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玲
《女勇士》的创伤叙事论略
胡小玲
《女勇士》是美国华裔女作家汤亭亭的成名作,也是美国华裔作家创作的里程碑,它的创伤叙事手法可作为现当代美国华裔文学创作新的表征。在《女勇士》中,汤亭亭完全颠覆了中国传统的女性形象,将不可叙述之事以隐喻的叙事策略表示出来,突破中国传统的叙事方式,重塑中国女性“经典”形象,形成颠覆性与隐喻性相糅合的创伤叙事风格。
汤亭亭; 《女勇士》; 创伤叙事; 隐喻
《女勇士》是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的成名作。汤亭亭采用了意识流的写作技巧,“对中国神话进行了重构”①[美]尹晓煌:《美国华裔文学史》,徐颖果译,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80页。,将想象、神话、历史糅合在一起,给读者呈现出一个荒诞不经的虚拟世界。《女勇士》颠覆了中国传统的女性形象,以隐喻方式再现女性情感欲望的创伤,重塑了美国文学中的中国女性形象,书写了美国华裔的创伤史。
《女勇士》由“无名女子”、“白虎山学道”、“乡村医生”、“西门宫外”、“羌笛野曲”五个组成部分构成,这五个部分交叉采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以时间为轴,分别讲述了姑妈、女勇士、母亲、姨妈和“我”的故事。这五个部分表面上看似独立,实际上彼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姑妈、姨妈还有母亲是中国传统女性形象的代表,“我”生长在异国他乡,夹杂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女勇士则是作者心中完美的女性形象,这三类女性的命运截然不同。作为传统女性的姑妈因通奸被族人逼死,姨妈因被丈夫抛弃而精神失常;在夹缝中生存的“我”因为语言不通、又被母亲挑断舌筋而长期拒绝讲话,在成长中备受歧视。因此,与其说汤亭亭的《女勇士》复现了中国传统女性受压迫、受歧视的创伤,不如说它直接向读者讲述了中国传统女性毁灭性、灾难性的经历。这种经历来自于被贬损、被边缘化的创伤,是一种记忆和经验,源于过去,影响未来,使女性缺乏自我认同、产生自我怀疑。
汤亭亭在《女勇士》中颠覆了中国传统的女性形象。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女性形象被塑造成两种:女孩和女人。女孩可以聪明调皮、才华横溢,可以女扮男装、无所不能;女人则要么是忠贞不二,苦守寒窑的“王宝钏型”,要么是人尽可夫、淫贱不堪的“潘金莲型”。在中国封建社会,女性没有社会地位,女性的基本诉求被压抑,与女性有关的情感、欲望成为文学中不应叙述和不可叙述的事情,这是中国女性在封建社会的集体创伤记忆。汤亭亭在《女勇士》中对此直接进行了挑战与反叛,藉此表达了对被社会集体意识及男性意识双重压迫的女性情感创伤的同情。
在《女勇士》的“无名女子”一章,通奸的姑妈怀孕后被族人发现,饱受摧残折磨,为了不让生下的孩子再感受世态炎凉,最终带她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当时村民中流传着这样的迷信:投井的女鬼最可怕,她时时刻刻在井边等人做替身。投井身亡的姑妈就像一个魔咒,使族人害怕又厌恶,因此选择遗忘(包括我的父亲),删除对她的记忆。姑妈以自己的方式表达了对社会规约的反抗,不被社会所容也坚持生下孩子,因为孩子无罪,孩子是她感情的见证。无论是自愿还是被那个男人强迫的,姑妈对这段感情是肯定的,至死也不肯说出奸夫的名字,宁肯自己承担所有的罪名。姑妈不再是封建社会约束下的女性,恪守妇道的要求敌不过强烈的内心情感欲望。可以说,汤亭亭对姑妈形象的书写隐含了对女性情感欲望释放的认可与赞美。
“白虎山学道”中女勇士的故事糅合了花木兰从军和岳母刺字两个历史故事。花木兰是中国古代女英雄的形象,她女扮男装,代父从军,是“孝”的典范;岳飞是中国古代民族英雄,是“忠”的典范。汤亭亭以丰富的想像力,借用“忠”的男性形象包装“孝”的女性,使女勇士具有和男性一样的能量,将中国传统女性形象进行错位与倒置。从这里可以看出,汤亭亭对中国传统女性“经典”形象的美国式改写。女勇士年少时上山学艺,历经艰辛,学成归来,报得大仇,这是中国古代“侠义”精神的展现,即所谓的“侠义之行,为国为民”。从古代的《刺客列传》、《七侠五义》等到现代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都贯穿一种流淌在中国人血液里的“侠义”精神。汤亭亭把这种侠义精神赋予女性,是一种“背离”和“反常”,也是一种肯定和赞同。汤亭亭对女勇士飞檐走壁、武功高强的描写与世俗村民的贬损形成鲜明对照。汤亭亭运用了隐喻手法,如以虎等具搏杀性的动物来隐喻女性的重生与勇敢的本性。白虎是“我”重获新生的力量,白兔舍身助“我”,征战沙场时白马不离“我”左右,虎、兔、马是“我”完成从女孩到女人整个蜕变过程的见证。汤亭亭以隐喻的方式展现理想女性的成长过程,通过“陌生化”的处理方式重构中国“经典”女性形象,鼓励女性赢取自己的合法权利,升华了传统女性文学主题。
