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琦珂, 曹幸穗
(1. 南京农业大学人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95;2. 中国农业博物馆,北京100125)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风水说”和“风土论”均对后世社会生产、生活产生过深远影响,其遗风流俗至今而不衰。
“风水”,又名堪舆、相地术、阴阳术、青乌术和青襄术, 是我国古代一种关于如何确立民居、村落和坟墓的位置、布局、朝向,以求自己和后代获得好运的理论和方法。“风水说”作为历史上中华民族最为流行的社会意识,对上至帝王将相,下到平民百姓的思想和行为都产生过深刻的影响。
“风土”是指作物生长的自然环境,其中“风”指气候条件,“土”指土壤条件,它是对于作物与生长环境相互关系的理论总结和实践经验。“风土论”思想是贯穿中国几千年农耕的文化经脉,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中,根深而蒂固,久盛而不衰。
“风水说”与“风土论”理论和实践上虽迥异其趣,但其揭示的科学内涵和文化意蕴源渊深厚。早在春秋时期,周公就为营建洛邑而占卜,产生了风水思想。后人为了附会周公的宇宙、自然演化、变易思想,就穿凿而成《易经》,据说这就是风水说的萌芽。但是,“风水”一词真正源出于东晋郭璞《葬书》,相传作者深谙天、地、人之相契相参之道,“葬者,乘生气也。气乘风是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1]。郭璞因此而被称作风水学的鼻祖,其所著《葬书》,成为后世风水大师必治之经书。
在科学还未昌明的时代,古老的“风水说”逐渐融入先民生产、生活经验,不断糅合天文、地理、伦理乃至建筑方面的知识, 形成了一套庞杂的理论体系。其核心内容是人们对居住环境进行选择和处理,其范围包括住宅、宫室、寺观、陵墓、村落、城市等诸方面,其中涉及陵墓的称阴宅,涉及活人居住的房屋、环境称阳宅。
“风水说”讲究气、光、水及方位几大要素,其中的“气”即“生气”,有别于空气之“气”,《吕氏春秋 季春》云[2]:“生气方盛,阳气发泄”。用今天的话说,“气”就是万物生长发育之气,是能够焕发生命活力的元素。“气”是风水说中极为重要的概念,在风水的集聚过程中作用非同小可。清人范宜宾为《葬书》做注云:“无水则风到而气散,有水则气止而风无,故风水二字为地学之最,而其中以得水之地为上等,以藏风之地为次等”,言即藏风聚水,才能使“气”聚而不散,这样的环境才适合于生前死后的居住,才会可持续地带给后代儿孙福泽。由此不难看出,“风水说”讲究的是天、地、人“三才”的相契,以它为思想指导,推演在人们身前身后的运势。
“风土”思想战国时期已经出现,《禹贡》、《周礼》把全国》分为九州,前者列出各州的土壤和田地等级,后者按州提出适宜的作物和家畜,指明各州的环境不同,生长的作物也不同。其完整概念的提出是在王祯《农书》中,“风行地上,各有方位,土性所宜,因随气化, 所以远近彼此之间风土各有别也”。它实际上是天、地、人“三才”理论在其时社会的主要产业——农业中的集中体现,《吕氏春秋·审时》云[2]:“夫稼, 为之者人也, 生之者地也, 养之者天也”。由此看来,“风水说”、“风土论”均由“三才”理论脱胎而出。
