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红艳
(南开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天津 300071)
“书博士”的名称始见于《晋书》,是西晋太学的新生事物。《晋书·荀勖传》载:
俄领秘书监,与中书令张华依刘向《别录》,整理记籍。又立书博士,置弟子教习,以钟、胡为法。
这是说西晋太学设立“书博士”來教授弟子,以钟繇和胡昭的书法艺术为范本。
“博士”之名出现于战国时期。《战国策.赵策三》载:“郑同北见赵王。赵王曰:‘子南方之博士也’”。鲍彪注:“博士,辩博之士”。《史记.循吏传》载:“公仪休者,鲁博士也”。《急就篇》卷四说:“贤圣并进,博士先生”。颜师古注:“博士者,多闻之士”。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十七说:“博士本师长之称”。这说明“博士”本是对博学多闻的“师长”的尊称。《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王国维《汉魏博士考》说:“博士一官,盖置于六国之末,而秦因之。”[1]卷四可见秦汉以来,“博士”由“辩博之士”逐渐演变为传授经学的官职名称。这种官职多以“履行清淳”、通晓儒家典籍的大师来担任。而施耐庵《水浒传》第三回说:“茶博士道:‘客官吃甚茶’?”则是后来把善于从事某种技艺的人也尊称为“博士”的结果。
到了现代,“博士”已由古时的官职演变成为一种学位的名称,两者的意义判然有别。但是,不管“博士”的外部涵义如何演变,其内涵却始终如一,那就是被称为“博士”的人,一定就是精通于某种学问,或在某一领域具有专长的人。由此可见,西晋太学的“书博士”应当就是擅长并教授书法艺术的一种官职。
在西晋的太学里,到底设有哪些“博士”科目?《晋书·职官志》载:
晋初承魏制,置博士十九人。及咸宁四年,武帝初立国子学,定置国子祭酒、博士各一人,助教十五人,以教生徒。博士皆取履行清淳,通明典义者,若散骑常侍、中书侍郎、太子中庶子以上,乃得召试。及江左初,減 为九人。元帝末,增《仪礼》、《春秋公羊》博士各一人,合为十一人。后又增为十六人,不复分掌五经,而谓之太学博士也。
《晋书·荀崧传》载:
时方修学校,简省博士,置《周易》王氏、《尚书》郑氏、《古文尚书》孔氏、《毛诗》郑氏、《周官礼记》郑氏、《春秋左传》杜氏服氏,《论语》、《孝经》郑氏博士各一人,凡九人。其《仪礼》、《公羊》、《谷梁》及郑《易》皆省不置。崧以为不可,乃上疏曰:“……昔咸宁、太康、永嘉之中,待中、常侍、黄门通洽古今,行为世表者,领国子博士。……世祖武皇帝应运登禅,崇儒兴学。……太学有石经古文先儒典训。贾、马、郑、杜、服、孔、王、何、颜、尹之徙,章句传注众家之学,置博士十九人。
这说明西晋自武帝以降,“崇儒兴学”,太学讲授“先儒典训”的课程,共“置博士十九人”。这十九个博士的具体科目,王国维《魏晋博士考》说:
今以荀崧所举数家,与沈约所纪魏博士员数差次之。魏时,除《左传》杜注未成、《尚书·孔传》未出外,《易》有郑氏、王氏,《书》有贾、马、郑、王氏,《诗》及《三礼》郑氏、王氏,《春秋左传》服氏、王氏,《公羊》颜氏、何氏,《谷梁》尹氏,适得十九家,与博士十九人之数相当。蔣善国说:“‘书博士’当是研究古今书法的博士。……荀崧所说的西晋十九博士里面,可能没有把这种‘书博士’计入。所以说晋承魏制立博士十九人,只是大体相承罢了。”[2]129这说明西晋太学设置的“博士十九人”,皆为经学博士,并不包含“书博士”。如果加上后来增设的“书博士”,西晋太学设置博士的数量,实际应有二十个之多。
“书博士”的名义,用今天的话讲就是教授书法的博士。据《晋书·荀勖传》记载,当时的“书博士”是“以钟、胡为法”的。这里的“钟”指钟繇,“胡”就是胡昭。他们都是曹魏时期著名的书法大家。而“以钟、胡为法”就是以钟繇和胡昭的书法艺术来作为教授弟子的范本。
南朝羊欣在《采古来能书人名》中说:
颖川钟繇,魏太尉,同郡胡昭,公车征。二人俱学于(刘)徳升,而胡书肥,钟书瘦。
唐代张怀瓘在《书断》中对钟繇和胡昭的书法艺术,也有专门论述:
钟繇,三国时魏书法家,字元常,颍川长社人。举孝廉,屡迁至魏宰相,明帝时进太傅,封定陵侯,人称钟太傅。擅书,楷书尤精,为一代大家。
