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昭明文选》的选文标准

2013-04-06 04:30朱东根严孟春
关键词:萧统经书文选

朱东根,严孟春

(海南大学 人文传播学院,海南 海口570228)

一、《文选》的编集与萧统的文学进化思想

昭明太子萧统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倾心于文化学术,并竭尽平生所学编就了《文选》一书,大量早期的文学作品赖斯书得以保存下来,此可谓大有功德于文苑士林。宋人谚语有言:“《文选》烂,秀才半。”[1]正见出萧统的影响和贡献。魏晋以来,文章的编集与品评日盛一日,蔚然成风,反映了文学的日渐自觉和独立;在众多编集中,《文选》能“技压群芳”,脱颖而出,其中实有一番与众不同之处,值得研究。简括地说,萧统作为选家,其敏锐的文学感悟力和精准恰当的选文标准是《文选》编集之获得成功的最关键因素。

萧统的文学感悟力得之于他在文学上多年的浸淫涵泳。《梁书》本传:“读书数行并下,过目皆忆。每游宴祖道,赋诗至十数韵。或命作剧韵赋之,皆属思便成,无所点易”[2]166。可谓天资聪颖,才思敏捷。又以东宫之尊结交文学之士,形成以他为中心的文学集团:“引纳才学之士,赏爱无倦。恒自讨论篇籍,或与学士商榷古今;闲则继以文章著述,率以为常。于时东宫有书几三万卷,名才并集,文学之盛,晋宋以来未之有也。”[2]167一时俊才秀彦会聚门下,海内称盛。如刘勰即被辟为东宫通事舍人,《梁书》为之赞曰:“昭明太子好文学,深爱接之”[2]710。他不仅爱重文士,自己亦勤于编撰,“所著文集二十卷;又撰古今典诰文言,为《正序》十卷;五言诗之善者,为《文章英华》二十卷;《文选》三十卷”[2]171。此种才情和历练无疑练就了他新颖独到的选文眼光。

应该说,《文选》的编集很好地体现了萧统的文学思想,这一点从《文选序》和萧统的其他一些文章中不难窥知之。萧统在文学思想上秉持一种进化与发展的取向,认为文学是随着时代而演化的,初时质朴,时代越向前,文章创作就越华美,越有文采。《文选序》一开始就明晰地表述了这层意思:“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很显然,这一表述是萧统之尽心尽力地编集《文选》的主要出发点和根本指导思想,也是我们理解、把握《文选》的选文标准以及其他诸多问题的很好的切入点。

进化发展的文学观意味着在文学创作上,今人胜于古人,后人胜于前人。由乎此,萧统着意采取了略远详近、略古详今的选文策略,即从周秦迄于齐梁,时代越是靠后,入选的作家和作品就越多。这是一目了然的:煌煌60卷《文选》中,东汉、特别是晋宋以来的作家作品占了绝对的份量。据统计,被萧统遴选出的周秦西汉作家仅22人,而后来光是有晋一代,就有45人入选。同样是名家,屈、宋、司马相如3人一共选了28篇,魏晋以后诸人,如曹、王、大谢、江淹等,则动辄选上数十篇,陆机一人独得魁首,达130篇之多。从各代所收录的作品看,周秦14篇,两汉96篇,三国120篇,两晋206篇,宋齐梁234篇,完全呈递增态势。如果再考虑到后几代还历时较短的话,这一态势就更为明朗了。可以看出,萧统并未把作家的文学史地位作为主要考量依据,他是要借这样的安排来传递文学与时代共进的思想信息。

以今日之眼光观之,这种较单纯的文学进化观未尽合文学发展的实际,而由此所作出的作家作品的多寡取舍亦未能雅称妥贴,但在当时却是值得肯定的。因为之前无论诗、赋还是文章的发展,其由质趋文的轨迹十分清晰,并没有出现弃文返质或由盛转衰的状况。特别是时至齐梁,对“文”的追求已可谓登峰造极,创作上、理论上皆有明确的意识,此时提出文学进化观,不仅是对魏晋以来文学发展状态的准确把脉和充分肯定,也是关于文学发展规律的一次理论概括和有益探索。相较于前人评论中出现过的某些批评文学浮靡或否定文学发展的言论,萧统的进化观有着进步意义,极大地推进了文学的成长。事实上,齐梁间的沈约、刘勰、钟嵘以及萧统之弟萧纲、萧绎等,在文学发展问题上同样持进化理念,乃至和萧统桴鼓相应,而后来唐代文学的繁荣,包括唐诗歌和唐文章,都从文学进化观和《文选》的编集中获益良多。

