物馆内陈列器物体现了博物馆的基本功能(good to display),展示的目的除了保护和保存的目的外,还有便于人们观览(good to see),这一特点在现代博物馆中尤其如是。然而,无论是公共博物馆还是私人博物馆,都为人类学家提供观察、思考和分析的对象(good to think)。人类学家的研究一般以某一个特定的民族、族群为对象,许多民族、族群又处于无文字历史之中,器物也因此显得不可或缺。世界上许多人类学家在自己的田野和研究生涯中收集了不少器物,也都有自己的博物馆。
博物馆与“文物”是一个紧密相联的整体。人类与其他生物物种的差异之一在于人类对历史和记忆的贪恋,这种贪念在“物”的表现上就是特殊的收藏形式。其实,许多种类的动物也有“收藏”的特点甚至是癖好,但那都属于生存本能和繁衍的需要,比如动物在冬季到来之前必须存贮足够的食物以对付冬季缺乏食物的需要。这种收藏和囤积充其量只能说是一种维持生存和生活的本能,而未达到收藏文化的层面。人类的收藏则不然,正如学者所说,人类的收藏与文化一样悠久,一方面文化创造的收藏(collections),另一方面,收藏本身也创造了文化。④王嵩山.文化传译:博物馆与人类学想象[M].台北:稻乡出版社,1990:4.西式博物馆的这种关系在传统的中国博物学中表现得并不明显,我国传统的博物学主张“天人合一”、“物我同一”。问题出现了:现代博物馆式的文物收藏,以及个人性、商业性的文物收藏是否适合和适用于“无形遗产”?其中延伸出来的许多问题尚待讨论,特别是其中的“权力”问题和“原真性”(authenticity)问题。
众所周知,现代博物馆已经成为民族国家“权力”话语的一部分。福科甚至认为,博物馆作为一种工具已经替代了监狱,成为一种国家权力。⑤James Cuno Museums Matter:In Praise of the Encylopedic Museum.“Introduction”[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而伯内特说得更直接:“作为体现权力的异己和强制性原则,它采用胁迫民众进入到指定目标的方式——博物馆也就成了作为公众、公民被指定的目标领域,以甜言蜜语的方式将民众引入到与权力相共谋的对象领域,而博物馆作为特殊表现形式以展示权力的存在。”①Tony Bennett.The Birth of Museum:History,Theory,Politics[M].London:Routledge.1995:95.这是因为博物馆具有权力和权威以控制那些到访的观众接受国家的宣传和以西方为中心的世界观点。②James Cuno Museums Matter:In Praise of the Encylopedic Museum.“Introduction”[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为了公众的缘故,博物馆必须以一种系统的方式展示物和事物——即不仅仅只是为了展示它们,展示本身也得按照合乎逻辑的分类体系。”③James Cuno Museums Matter:In Praise of the Encylopedic Museu.“Introduction”[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而现在在中国大陆出现了一种无形遗产的“博物馆化”趋势,需要格外谨慎,认真辨析;而“无形性”(intangibility)值得重视。
文物的博物馆化表面上体现出物质性,博物馆化的文物恰恰表现出“非物质性”。④中国大陆官方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译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史密斯等人将“无形遗产”体性归纳为“无形性”(即非物质性),包括四个相互关联的关系和内容:1.现实是其核心,遗产只不过一种飘移性无形价值附着于地方和事件之上的意思和意义表述。这种形态只能通过“无形”加以理解和解释。2.遗产“无形性”也表现在受到社会和文化的影响。3.遗产“无形性”同时表现为一种现代建构,其中包括话语政治对遗产的各种作用和作为。4.遗产的“无形性”反映了遗产记忆中的各种关系。⑤Laurajane Smith and Emma Waterton“‘the envy of the world’:intangible heritage in England.”[A]In Laurajane Smith and Natsuko Akagawa(eds.)Intangible Heritage[C].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87:292.文物与博物馆表现了“无形性”的鲜明特质。
“非物质文化遗产”(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作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向全球推广的一个分类项目,集中表现为一种试图应对全球化背景下大量非物质文化遗产消失的挑战,以及保护文化多样性的价值理念。中国传统的博物学是一个与之最为契合的经验知识谱系,其完整表述可简化为:“道—相—技—法”。
“Intangible”form in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physics
PENG Zhao-rong
(Institute of Anthropology,Xiamen University,Xiamen 361005,China)
There is a logical connection between“intangible heritages”and“physics”,and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s of China include Chinese physics.Different from“physics”of the West,the traditional Chinese physics is interrelated to its natural science,which forms a unique system of knowledge and is deep-rooted in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s of China.This paper distinguishes the system of knowledge of China from that of the West,and stresses the importance of the integration of the understanding,research and protection of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s of China with the natural science of China.
physics;natural science;cultural relics;intangible
G122
A
1000-5110(2015)01-0050-06
[责任编辑: 黄龙光]
彭兆荣,男,江西泰和人,厦门大学人类学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博导,研究方向为遗产学、旅游人类学。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体系探索研究”(11&ZD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