胡昭字孔明,颍川人。少而博学,不慕荣利。有夷、皓之节,甚能籀书,真行又妙。卫恒云:“胡昭与钟繇,并师于刘德升,俱善草行。而胡肥钟瘦,尺牍之迹,动见模楷。”羊欣云:“胡昭得张芝骨,索靖得其肉,韦诞得其筋。”[3]
《三国志.胡昭传》载:“初,昭善史书,与钟繇、邯郸淳、卫凱、韦诞并有名,尺牍之迹,动见模楷焉。”
由此可知,当年钟繇与胡昭均曾在刘德升门下学习书法。他们对各种书体都颇为精通,尤其擅长楷书,不同之处则在于胡“肥”而钟“瘦”。西晋时期著名的书法家有韦诞、钟繇、胡昭、邯郸淳、皇象诸家,而“书博士”却单以钟繇和胡昭的书法作为教习弟子的范本,其中必有特殊的原因。
在中国书法发展史上,汉魏之际是各种书体发展变化,承前启后的重要时期。魏晋时期更是中国的书法艺术从隶书走向楷书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因此,这时具有承前启后作用的书法家,必定受到时人的特别推崇。而钟繇、胡昭二人正是当时对书法艺术发展具有开创意义的书法大家。
钟繇曾师从刘德升,但他同时也曾向曹喜、蔡邕等人学习书法。这使得他能博采众长,加上他对书法章法、结构的深入研究,并从民间流行的隶书中汲取营养,最终能够达到传承和创新的特别高度。他将隶书的回笔、藏锋及波挑,简省为真书的横与捺,参以篆、草的圆笔形态,促进了楷书的定型。虽然其楷书笔法和结体仍旧带有浓厚的隶书气息,但他的这些创举确实对楷书书体的完善和推广,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楷书的点画形态比隶书生动活泼,结体变化也比隶书显得丰富多彩。而且所有笔画在书写上非常连贯,既美观又便捷,融艺术与实用于一体,非常符合社会书信交往的需求与人们的审美情趋。由此可知,正是由于钟、胡二人的书法代表了当时书法艺术的最高成就,并且符合时代发展的潮流,所以才会被统治者所赏识,进而被太学里的书学博士作为范式来传授给弟子。这对于推广普及新形成的楷书艺术,促进我国书法的成熟和发展,也起到相当积极的作用。
钟繇的书体主要是楷书、隶书和行书。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说:“钟有三体,一曰铭石之书,最妙者也;二曰章程书,传秘书教小学者也;三曰行押书,相闻者也。”所谓的“铭石书”,即指正楷,“章程书”即隶书,“行押书”指行书。钟繇的书法真迹到东晋时多已亡佚,人们今天所见到的大都是临摹本。一般认为有“五表”(《宣示表》、《荐季直表》、《贺捷表》、《调元表》、《力命表》)、“六帖”(《墓田丙台》、《昨疏还示帖》、《白骑帖》、《常患帖》、《雪寒帖》、《长风帖》)、“三碑”(《汉乙瑛置百石率史碑》、《魏上尊号碑》、《受禅碑》)。钟繇的书法古朴、典雅,字体大小相间,整体布局严谨、缜密,历代评价极高。梁武帝撰写了《观钟繇书法十二意》,称赞钟繇书法“巧趣精细,殆同机神”。庚肩吾将钟繇的书法列为人“上品之上”,说“钟天然第一,工夫次之,妙尽许昌之碑,穷极邺下之牍”。[4]张怀瓘更将钟书列为“神品”。明岑宗旦、清刘熙载等也都给以极高的评价。
《宣示表》是钟繇小楷中最负盛名的作品,书体端庄古雅,结体宽博而微扁,点画遒劲而略显呆板(图一)。《荐季直表》是钟繇传世书法的代表作品,书法结体取横势,受分书影响;笔意连贯,属行书特征;整体感觉却已是较为成熟的楷书(图二)。《宣和书谱》说:“楷法,今之正书也。钟繇《贺捷表》备尽法度,为正书之祖。”元代陆行直赞美此表“高古纯朴,超妙入神,无晋、唐插花美女之态”,为“无上太古法书,天下第一妙迹”。[5]36
西晋太学创设“法博士”,它的出现必定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经过仔细研究,我们将其归纳三点原因。
首先,中国汉字从原始社会的“刻画符号”,经商周甲骨文、金文和秦代的小篆,一直发展到汉代的隶书,逐渐形成独特的书法艺术。隶书的书法结构,使汉字的象形特征逐渐减弱。而隶书笔画虽日趋简化,但点画形态却逐渐丰富。这一简一繁的变化,使汉字书法艺术开始注重以自由多样的线条变化和空间构造,来展现字体结构,抒发作者的思想情趣。从而将“书画同源”的原始书法,升华到高度抽象的艺术境界。这时出现了如《曹全碑》、《乙瑛碑》和《熹平石经》等大批传世佳作,标志着中国书法作为独立的艺术形式,已经走向成熟。到了魏晋时期,随着楷书的出现,这门艺术已发展到需要由专业人士来研究和传授的较高境地。