二、“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萧统的选文标准

孔子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3]在六朝文学批评的当下语境中,萧统所谓文有着怎样的内涵呢?《文选序》揭橥其义曰:“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无疑,这是萧统采择各代作品的主要标准,是其文学发展进化思想的一种技术化和具体化。换言之,如果说文学进化观是《文选》之道的话,那么这里所揭橥的,就称得上是《文选》之器了。因为编的是文学选集,所以不能对往代著作兼收并蓄,作全景式的收录,而是要有所去取;也只有有所去取,并表现为可供评析的作家作品的外在样态分布,才能表达选家对文学的意见,提炼出文学进化观念。这中间最关键的,莫过于确立作为贯道之器的去取作家作品的技术标准。

看得出,萧统选文是坚持事与义并举,沉思和翰藻兼顾的。所谓“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直言之就是,文章的内容要作精心的构思,文章的立意要诉诸精美的语言。也就是说,一篇文章好不好,要依据内容上和形式上的诸多创作要素,如立意、叙事、谋篇、语言等,来作综合性的判断,而不能执于一端。

平心而论,萧统的这个立论是颇为严谨、公允的。他没有舍弃文章的内容要求而过于讲究形式标准,更没有像萧纲或徐陵那样,把文章内容导向轻艳浮薄的路上去。他说:“夫文,典则累野,丽亦伤浮。能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吾尝欲为之,但恨未逮耳。”[4]注意到典与丽、文与质的两面,主张典丽结合,文质彬彬,在文风问题上完全坚持了中道主义的两点论,不偏不倚。

萧统的典丽文质论渊源于孔子,而这也恰好表明,他的事与义是以儒家伦理为旨归的——所叙之事须符儒家正道,所立之意须合儒家风教。可以看出,无论评人还是评文,萧统都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评价屈原是如此,“发现”陶潜也是如此。

在此之前,对屈原的认识形成两极:刘安、司马迁、王逸等推崇他,甚至以为“虽与日月争光可也”[5];扬雄、班固辈贬损他,讥其为“露才扬己”的狂狷之士,且屈作多“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6]。萧统则继承了司马迁等人的看法,高度评价屈原“含忠履洁”“深思远虑”,有“耿介之意”“壹郁之怀”[7]1,其落脚点放在评说屈原的思想人品上,判断尺度是儒家的价值观。

更能体现萧统以儒评人论文之特色且有所收获的,是对陶潜的品藻。浔阳隐逸诗人陶潜,在“山水方滋”[8]49和“富艳难踪”的南朝,实可谓知音难觅——批评“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8]347的刘勰没想到他;倡导“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9]21的钟嵘亦不待见他,仅列其诗于中品,说“世叹其质直”[9]97。翻看南朝人的创作,学陶者不过鲍照、江淹一二人而已,哪里有唐宋以来的盛况!正是在这种环境中,萧统却破除俗见,认识到陶潜所具有的高尚品质和人格魅力,敏锐地把握住了其诗歌中独特的精神气质,为之击节鼓吹。他在给《陶渊明集》作序的时候说:

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其文章不群,辞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10]

此论堪称别具慧眼,不同凡俗。萧统对陶潜的品藻,中心意思是文章有寄托,人物有笃志,完全透露出了儒家的批评旨趣。他褒扬《归去来辞》“独超众类”以此,批评《闲情赋》“卒无讽谏”亦以此,而最终则明确宣示陶诗“有助于风教也”。怀着钦仰之情,身为太子的他亲手为这位寂寞“征士”编集选文,从而使陶潜慢慢为人所熟知,有了身后的隆誉。萧统此举之于古代文学可谓善莫大焉!

其实,不必去远绍旁求,作为《文选》之选文总纲的选序中,就有多处在明确标举文章的事与义,特别是儒家风教。先看其中的引论。萧统共引了两段古人成言——“《易》曰”和“《诗序》云”——作为立论的基础,之后又阐发道:

诗者,盖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关睢》《麟趾》,正始之道著;桑间濮上,亡国之音表。故风雅之道,粲然可观。

两段古人成言是在直接引据儒家经典和汉儒解《诗》的成说,而之后的阐发则化用、隐括汉儒之说以为己意,其重点是“六义”和“风雅之道”,其声口和汉儒又何其相似乃尔!值得注意的是,《诗序》中原有一处关于诗歌如何以情感发人心的过程描述,萧统在化用时给悄悄删掉了。从这些做法中不难看出他论文选文的趣味和倾向之所在。