倘要根究“风水”和“风土”源出, 须追溯到天、地、人“三才”思想之所由。《易·说卦》最早表述了“三才”理论,“是以立天之道, 曰阴与阳; 立地之道,曰柔与刚; 立人之道, 曰任与义。皆三才而两之, 故易六划而成卦”。人作为一种生物, 其与环境(尤指天与地) 的关系也会遵循着现在称之为生态适应性的法则, 这是“风水说”关注的命题。人对环境如此, 庄稼也是这样, 存在着与环境(尤指天与地)的生态适应性问题, 这属于“风土论”的范畴。天、地、人、稼均是古人对于世界物质的一种经验分类, 古人对于世界的理论分类则是所谓的“五行”——金、木、水、火、土。《尚书·洪范》中说:“五行: 一曰水,二曰火, 三曰木, 四曰金, 五曰土。水曰润下, 火曰炎上,曲直作酸, 从革作辛, 稼穑作甘”。古人以此五种基本物质来解释自然, 阐说社会, 产生了所谓的相生相克学说。后来五行说同阴阳说、元气说渐相融合,形成了“气——阴阳——五行”一体化理论, 以此来解释自然界的本原、属性、功能以及自然万物生化发展的规律。
“风水说”和“风土论”尽管都源于传统文化中“三才”思想, 但他们在后来的发展中沿着不同的路径, 形成各自的理论体系和实践范式。风水说和风土论从此分道扬镳, 各自沿着生命宇观和植物微观方向并行不悖, 其演化轨迹时而重叠, 时而分离, 最终殊途同归, 统一于现代生态学范畴之中。只不过“风水说”大抵与宏观生态理论相契合,“风土论”则是微观生态理论的生动演绎。
应该说“风水说”和“风土论”均暗合了现代生态学原理, 讲求人对环境,植物对环境的适应性及能动性。比如“风水说”对土质的要求—细密, 结构坚实, 认为这样才能保存住吉祥的生气[3]。究其原因, 一方面基址不受外界气温、水分的干扰, 从而通达地传递生气; 另一方面, 如果土质疏松, 受水的冲蚀, 地面表土极容易塌陷, 水就会灌进坟墓, 从而造成尸骨变黑, 迅速腐烂, 污染水源, 传播细菌, 极不利于周围人们的身体健康。从现代生态学的角度看, 这是相当科学的做法。再如“风水说”强调多植树木, 多种花草, 形成郁郁葱葱的绿化地带和表土植被, 这样可以保持水土, 调节气候, 而且可以形成风景如画、鸟语花香的优美环境, 在今天看来, 这是极其符合生态学甚和审美学的原则的。《周易·阴阳宅》中云:“东植桃杨, 南植梅枣, 西栽栀榆, 北栽杏李”, 以现代生理学分析各种经济树种的生态适应性, 不难发现, 这是相当有见地的做法。“东种桃柳”: 桃树、柳树, 属于向阳树种, 宜种在阳光充足的宅东; “西种栀榆”: 栀树, 防风、喜光、耐寒, 种在宅西, 适于抵挡西北寒冷空气的侵袭, 榆树有较强的吸附作用,可以净化西北吹来的空气;“南种梅枣”: 这两个树种, 色香味俱全, 既可调适杯羹, 又能怡情悦目;“北种奈杏”: 这两个树种性寒、耐旱, 既可抵挡冬天之风寒, 又能调节温度、湿度[4]。简直把“风水说”与“风土论”融为一炉了。
相比较而言,“风土论”往往强调作物对环境的生态适应性, 早先人们鲜少关注人在其间的主观能动性。“桔生淮南则为橘, 桔生淮北则为枳”, 其实在今天看来, 这是“唯风土论”的看法, 不足取, 明末徐光启在他的《农政全书》中以天津种植水稻亲身实践力排“唯风土论”,为后世树立起正确的“风土”思想。
以今天的观点看来,“风水说”除了蕴含生态学原理之外, 还运用了地质学、地理学、地貌学、建筑学、植物学、造林学等自然科学理论, 甚至借鉴了伦理学、心理学、美学等人文学科思想。如果说“风水说”着眼于人类生存的大环境的选择, 那么后起的“风土论”则关注动植物(因古代农业以植物生产为主,“风土论”多就植物而言)适宜生长环境的培育, 更侧重于气候学、土壤学、生理学、生态学等知识的综合运用。二者尽管都取天时、地宜、人力为己用, 但关注视野有宽有窄, 社会效应有大有小。通过“风水说”与“风土论”的生态学视野的比较, 可以加深对“风水说”丰富意蕴的认识与理解。