总之,汤亭亭重塑了中国传统的女性形象。汤亭亭反对贬低女性,认为女性可以和男性一样担负起保家卫国的责任:“……我们了解到长大了不过当当别人的妻子或佣人,那真是我们的失败。我们可以当巾帼英雄,女剑客。无论谁伤害了女剑客的家庭,即使打遍天下,她也不会善罢甘休。”*[美]汤亭亭:《女勇士》,李剑波、陆承毅译,张子清校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年,第16页。女勇士是以年少时的汤亭亭为原型的,是幻想与现实的结合。汤亭亭在作品中赞美了女勇士的胜利,说:“我跟传说中的女勇士不无共同之处。”*[美]汤亭亭:《女勇士》,第49页。
沃霍尔将小说中的不应叙述定义为:“因违反社会常规而不被叙述。”*[美]罗宾·R·沃霍尔:《新叙事学:现实主义小说和当代电影怎样表达不可叙之事》,见[美]詹姆斯·费伦等:《当代叙事理论指南》,申丹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46页。在中国传统女性的集体记忆中,情感欲望是个禁忌话题。人们对感官享乐的追求导致人口稀少,引发了严重的社会问题,所以从汉武帝开始独尊儒术,全力恢复儒教的家族制度,当时社会上类似于西方二战后人类精神家园毁损、精神迷惘的奢靡之风被涤荡一空,“汉代诸帝又不断设法恢复大家族制度……只求社会的安定……希望人口增加”*雷海宗:《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第73页。。但由于佛教禁欲、道教制欲,在日常生活及文学描写中,情感欲望往往以隐喻的方式表达,而女性的情感欲望更因其处于男性的从属地位备受压抑。
在《女勇士》中,汤亭亭采用了隐喻的创伤叙事策略。作为美国华裔作家,汤亭亭的生活背景和表现手法都是属于20世纪的,她讲求人物内心情感欲望的自然抒发与主观感知经验的“逼真”模仿。但对中国传统女性来说,情爱、欲望作为女性不应叙述的“伤痛”是不能在现实中直接表达出来的,否则只能以形形色色的死亡来终结,这也是汤亭亭采取隐喻创伤叙事手法的原因之一。“无名女子”中的姑妈在猪圈生下“那个男人”的孩子后,以投井的激烈方式结束了生命,去异世讨孽债。分娩前,姑妈“把身子蜷缩到一起。‘他们伤我太厉害了。’她想,‘这是心灵的创伤,它会将我折磨死的。’”*[美]汤亭亭:《女勇士》,第12页。姑妈所遭受的创伤是几千万中国封建社会妇女情感创伤的一种。与其说姑妈是与人偷情,不如说是被人强迫。作为无名氏的姑妈,没有名字不入族谱,不能做人被人记住,只能做鬼让人害怕。汤亭亭直面中国传统女性的生存状态——忘记自己身为女人的现实,摒弃所有女人爱美的天性,逆来顺受,不停劳作。姑妈的下场就是对中国传统女性生存现实的隐喻:女性情感欲望永远是被湮没的,不可能开花结果,否则难逃一死。
“西门宫外”中的姨妈月兰去美国寻找分别多年的丈夫,想要找回属于自己的幸福,被丈夫残忍地拒绝,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而疯了。汤亭亭以死亡或疯癫的激烈方式隐喻女性情感的伤痛,毫不留情地揭开女性身心创伤的疮疤,再现了那个时代女性所遭受的情感创伤,给“疯女人”赋予了全新的含义。这与同样是描写女性情感创伤的《母亲》(赛珍珠著,母亲最终妥协,放弃自己的情感欲望,默默舔舐自己的伤痛)有着根本的不同。
汤亭亭常借助鬼魂、梦境叙述创伤记忆,所以《女勇士》许多章节都出现了鬼魂。鬼魂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是华裔作家想要摆脱又无法摆脱的烙印。这种烙印让他们在美国彷徨无助,甚至头破血流。所以,美国华裔作家大都采取隐喻的叙事手法展现创伤。如在谭恩美的《接骨师之女》中,路玲坚信母亲变成的鬼魂能保佑自己和女儿,坚信笔仙能帮助自己和母亲沟通;在赵健秀的《唐老鸭》中,唐老鸭在梦境中回到1869年,重拾华人在美国修铁路的艰辛历史与悲苦境遇。历史与过往通过鬼魂、梦境与现实联系起来,上一代与这一代的恩怨也在记忆与梦境中消匿不见。但是这种来自上一代的过往经历所造成的内心隐痛,不可避免地造成下一代的内心分裂:对父母过往经历的向往与憎恨、对现实生活的无奈与期待。这种内心煎熬所形成的创伤只有在人类文明不断前进、人类自身不断发展的过程中才能被慢慢抚平,这是一个漫长而无比艰难的过程。
作为华裔移民后代,包括汤亭亭在内的许多华裔作家,均继承了上一代遗传下来的因文化歧视所遭受的创伤。这种创伤怆痛无声的(unspeakable)、无意识的(unconscious)由上一代遗传给下一代,致使他们生活在一个分裂的空间中:一方面挣扎在对上一代的痛恨中,难以从根本上摆脱自身的族裔标签;另一方面无法摆脱中国传统的影响,难以完全融入美国现实社会之中。这种心灵创伤日积月累,形成了亚伯拉罕(Abraham)和托洛克(Torok)所说的秘穴与代际间幽灵,即“上一代的心灵创伤以无意识的方式传给后代,导致后代自我心理分裂和自我认同的缺失”*陶家俊:《创伤》,《外国文学》2011年第4期。。文化差异造成了文化双重标准,文化双重标准直接导致了移民群体及其后代的内隐创伤。所以,美国华裔作家的创伤叙事不局限于族裔文学对文化创伤的记忆与控诉,不局限于对外在客体与受创主体的扭曲关系所形成的创伤的记忆与书写,也不局限于受创主体的自我封闭与悲悼。它可扩大至对整个人类文明进步所遗留创伤的记忆以及对人类自我放逐与解脱的描绘。
