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元初月泉吟社的遗民性诗学心态

2013-04-06 04:30尹变英
关键词:遗民诗社诗学

尹变英,郭 鹏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 太原030006)

与前代相比,元代诗社最大的特点是形式上更为整饬,其活动规模也较为庞大。从社约、社规到模拟科举的品骘评赏,从颁发奖品到刻梓流播,都较宋金有较大发展。从内容上看,元代统一的时间不足百年,但初年与末年都涌现出许多遗民诗社,虽所宗之胜国并不相同,但诗社的性质相同。从诗社史的角度来看,元初诗社正是起到了收束宋代诗社,开启元代诗社的基本作用;从诗学上看,元初诗社于诗学上虽然并无多大创见,但却起到联络、整合士人,为元中期诗学基本风貌的形成起到铺叙作用,其诗社活动中表露出的遗民性诗学心态也是在易代之际的诗人内心较为普遍的。这里拟以月泉吟社的诗学活动和主要成员的遗民心态为研究对象,来阐述元初诗学的基本流变和发展趋势,同时解读元初诗社与诗学及诗学格局之间的关系。

月泉吟社是宋元之际吴渭在浦江(今浙江浦江)所立的一个诗社。吴渭生平事迹不详。《四库全书》的《月泉吟社诗》提要只说到:“渭字清翁,号潜斋,浦江人。尝官义乌令,入元后退居吴溪,立月泉吟社。”[1]1703立社的具体时间不详,但月泉吟社知名于世,当是在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其诗学活动以征诗为始,含评赏品第以及颁奖等一系列活动。因参预者分布的地域较广,人数较多,且征集的诗歌数量巨大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现存丛书集成初编本《月泉吟社诗》中的《刻月泉吟社诗叙》在介绍完吴渭的基本情况后有云:“按重本有邑人黄灏首叙,叙(吴)渭,故宋时尝为义乌令,元初退食于吴溪,延致遗老方韶父与闽谢皋羽。括吴思齐主于家,始作月泉吟社。”[2]其中方韶父为方凤,谢皋羽为谢翱。据此文字,似是方凤、谢翱、吴思齐被吴渭“延致于家,始作月泉吟社”。于是,以此三人为核心,展开了联络汉族遗民诗人,旨在结成遗民诗人同盟体的征诗活动。其活动主导者及参与者的遗民性诗学心态则是理解当时诗学走向和诗人时代心理的重要参照。

月泉吟社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的征诗活动应该是吴渭(及吴谦)延至方凤、吴思齐、谢翱等人于家塾任职,教授经学后,因三人的号召力很大,在士林中颇有影响,从而号召并发起的。其实质意义是招集同道,联络诗人,以形成诗人同盟体的诗学活动。在方、吴、谢入吴氏家塾,甚至是加盟诗社之前,月泉一带应已有诗社,并也有一定影响。今《月泉吟社诗》中屡屡有人提及“月泉旧社”,可知在至元二十三年征诗之前,月泉吟社已存在。

吴谦有《谢君皋羽圹志》中提到:“忆君始至婺时,余二兄尚无恙。仲兄命其孙贵受业,从者翕然。余家浦阳江水源,延吴君思齐、方君凤为江源讲经社,与君汐社合。余与君同年生,又相好也。门祚衰薄,频年哭二兄,今又哭君,追念死生离合之故,何能无感怆于斯。遂伐石志君年行纳诸圹,且俾贵于月泉精社祠焉。”此文亦提及谢翱“其会友之所曰汐社,义取晚而有信”[3]。从这里亦可推知,谢翱于浦江月泉得到吴谦及两位兄长(应有吴渭)的尊重。在谢翱到来之前已延吴思齐、方凤为讲经社①吴、方、谢三人均长于经学。吴思齐有《左氏传阙疑》(据宋濂《吴思齐传》,《文宪集》卷十)。方凤长于《诗》(据柳贯《待制集》卷十之《方先生墓碣铭》)。谢翱长于《春秋》及《左传》(据方凤《谢君皋羽行状》,《存雅堂遗稿》卷三)。当时已无科举,故而吴、方、谢三人之授学,以《春秋》、《诗经》为主。。谢翱之来,遂将之与汐社合并。在已有的月泉吟社基础上,合讲经社与汐社为一。其征诗活动,应是三者合并的隆重宣示。汐社是谢翱组织的南宋遗民群体,政治性鲜明,将汐社并入,也预示着月泉吟社在政治取向上向遗民性方向的发展。文中提到吴谦之仲兄以其孙吴贵受业谢翱,“从者翕然”。后翱卒,吴贵在月泉精舍为之立祠祭拜。吴贵或为吴渭之孙,吴渭或为吴谦之仲兄。