其一,“风水说”试图通过气候、土壤、水分、阳光、植被、山形、水势等自然因素的合理配置, 为人类营造一个藏风聚气的居处环境。这种有意营造的情境, 都要既照顾到自身的物质需求, 又要满足精神层面的需求, 不管是在现世, 还是要为来世。比如选择阳宅时, 要求山青水秀, 土地肥沃, 阳光充足, 植被茂盛,其间均包含着生态适宜、精神舒爽的双重要求。而“风土论”只是要求肥沃的土地、充足的水分、适期的光照, 来满足作物茁壮生长的需要,只强调物质方面的因素, 不要求精神满足。
其二,“风水说”把人类自身置于一个宇观大环境中,遵循着“天——地——人”这样的循环规律,讲求吸纳天地之精气,吞吐万物之生机,蓄养自身之吉气。在风水术中,无论是都城选址,还是村落选址,均要求背靠祖山,前有护山——案山——朝山,左有青龙,右有白虎,其目的是营造一个封闭、安全、舒适的人居环境。由于其封闭的态势,无论是吸纳阳光方面,还是在贮存水分方面,都适合于营造一个人工小气候。当然它并非完全封闭,它还通过水的环绕与穿越,与外界环境进行着物质和能量交换; 通过法天象地,与天地达成和谐之态势。“风土论”旨在通过“阳光——水分——植物——微生物——土壤”这样的微循环,获得最大的植物生长效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植物汲取土壤中的水分、养分,吸收空气中的二氧化碳,通过光合作用,结成果实,为人所取食,自然又参与到了“植物——动物——人类”这样的大循环之中,这仅仅实现了人类物质层面的需要。人类在物质需求满足的情况下,还有精神层面的要求,风水术则物质、精神皆顾,因而其范畴更广,文化意蕴更其深厚。
其三,相比较而言,“风水说”有着浓厚的人文意蕴。风水师往往通过象征、隐喻等方式来师法天地、自然,以适应人们的审美需求,实现精神愉悦和意愿满足。如护山案山,一叩一拜,少祖山祖山,彼呼此应——山势起伏蜿蜒,似神龙矫首; 对于水道的取势,则要求三环九曲,似若离去而又不忍离去,顾盼留恋,眷恋难舍。在这里,山含情,水着意,置身其中,能不惬意吗? 人的文化欲求被调动起来,人人追求精神富有,地域文化也会相应丰厚起来,耳染目濡之间,人们无论读书,还是经商,都会顺畅通达,皆之里闾先贤提携,能不飞黄腾达、光耀门楣吗?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宅吉而人荣”吧。由此可知,尽管古代“风水说”披着一层神秘的外衣,但透过那晦涩的术语、玄深的理论乃至荒诞的故事,不难窥出其精深的生态学意蕴。
“风水说”和“风土论”均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之中,二者同源而异流,汇聚于现代生态学的科学洪流之中。“风水说”尽管被历史裹上了重重神秘的外衣,其科学内核所折射出的科学光芒,终究会熠熠闪光,烛照千古。当然,相对于“风土论”而言,“风水说”更强调宇观生态思想的运用和践行,更注重人与外界环境的和谐、协调和统一。至于“风水说”丰厚、深沉的人文意蕴,还有待于进一步的研究和探讨。
[1](晋)郭璞. 葬书[M]. 北京: 华龄出版社, 2010: 2.
[2](秦)吕不韦编纂. 吕氏春秋[M]. 刘亦工校译. 武汉: 崇文书局, 2007: 175.
[3]王玉德. 古代风水术注评[M]. 北京: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3: 1.
[4]倪金根. 风水与古代中国绿化[J]. 古今农业, 1994(3): 48-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