汤亭亭不以中国传统的女性形象——忠贞不二的“王宝钏型”或人尽可夫的“潘金莲型”作为描写的现实基础,而是改变叙事方式,超越传统对女性的禁锢,采用隐喻的叙事策略来表达中国女性被压抑的情感欲望,书写她们的创伤经历。但汤亭亭的创新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她曾不无遗憾地指出,尽管西方主流社会的读者对《女勇士》一书的解读日益深刻,但误解误读依然存在。”*Elaine H. Kim,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 An Introduction to the Writing and Their Social Context, Philadelphia: Temple University Press, 1982, pviii.“东方牵手西方,魅力无穷。”*Elaine H. Kim,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 An Introduction to the Writing and Their Social Context, pviii.如果东西文化相遇真能擦出炫目的火花,那也不是《女勇士》一书所希望点燃的,因为作者一反常态,将闻名遐迩的中国美食称为“灰土土的一堆”,甚至连带对“吃”这个词都深恶痛绝了。所以,《女勇士》一书并非大多数西方读者所认为的那样,呈现着异国情调,洋溢着怀旧的感伤情调。汤亭亭要做的是背离、颠覆这些所谓的异域情调、感伤情怀,她将不可叙之事转化为可叙之事,颠覆具有神秘色彩的东方女性形象。
与其他美国华裔作家一样,汤亭亭用自己的方式讲述家族、社会、文化创伤的后遗症,站在西方社会的立场上选取中国题材、重构中国。与其他美国华裔作家一样,汤亭亭在从事文学创作时是力图“祛东方化”的,反对给予自身“少数民族”或“族裔”的群体标签*[美]尹晓煌:《美国华裔文学史》,第281页。。她强调说:“华裔作家应当将中国文化融入到美国生活之中。”*[美]尹晓煌:《美国华裔文学史》,第281页。在美国,华裔及其后代如何书写文化创伤所带来的创伤记忆,如何书写自己的独特奋斗史——成为真正美国人的历史,已成为华裔文学创作新的主流方向。
汤亭亭的作品为我们提供了文化创伤研究的可能性。不管这种文化创伤最终以何种方式呈现,重要的是如何在沟通了解的基础上看待美国华裔作家的创伤叙事。只有直视创伤、治愈创伤,才能真正走出创伤。
[责任编辑:以沫]
OnMaxineHongKingston’sNovelTheWomanWarrior:fromthePerspectiveofTraumaticNarration
HU Xiao-ling
(Foreign Language School, Shando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Jinan 250014, P.R.China)
As one of the most famous Chinese American writers, Maxine Hong Kingston’s narrative style lies in her subversion of the tradition. Through metaphorization, she subverted the humble and weak female characters with those images connected with adultery affairs, suicide and revenge. Maxine Hong Kingston, reconstructing Chinese woman canon through defamiliarization, represents females’ traumatic experiences metaphorically, which reflects her subversion and reconstruction of modern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history.
Maxine Hong King ston;TheWomanWarrior; traumatic narration; metaphor
胡小玲,山东财经大学讲师(济南250014),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研究生(上海 2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