再看对各体作品的评判。萧统说到了《文选》所涉及的赋、诗和众多应用文,并对其创作特点与要求一一作出点评。首评赋,乃云“纪一事,咏一物”,强调了赋体在内容上的要求。次评诗,于所谓“风雅之道”外,又突出了颂的“游扬德业,褒赞成功”。再评应用文,则撇开箴戒论铭等各类文章的其他特征,而首揭其补阙、弼匡的要义与功用。还有,萧统在解说他不选经子史诸类作品之理由的时候,同样也贯彻了重视事与义的思想,且看:

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加以翦截。

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

若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辩士之端,冰释泉涌,金相玉振。所谓坐狙丘,议稷下,仲连之却秦军,食其之下齐国,留侯之发八难,曲逆之吐六奇;盖乃事美一时,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

这里,所谓“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以立意为宗”“事美一时,语流千载”云云,说的不正是作文要注意的内容问题吗?总之,选序在总论文学、分论文体以及阐说有史以来各类作品的时候,始终以一把尺子来评章衡文,并没有跟随流风,转移自己的标准。

萧统的坚持在南朝文学日渐侈靡的风气中无疑具有进步的意义。南朝文学总体上形式大于内容,人们过于讲求对偶、声律、典故、藻彩乃至于“名章迥句”等创作上的形式技巧而轻忽内容的充实饱满,如此诗文辞赋美则美矣,而内容之贫弱、风格之柔媚亦自不待多言。有识之士如刘勰者,对此已提出批评。《文心雕龙》在其文学总论中即首揭原道、征圣、宗经之义,后又明确标举风骨,反对今人的“为文而造情”[8]347。后来钟嵘在《诗品》中亦反复申说:“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声律耶?”鲜明地表达了对“文多拘忌,伤其真美”之文风的不满,并试图以“风力”救弊[9]11-29。而萧统作为太子,亦厕身其间鼓与呼,为着南朝文学的健康发展尽一己之力。以时而言,萧统的批评和刘勰、钟嵘前后相贯,一气呵成,共同推动了南朝文学批评的进步与成熟,为古典文学发展的最终转向取得了先机。以人而言,萧统在远儒、佞佛的大环境中,却以儒家的理性精神评人论文,真是难能可贵。他选文编集,品藻评述,把一批文学之士延入门下,又飞文染翰,酬唱往来,其勤于文事者可谓蔑有加矣。之所以能如此,与他所接受的儒家传统教育,以及仁孝好礼的品性、“宽和容众”[2]167的胸怀实是分不开的。

三、一部“意义纯粹”的文学选集

然而,我们不能就此把萧统看作是儒家文艺思想的坚定维护者和积极倡导者。相反,作为南朝文人的一分子,他亦深深地习染时风,其《文选》的编集即为一证——目的不是为了宣扬儒家文艺思想,而是为了满足时人、推进时人学“文”、赏“文”的需要,于时风实有推波助澜之效。他并没有超脱于当时宫廷文人的欣赏趣味。之所以要申说他对事与义的讲求,对儒家风教的坚持,乃是因为他在文学批评上有很好的平衡感,和那些宫体作家确有区隔。也就是说,他虽然重视藻彩和其他创作形式技巧,却没有“放荡”[4]3010地选文评文。观《文选》所收录,多为有文又能持正的名篇佳制,非《玉台新咏》之类绮艳的集子所可比拟。

萧统采用了排除法来宣示自己的遴选标准——文。晋人荀勖创图书4部,萧统承之,并以为其中的经子及史之大部非文或少文,不合于其尚文右藻的诉求,故逐一剔除之。结果,以此编成的《文选》,便成为了一部意义纯粹的文学选集。

当然这里所谓意义纯粹不是以今天的文学认知来衡量的,究其实,乃是依据了南朝人的主流文学观念。南朝人已注意到文学的抒情性,提出“文以情变”[11]1778、“为情而造文”[8]347、“吟咏情性”[8]347,[9]21诸说,而大诗人谢灵运亦常于铺张山水之后缀上一段抒情的诗句。但一般地讲,南朝人作诗赋文章,主要用意不是为了发挥文学的抒情功能,而是要张扬作品的外在形式之美,即扬雄在《法言·吾子》、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所标举的“丽”。具体表现为对创作的诸多语言技巧的忘“情”的关注。如诗,于“绮靡”[7]118地模山范水之外复求以声病,“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11]1779。如文,在原先汉赋铺陈排比、奇僻夸饰的特质之上再加以骈(对偶、句式、韵律)和丽(故实、藻彩)的约束。这些语言技巧泛滥之至,使骈体文学几乎一统天下,举凡创作、评论、著述文字,乃至公文、日用文等,皆被一网打尽,无所遁形,散体文蜷缩到无名角落,重文轻笔成为一时好尚。至齐梁之际,乃文求新变诗逐新声,诸人“慕而扇之”[12],绮风日炽,终致宫体粉墨登场。在创作趋丽、文学特征性日益明晰的同时,理论的发展也高歌猛进,大放异彩,文学本体研究——创作论、文体论、声律论、批评论、作家论、文笔关系、文与非文的界限等——被不断地开掘和拓展,深化了人们对文学的认识,塑造了新的文学观。萧统所说的文,正是此种文学环境影响下的产物。