方凤有《止所吴翁挽歌辞》(二首)诗云:“岳岳文豪共识名,归来风月恣弹评。竹阶过鹤窥棋局,花院流莺和乐声。灯酌萧闲期郑老,盆歌疎达慕庄生。何来排闼绯衣召,天上楼传白玉成。”(其一)“倦客囊书栖旧林,如兰交契岁寒心。行藏与共盟犹在,生死俄分感独深。丧宝可堪埋白璧,知音端合铸黄金。茱萸遍插明朝是,回首西风泪满襟。”(其二)[4]48此处之“止所吴翁”,当为吴谦。从诗中也可见方凤与吴谦之交契如兰,颇为深挚。方凤《存雅堂遗稿》卷一之《重阳对菊得菊字(并序)》亦为纪念吴谦所作。同卷之《赠乐闲居士》亦为赠予吴谦之作。

据上文所引吴谦《谢君皋羽圹志》,吴谦二兄早卒,吴谦后与方凤交游较多。吴渭或是吴谦二兄之一,在月泉吟社举行后至谢翱去世之间已先下世,故而诸人作品中不多提及。方凤有诗《吴清翁石桥》关涉到吴渭。事实情况应是月泉吟诗活动后,吴渭早于谢翱下世,待谢翱去世后,该诗社的活动也不再有记录了,但诗社成员的巨大诗学作用却渐渐发挥出来。

月泉吟社成立后,其盟主为吴渭。吴谦及吴谦另一位兄长亦当起着重要作用。方凤、吴思齐及谢翱应是诗社活动的中枢。在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的征诗及随之展开的一系列诗学活动中,方、吴、谢三人应起到很重要的作用。此次征诗涵盖了东南一隅的许多地方,也涉及到了许多诗社。共征得诗作两千七百卷,并将前六十名的作品刻石出版,这在诗社史和诗学史上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在这些诗学活动中,方、谢、吴起了核心作用,但其作用主要在诗学方面。今《月泉吟社诗》中的有关征诗,解题,誓诗坛文及送诗赏小札和答诗赏启中均未见方、吴、谢三人的名号。他们本身在当时具有极大号召力,当地学者乐善从之,然如此大规模诗学活动竟不以三人为号召,不知是何缘故。以笔者之意揣之,因所征之诗要糊名、誊录,以至参预者均用寓名,故而参评的方、吴、谢三人在参预评定甲乙的过程中也并不张扬,这样有利于在平缓从容的氛围中进行公允评定。

方凤、吴思齐、谢翱三人的共同点是对故宋抱有深厚的感情。在易代之际对新朝持不合作态度。他们三人是在遗民身份认同及诗学主旨上较为一致的遗民诗人共同体,是月泉吟社丙戌丁亥(1286、1287年)时诗学活动的中枢力量乃至精神核心。

方凤(1240—1321),一名景山,字韶父,人多称存雅先生。其先出唐玄英处士方干。据宋濂《浦阳人物志》之《方凤传》,方凤少有异材,“常出游杭都,尽交海内知名士”[6]1845。宋亡前夕以特恩授容州文学。宋亡后感慨愤激,“一发于咏歌,音调凄凉,深于古今之感,临殁,犹嘱其子(方)樗题其旌曰‘容州’,示不忘也”[5]1846。其传赞曰:“凤虽至老,但语及胜国事必仰视霄汉,凄然泣下,故其诗亦危苦悲伤,其殆有得于(杜)甫者非耶?”[5]1846其作品多数散落,今有其《存雅堂遗稿》。