其次,上层统治者对书法艺术的大力推崇。东汉晚期,桓帝、灵帝雅好书法,京师洛阳创设“鸿都门学”,已开以书取士的先河。[5]39-40西晋王朝结束三国时期的分裂局面,使中原地区的经济逐渐繁荣起来。经过了分裂与连年的战乱,人们的思想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时,玄学兴起,佛教兴盛,避世观念颇为浓厚。许多士大夫以寄情书法,来超脱现实生活。这就是当时能涌现出一大批如韦诞、钟繇、胡昭、邯郸淳、皇象等,成就突出的书法家的重要原因。正是由于当时书法艺术的繁荣、创新和发展,才使得书法艺术在士大夫阶层日益受到重视。于是书法开始成为一项专门学问,需要人们认真加以研究、练习和传授,而受到西晋王朝的重视。因此,太学“书博士”的设置,正是适应当时社会需求的必然结果。
第三,西晋太学教育的繁荣。太学是我国古代传授儒家经典的最高学府,可以说是古代的“国立大学”。汉武帝接受董仲舒、公孙弘等人的建议,在长安设立太学,置五经博士,传授经学。东汉洛阳太学始创于建武五年(公元29 年),到汉质帝时太学生多达三万余人,达到鼎盛时期。西晋立国后,依汉魏旧制,重兴太学,武帝初年有太学生三千余人,到泰始八年(公元272 年),已达七千余人。据《三临辟雍碑》记载:咸宁四年(公元278 年),晋武帝和皇太子三临太学视察时,太学生“东越于海,西及流沙,并时集至,万有余人”。[6]36由此可见,西晋太学的繁荣,国家教育事业的发达,为“书博士”的设立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由正是由于西晋时期政治统一、社会安定,文化的发达,才使书法从单纯的书写功能发展成为专业的艺术门类,并被西晋王朝所认可。这就是西晋太学没置“书搏士”的根本原因。
“书博士”是在西晋特殊的社会意识形态的变革中产生的,直接反映了当时文化艺术的发展趋势。它不仅对当时的书法艺术起到传承与推进的作用,而且对后世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书博士”在太学里采用统一教材,来全面、系统地教授书法艺术。这对书法艺术的传承与发展,起到积极地推动作用。也为书体由隶书向楷书的转变,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西晋太学“书博士”为后世所沿袭。唐代初年,唐太宗李世民吸取隋朝灭亡的教训,十分注重教化,偃武修文,提倡学习书法。他亲自作《王羲之传论》,命著名书家临摹王羲之的书法作品,颁赐大臣收藏,并在太学里拻复“书学博士”的职官。《新唐书·百官志》载:“书学博士二人,从九品下;助教一人。掌教八品以下及庶人子为生者。石经、《说文》、《字林》为颛业,兼习余书。”唐代置书学博士,开馆教学,极大地促进了我国书法艺术的繁荣。北宋时期,宋徽宗赵佶不仅个人爱好书画,还注重书画教育。他即位第三年,就在太学里设置书学、画学及书画博士职官[7]147,为当时的书法绘画艺术培养了大量人才。
综上所述,西晋太学“书博士”的出现,是我国书法史上一个光辉的里程碑,为我国书法艺术的蓬勃发展起到重要促进的作用。
[1]王国维.观堂集林[M].北京:中华书局,1984.
[2]蒋善国.尚书综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唐]张彦远.书法要录[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南朝梁]庚肩吾.书品[A].历代书法论文选[Z].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5]马新宇.图说中国书法[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
[6]黄明兰,朱亮.洛阳名碑集释[M].北京:朝华出版社,2003.
[8]杨仁凯.中国书画[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