从文体上看,《文选》所分大小类项计达73种之多,然大略言之,则无外骈化的赋、诗、文3大类。不夸张地说,《文选》就是一部骈体文学选粹。赋就不用说了,它是南朝骈文得以产生的原因之一,与之有着渊源关系,广义上亦属于骈文。诗虽不是骈文,但因为讲韵律,不废偶句,故天生不缺骈的因子,发展到南朝,甚至出现了“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8]49的创作景观。萧统着意将诗的骈俪成份凸显出来,选择了不少骈偶之作。文是应用性写作,和夸饰、抒情性的辞赋不同,按说用散语体更为合适,可阴差阳错,文成了骈体文学的正宗代表。萧统所选,自枚乘《七发》以下百数十篇,皆是骈文家法,仅有《奏弹刘整》(任昉)、《报任少卿书》(司马迁)等个别例外。那些非骈体的文章,包括作家别集中的散体文,一概被舍弃了。总之,不管是赋、诗还是文,都体现了骈俪的艺术趣味,贯穿着骈和丽的遴选标准。

诚然,萧统没有直接讲骈和丽,也没有对文与笔发表过意见,但他实际上表示了鲜明态度。他一再提及“篇章”、“篇翰”、“篇什”,又称赏“综缉辞采”、“错比文华”的“飞文染翰”之作,则其重文轻笔之意明矣。萧统对文学的认知脱胎于时代,也影响了时代。

不能说这种认知和今人所言没有交集。今人强调文学的抒情性,不仅不排斥形式审美,反倒要以之为依托,成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且作为汉文学史上重要的形式审美方式,骈丽文学也并非绝然和抒情性相对立——事实上,历代皆有以抒情见长的骈文佳作。然而,认知差异却是明显存在的:萧统所中意的骈体选文我们未必认同、欣赏,而大量我们认为很优秀的散体文创作又因为“不以能文为本”,被他硬生生给剔除了。

四、一段学术公案

这里牵涉到一段学术公案:《文选》为什么没有收录儒家经书里的文章?有人根据萧统的个性(“性仁孝”[2]165)、教养(接受儒家教育)及其所作的选文标准论述,解释说,在萧统心目中,儒家经书地位非常神圣,岂可降格与文为伍,又岂可对之强加删选?单从人(萧统)的一面看,这样解释很有道理,符合文学批评的逻辑推定。但如果再考虑文的一面,即人们对文的古今认知差异,则可发现,萧统并未说出落收经书文章的全部理由,需要作出修正和补充。不妨认为,他把有关意见隐含在了对诸子文章的评价上,即同样判定经书文章缺乏必要文采,乖迕于《文选》的选录标准。

但问题是,经书中确有一些堪称优秀的文学创作。今天的中国文学史通常是从《诗经》开始讲起的,那些抒情咏叹之作读来可谓荡气回肠,令人陶醉。其他经书文章中也不乏文学审美因素乃至骈体文学的成份。两者关系之密切,以致于刘勰提出宗经主张,并把后世各种文体的产生都溯源于儒家经书[8]18-19,而后人亦创有“骈文萌芽于先秦”[13]之论。如此情形,“历观文囿,泛览辞林”[7]2的萧统哪里能体察不到?他能欣赏《古诗十九首》,为什么不能欣赏《诗经》中意蕴与情采类似的作品呢?