吴思齐(1238—1301),字子善,处之丽水(今浙江丽水)人。宋亡后更无生计,却坚不出仕。他后遇寒疾失聪,“交游者苦其聋,与语未毕驰去”。独方凤、谢翱、方寿(或作方焘)与思齐剧谈,“每至夜,指手画书,傍观咄咄,而略无倦意”。“自号‘全归’,誓不失身以病父母。”“天性真悫……心知有是非,不知有毁誉祸福。学者尊其行,争师之。”[5]2051吴思齐亦忠于故宋,不仕新朝,于讲经授学之余,与知交诗酒唱和,寄托“全归”守节之志。是与方凤及谢翱气类相同的遗民诗人。

谢翱(1249—1295),字皋羽,一字皋父。闽之长溪(今福建福安)人,后徙建之浦城(今属福建)。文天祥逃离元军羁押,在南剑(今福建南平)开府聚兵抗元。谢翱往投,任谘事参军。天祥败,谢翱流落浙江一带。闻天祥就义,谢“悲不能禁。只影行浙水东,逢山川池榭、云岚草木、与所别处,及其时号相类,则徘徊顾盼失声哭”[5]2052。曾痛哭于越台,又哭于严子陵钓台,作《西台恸哭记》,悲愤抑郁之情,一发于长歌哀哭。谢翱在历史变迁不可阻遏之际,感念故国,“独求故老与同志,以证其所得”[4]75,寻访同道,成立“汐社”,志在不忘。在宋元之际的遗民诗人中,谢翱有突出的代表性,他忠于胜国之情,悲怆深挚;易代之悲,痛彻肺腑。忠诚磊落,抑塞孤愤,见于诗文,沁入字里行间,是当时遗民诗人的精神风标。

方凤、吴思齐、谢翱三人在易代之际有着共同的时代心理,在出处立场上又绝对一致。他们相遇于残山剩水之间,以气类相交,成了彼此间款诚相待、情感深挚的知己。宋濂所作的《吴思齐传》提及吴思齐因耳聋,谈者多遁去,惟与方凤、谢翱相交甚契。方、谢二人也不以吴思齐失聪而轻慢他。在赞语中,宋濂写到:“濂游浦阳仙华山,问思齐旧游处,见其石壁题名尚隐隐可辨。故老云思齐与方凤、谢翱无月不游,游辄连日夜,或酒酣气郁时,每扶携望天末恸哭至失声而后返。夫以气节不群之士,相遇于残山剩水间,奈之何而弗悲?若思齐者,其知事君不以存亡贰其心者欤!”[5]2051正是出于共同的心理,在故国沦亡,异族入主之时,他们以隐遁深潜的方式抗拒着不可抗拒的历史巨轮,在残山剩水间望天末痛哭,其内心何其悲怆,其心绪又何其悲愤。历史发展不只是简单的规律的演算,不只是冷冰冰的公式公理,它也需要不同时代人们的良知、情感去点染。方、吴、谢用杜鹃啼血的方式哀悼故国,又拒斥新朝。虽不能阻挡历史的消长演进,但仍真实深切地代表了南宋遗民在当时普遍的心态。这是历史在心灵上的车辙,是支撑人类良知与生存道德的情感。长夜悲歌,万声叹噎。这其中蕴蓄着的是民族情感和爱国情怀。他们联络成群,便是这种共同的遗民情感在起作用;他们的文学活动,正是这种共同遗民情感的抒发与表现。他们以“春日田园杂兴”这种不致引起权力机构警觉的题目征诗,是遗民诗人们的一种策略。沧海横流,甚于黄茅白苇;于残山剩水之中,做何感兴?“春日田园”不过是他们排遣郁闷,安于退隐,以气类相召,明示东南文人不合作态度的幌子。他们煞有介事地模拟科举考试的种种做法,是为了在难以排遣的郁塞情感中找到共同的心理支点,从而勉强地去热爱生活,热爱春天,聊以排遣亡国孑民的澒洞悲情。同时,也借此沟通彼此,聚结同道,凝聚成范围更大、力量更强的奉行不合作主义的文人群体。使“诗可以群”的古训在易代的特殊时期有了更为充实的内涵。