原因有两方面:一是经书的经典化导致了作品的去情化,后人对其文学性往往视而不见;二是经书中的所谓文采和南朝人的文学追求确有区隔和距离。

经典的去情化以汉儒说诗最为典型。《诗序》认为“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14]270,意中所见全是伦理教化,而罔顾诗歌在基本面上的抒情特性。对音乐的政治解读亦从实质上消解了情之意涵。有见如此,则即使悱恻缠绵如《关睢》者,亦当有“后妃之德”的别解,而必曰诗人是“忧在进贤,不淫其色”[14]273。好端端的一首情诗全然失去了趣味,意兴索然。郑振铎指出,《诗序》“是充满了臆度与误解的,极为靠不住”[15]。确实,《诗》(以及其他经书)一旦成了经,性质意义就全变了,“歪嘴和尚”们定然会歪着念,使之背离本来面目。其历时既久,便造成了思维定势,即使后来儒学中衰,人们有了重解经书的契机,也无法去正本清源了。梁代萧统就仍在走着汉儒解经的路数,把经书经典化、崇高化,从而在不知不觉中扭曲了经书本义,抹去了或多或少存在于其中的文学色彩和抒情成份。易言之,譬如《诗经》,我们读来是一首首活泼泼的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16],“三月不知肉味”[17],萧统那里却是“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7]2的读本。我们所见处处有情,萧统触目则句句是道。既如此,又怎能“并为入耳之娱……俱为悦目之玩”,使人“心游目想,移晷忘倦”[7]2呢?怎能方之篇翰而合于翰藻呢?所以,为了此“文”选之内容与体例的前后统一,便只好对彼无“文”的经书加以割爱了。

退一步讲,即便没有曲解和误读,经书里的文采也已大不合于南朝人的口味了。南朝人擅写骈体文,其渊源可一溯自赋,再溯自骚,前后大体衔接,演变脉络分明,故萧统将骚、七与赋、骈一并收录,无分轩轾。之所以没有再进一步向前追溯至“诗三百”,乃是因为诗、骚在文风上的巨大差异实在无法整合为一。诗骚、风骚向来并称,同为先秦艺苑奇葩,亦同为诗人用于抒情言志,其关系之密切,以致班固认为屈赋“有恻隐古诗之义”[18],而王逸更要以楚骚来比附五经。但其实诗与骚在创作风貌上迥然而异,根本拧不到一块去。两者从叙写内容到表现手法都大相径庭,看不出前后有直接传承的关系。诗之文采总体上是质朴无华、自然流露的,体现了民间创作的天然率真之趣,而骚、赋、骈则刻意表现辞采、声韵、章法之美,特别讲求人工之巧甚至是奇技淫巧,其间的区别一目了然。这就意味着,如果要象刘勰那样去宗经,即主张以儒家经书为文学创作之圭臬的话,那么就得“辨骚”,看到骚(以及赋、骈)在文学发展道路上的不同取径。换言之,如果于诗骚之中只认其一,譬如说只认楚骚的话,那么就不能兼采文风悬殊的诗了——《诗经》如此,文学性更逊的其他经书更不用说了。而萧统正是这样一个对“文”风不肯兼味兼采的人。

可以看出,儒家经书作为经典的一面,即内容上趋于政治与道德化解读的一面被萧统予以强化,从而在曲解、误读中消解了“情”与“文”。同时,经书的写作形式,即孔子时代流行的文风,到了南朝已如冬葛夏裘,和变本加厉的骈风极不协调、极不相宜,和萧统的选文标准也方圆凿枘、南辕北辙。所以,萧统以尊经的名义把经书排除在《文选》之外,理固宜然。这里并非表明他不尊经典,而只是说,事关“文学”作品的编选,他不能收入“非文学”的东西,哪怕它是经书。反证之,如果经书有情有文,或合于南朝“飞文染翰”的文风,则编入《文选》可使学文、宗经两得其便,何乐而不为呢?正反两面的推论表明,萧统并不认可儒家经书的文学性。

对这一段学术公案的评说大体也适用于萧统对子史书的态度。子书中如庄子、史书中如《史记》,皆是世所共知的有文采的篇章,却不为萧统所待见,一概摒斥于《文选》之外。与此同时,又选了屈宋及《汉书》、《晋纪》、《后汉书》、《宋书》的赞论序述,分明是在宣示:并不刻意排斥子史,一切以翰藻文采为准。体察这一点,当能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把握萧统的文学思想和《文选》的选文标准。

五、结语

萧统的文学思想和《文选》的选文标准是表里呼应、相辅相成的。他把进化发展的文学思想外化为略远详近、略古详今的选文策略,又反映到区别对待四部创作的差异性态度上(他认为出现时间先后有序的经子史集其文学性也在渐次增强)。他既不象刘勰那样把经子史集都纳入文学范畴并进而倡导宗经,也不象时人那样竞求文学的新变甚至滑落为宫体,而是主张事与义并举,沉思和翰藻兼顾,坚持中道主义的两点论和文学批评的平衡。但他在实际选文时,又对翰藻文采情有独钟,情不自禁地选录了那些为时人所重的“文”,使《文选》成为一部“意义纯粹”的文学选集。凭借萧统深厚的文学鉴赏力,《文选》收录了不少脍炙人口的文学名篇,成为历代最好的文学选本之一,对后世文学发展产生了有益的影响。无疑,《昭明文选》的编集是文学史上的重要事件,体现了文学的进步性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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