吴莱在《桑海遗录序》中曾评文天祥云:“及从行(按,指被俘)以北,中道奔迸,收集亡散,无兵无粮,天下大势去矣。帝霸交驰,正伪更作,是不一姓。当世之为大臣元老者视易姓如阅传邮。况当沧海横流之际而彼乃以异姓未深得朝廷事,权欲只手障之,至死不屈,微箕二子且有愧色于宗国矣。”又云:“士大夫二三百年祖宗培养作成之泽熏蒸者久,忠臣义士或死节或死事盖无愧焉。卒之宋瑞秀夫前后死国,精忠激烈诚有在于天地而不在于古今者。”[6]55与“死节”或“死事”的忠臣义士相较,方、吴、谢可谓死义者。所死之义,即“在于天地而不在于古今”的历史良知与民族情感。他们基于深层的民族意识,不能遽然接受异族统治,在当时看来,他们代表了一种士大夫的忠诚秉性,在民族融合和多民族统一的今天看来,他们似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忠于本民族的情感取向,在当时还是具有正义性的。吴莱为方凤孙婿,这种思想当受方凤影响颇深。

方、吴、谢之游踪可谓遍及浦江。今谢翱集中《自岩麓寻泉至三石洞记》(《晞发集》卷九)、《金华游录》(《晞发集》卷下)、《游石洞联句夜坐记》(《晞发集》卷十)等都是他们游踪所至而创作的作品。而据张孟兼考证,与谢翱同登西台恸哭者还有吴思齐、冯桂芳与翁衡,方凤未参预但表示颇为理解和认同。在他们一样游处、同寄时代情愫的过程中,诗学交流也有很多。今方凤、谢翱诗文中亦多有涉及。

如谢翱《游石洞联句夜坐记》,方凤、吴思齐亦参预此游,他们为奇景所撼,联句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联句:“复续联句,思益苦,远见为能为。相与不自知,对坐兀兀达旦。盖先夜与子善(吴思齐)宿韶卿(方凤)家,因读韩孟联句,举此为例。每得一联,书于纸,有未合,众争句,紏争意。始各执其是,不相下。执愈甚,争愈力,卒至于当而后已。”[7]可知他们游石洞前在方凤家已有联句活动,其因由则是一起读了韩孟联句。其联句形式,则是大家共同商量改定,其间有热烈的讨论:一人写好诗句,书于纸上,其它人品读,并告知讲明异议所在,作者与议者各执其是,在“执愈甚,争愈力”的过程中,最终达成一致。因为感到这种形式很好,于是游石洞时也用这种形式进行联句创作。我们从中可知,方、吴、谢间不只是在遗民心态与民族情感上气类相同,在诗学方面也有趋同性。他们各自或有不同风格,但通过论争,能够达成一致,显示了这种趋同性。虽则他们讨论的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但想必多在句法、字法方面。由此可推知,他们担任月泉吟社征诗活动的主考官,在最终排定甲乙的过程中,也是如此:“有未合,众争句,紏争意。始各执其是,不相下。执愈甚,争愈力,卒至于当而后已。”最终达成一致意见,通过月泉吟社盟主吴渭发布出来。

作为在宋元之际遗民诗人中有代表意义的方凤、吴思齐、谢翱三人,在诗歌创作和诗学主张上都有深入研究的价值。他们是月泉吟社征诗评诗的精神核心和运作枢纽。在三人中方凤的诗学观和师学授受的意义较为突出。谢翱的创作实际上成了为当时遗民写心的情感纪录,而吴思齐因流传作品少的缘故,不是我们这里讨论的重点。

宋濂《方凤传》有云:“凤善《诗》,通毛郑二家言,晚遂一发于咏歌,音调凄凉,深于古今之感……宋季文弊,凤颇厌之。尝谓学者曰:‘文章必真实中正方可传,他则腐烂漫漶,当与东华尘土俱尽。’”[5]1846因儒家思想浓厚的缘故,他不喜佛老言,在诗学主张上也显得很正统。加之身当国破之际,更焕发出了对现实的关注和对政权更迭的思考,在作品中也多表达出悲怆凄凉的遗民情愫。《四库全书》之《存雅堂遗稿》提要评其诗“幽忧悲思”,“骯髒磊落”[1]1418,这种风格既与其儒家思想的根基有关,也是时代变故使然。他不满宋末诗风纤仄佻巧的风格,在创作中,因情感深挚激烈,直冲破文风遗弊,以抒写真切情感为务,所以表现出对前代诗风的摆脱与超越。胡助评其诗云:“古意回风雅,清言越晋唐。”[8]便是看到了他诗风的丕变。回归风雅传统,以汉魏晋唐为师,正是开启元代诗风之关键。元人总体诗风“宗唐得古”之时代格调的形成,便与方凤在易代之际这种诗学品格有直接关系。

方凤并未有专篇表露其诗学思想,但他在易代之际的诗学见解则表现在其《仇仁父诗序》中。仇仁父即仇远,是元代中期的重要诗人。他曾受到方凤提点,也参加了月泉吟社的诗学活动,排名第四十四。在方凤该序中谈到了对前代诗歌的看法,也论述了人心与世变的重要关系,可以将其视为遗民诗论的代表。兹录如下:

山村仇君过余说诗,余观其年甚茂,才识甚高,处纷华声利之场而冷澹生活之嗜,混混盆盎中见此古罍洗,令人心醉。及披其帙,标格如其人,盖得乾坤清气之全者也。余谓:“作诗当知所主,久则自成一家。唐人之诗,以诗为文,故寄兴深,裁语婉。宋朝之诗,以文为诗,故气浑雄事精实。四灵而后以诗为诗,故月露之清浮,烟云之纤丽。今君留情雅道,涤笔冰瓯,其孰之从?”仇君曰:“近体吾主于唐,古体吾主于《选》。”融化故事,往往于融畅圆美中忽而凄楚蕴结,有《离骚》三致意之馀韵,然后知向之所以为仁父者,穷而故在也。今夫水虽万折,必东焉;鸟兽大者丧其群,过乡翔回焉,鸣号蹢躅焉;小者至于燕雀犹有啁噍之顷焉,由人心生也。使遭变而不悲《黍离》,居嫠而不念仪髧,望白云而不思亲,过西州门闻山阳笛而不怀故,是无人心矣,而尚复有诗哉?此余于仁父之诗,独证其不为穷所移。又明年,复相见,乃序而归之,人当有因余言而深知仁父之心者。世之人不有知其心则仁父自知之,余知之后世亦必有知之者矣。[4]64

从中可见,方凤称赏仇远的原因在于他能处名利繁嚣之中而不为所染,清新澹泊,落落不群。其诗之标格亦如其人。盖因得“乾坤清气”的缘故。在故国灭亡,奔竞之士争效新朝之际,这种“纷华声利之场”与“乾坤清气”的含义实是士大夫历史良知的表现与出处态度选择,正所谓:“使遭变而不悲《黍离》,居嫠而不念仪髧,望白云而不思亲,过西州门闻山阳笛而不怀故,是无人心矣,而尚复有诗哉?”诗歌正是存录了社会历史变迁中人们的内心情感,才使人类的心灵世界在纷繁扰攘中延续了道德执守与伦理文明,这种心灵世界终究会在烦嚣过后发挥作用,维系着社会的存在与发展,影响着不同时代的人们去忠于自己的良知、坚持自己树立人格的方向,从而在历史中起到延续人文价值与伦理文明的作用。方凤此处所表达出来的就是当时南宋遗民的基本思想和情愫。方凤还论及了前代诗风,他肯定了唐代的“以诗为文”,认为唐诗“寄兴深,裁语婉”,认为宋诗是“以文为诗”,具有“气浑雄事精实”的特征。这种观点对唐宋诗风之区别与特征的把握是很准确的。方凤批评了四灵及南宋后期诗风沉溺于书写细巧物事,风格纤仄巧丽,并借仇远近体宗唐古体宗《选》的观点表达了对诗学发展的基本意见,反映了方凤对南宋诗风意欲有所变创的思想。要注意,他不是一概反对宋诗,其所肯定宋诗者,是所谓“气浑雄事精实”的宋诗主流,实是苏黄一脉的基本成就,也是江西一路的诗学宗尚。由此可知方凤承认了苏黄及江西诗学的历史价值与地位。

方凤认可了仇远所说的“近体主唐,古体主《选》”的诗学观。认为仇远应能“融化故事”,能将真实情感发之于“融畅圆美”之中,能够体验“穷”中所淬炼出的作家品格,还能从以《离骚》为代表的写心传统中探寻诗人深旨。其中“穷而故在”是方凤总结古代诗学传统而提出的一个命题。“穷”为穷困艰踬,是正直的有良知的诗人所遇到的时与世。“在”者,诗人之品格与道德情操的历史表现之“在”也,亦是这种历史表现的深远价值之所在,它会存在并继续存在于世事变迁的当下与兴衰更迭的未来。惟有于穷困艰踬之中,不屈服,不苟且,秉忠贞正直之节,守悲天悯人之气,才能真实地存在于天地之间,其文其诗中才会有真我的存在和表现。这种“穷而故在”的观点是遗民诗论与传统诗论相结合的一个理论成果,非常值得重视。

再者,方凤所指示的仇远之宗唐师《选》的观点,再参之以广泛师法学习,以“穷而故在”为切入点去融会古今优秀作品的诗学气度对元代一代诗风的造就是有着巨大的作用的,甚至对明诗都有影响。黄溍、柳贯、吴莱均出方凤之门,而宋濂为吴莱学生,其诗学观念以其师承关系而延及开来。《四库全书》之吴莱《渊颖集》提要即有云:“(吴)莱与黄溍、柳贯并受业于宋方凤,再传而为宋濂,遂开明代文章之派。”[1]1442此提要看到了方凤诗学学脉在元明两代所起到的重要作用。还须注意,方凤此文中列举了许多事例去阐述“穷而故在”与“人心”的关联。诗人因遭遇了如回折之水、失群之鸟和国变家变的人间苦难以及去国离乡、故友离世等生活愁苦,便会生出真切的现实情感,即所谓“人心”。无此“人心”便不会有诗。在方凤的时代,这些穷苦困踬是尤其巨大而深刻的,因而对于文学创作的作用也是具有决定意义的。他的这种观点缘于对国家败亡、朋友离世等人间际遇都有所经历的真切体认,这种体认支撑了他提出“穷而故在”与穷生“人心”的认识。这种强调现实感情对文学的决定作用的见解与南宋后期偏于形式的诗论相较,更切入诗学本质,也更具有诗学的力量与影响力。

刘辰翁论及连文凤(即征诗第一名罗公福)诗时认为连诗是“合古今穷者而为一人”[9]。认为此前诗人之穷有两种,一种是孟郊、贾岛之类,他们因生逢遭际而因苦潦倒,这是“以命穷”者;一种是杜甫,他生当国家盛衰急转的时变之际而穷厄困踬,这是“以时穷”。而连文凤则既遇世事丕变,又穷愁艰辛,所以是“合古今穷者而为一人”。在这一方面,连文凤实为宋元之际遗民诗人的代表。凡坚守志节,甘居乡野而不出仕于新朝者,多“时穷”、“命穷”兼而有之。这是遗民在精神品格上的共同之处,其实也是其文学创作的共同之处。在这种“穷”的精神处境中的内在心理,也是其遗民性的重要内容,同时也是对“穷而故在”的一种阐释。

同样因为世变的震撼作用,谢翱之诗亦摆脱了前代遗弊。《四库全书总目》之谢翱《晞发集》提要中说:“南宋之末,文体卑弱,独翱诗文桀骜有奇气,而节概亦卓然可传。”[1]1413方凤《谢君皋羽行状》论及谢翱文学创作时云:“为诗厌近代,一意遡盛唐而上,文规柳及韩,尝欲仿太史法著《季汉月表》,采独行全节事为之传,大率不务为一世人所好而独求故老与同志,以证其所得。”[4]75这是对谢翱诗文品格与易代之际文学取向的表述。与方凤相比,谢翱诗文的遗民情感还要浓郁强烈一些,也显得更加抑塞和难以排遣。他曾入文天祥幕,从军反元,还曾参加收葬南宋帝后遗骸的“六陵冬青之役”,在国灭后又屡屡痛哭,悲无所诉,一寓于诗文之中,足可视为当时遗民之心史。因此谢翱诗文能够摆落纤仄诗风,师心达意,达到很高的成就。宋濂《谢翱传》评其诗文云:“其诗直溯盛唐而上,不作近代语,卓卓有风人之馀。文尤崭拨峭劲,雷电恍惚出入风雨中。当其执笔时,瞑目遐思,身与天地俱忘。每语人曰:‘用志不纷,鬼神将通之。’其苦索多类此,睦人士翕然从其学。”[5]2052可见他崇尚雄浑劲峭之风,又不以率而洒落出之,而是以苦心孤诣,心志专一出之。这就大不同于宋人风调,而与盛唐高适、李杜相近。因处于特殊的时代,谢翱诗歌在情感表达上多是抒写内心之愤激、悲痛以及忠于故国、不向新朝妥协屈服的坚定意志,故而其诗具有强烈的精神感染力,艺术表现上也不计较于饾饤细密的诗法技巧。其诗蕴畜着浑厚壮阔之气,并以斩截豪壮之语出之,唱出了宋元易代之际的时代旋律,反映了士大夫的历史良知和忠贞不屈的道德情操。钱谦益曾认为其诗:“如穷冬冱寒,风高气慄,悲噫怒号,万籁杂作,古今之诗莫变于此时,亦莫盛于此时。”[10]而谢翱诗,正可以视为此时诗歌的典范代表。

总体来讲,方凤、吴思齐、谢翱以遗民诗人的身份预入月泉吟社的活动之中,在丙戌、丁亥年的诗学活动中发挥了诗学轴心与精神领袖的作用。在新旧易代之际,东南一隅的汉族士人难以接受时代的巨变,对这个历史潮流的遽然到来充满敌意与抗拒,在精神层面上表现为愤激和悲怆。随着元朝统治渐趋稳定,在社会秩序逐渐恢复的丙戌、丁亥年,士人们的精神愤激和内心悲怆渐渐转变为对新朝的漠视与心理情感上的不合作取向。他们鄙夷出仕者,以躬耕田园,逃离世事为尚,以书用甲子而不用元代纪年为荣,表现出一种文人特有的现实性失语与自我逃遁式的忘情。这是他们以“春日田园杂兴”征题的一层内在涵义。此外,以这样的题目征诗,也客观上起到了联络同气诗人,形成精神共同体的意味。这种精神共同体的核心意旨,在于以退隐为忘却,以赏春杂兴为出处宣誓,以表达其不合作态度的现实疏离式话语静默或诗性狂欢。

[1]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刻月泉吟社诗叙[M]∥丛书集成初编:1786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1.

[3]李修生.全元文:第17册[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316.

[4]方凤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

[5]罗月霞.宋濂全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

[6]李修生.全元文:第44册[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

[7]李修生.全元文:第13册[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535.

[8]胡助,赵雍.挽方存雅先生.纯白斋类稿(二)[M]∥丛书集成初编:2090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57.

[9]刘辰翁.连伯正诗序[M]∥李修生.全元文:第8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551.

[10]钱谦益.胡致果诗序[M]∥钱谦益.牧斋有学集:卷1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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