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向辉
(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24)
朱天文,作为台湾当代颇具影响的女性作家,从女性独特的经验出发关注女性命运,《世纪末的华丽》和《巫言》是其代表作。本文试图通过剖析这两部小说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探讨朱天文小说对女性或幽闭或逃逸的生存状态的书写及其背后的追求。
“经典女性主义理论认为,传统父权社会文化根据自身的需要规定了女性的角色意识——女人为母、为妻、为女的职能,久而久之,女性的角色意识取代了性别意识,女人作为人,也作为女人的自我意识被泯灭成为历史文化生活缺席的‘在者’,成为文学史上的‘空白之页’。”①
和经典女性主义理论的认识不同,朱天文小说所塑造的女性为母、为妻、为女的角色意识并不突出。《世纪末的华丽》中的米亚被称为“是个订做的世纪末人物,一个金光璀璨、千变万化却又目空一切的衣架子”②。她像女巫一样将自己封闭在九楼的公寓里。公寓在这里并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空间,还承载了更多文化的意义和价值;它不仅提供了观察都市的独特视角,也打开了探寻女性命运的一扇窗口。
以描绘公寓生活为主题的公寓文学在前现代作家和新世代作家的创作中呈现出完全迥异的状态。“张爱玲的趣味主义和罗门的现代主义隔绝主题构成前现代作家公寓文学的两种路向。”③张爱玲认为“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生活在其中的人有着绝对的个人自由,“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碍事!”尽管她不大喜欢与人交往,尽管她明白“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但对于公寓中所发生的陌生人之间的窥探所带来的快乐还是充满善意的宽容。“人类天生的是爱管闲事。为什么我们不向彼此的私生活里偷偷的看一眼呢,既然被看者没有多大损失而看的人显然得到了片刻的愉悦?”④台湾都市诗人罗门对公寓生活同样有着浓厚的兴趣,“其诗中的都市人总是站在公寓的窗口向外凝望,孤独、脆弱而压抑”⑤。现代人之间人际关系的冷漠、隔绝跃然纸上,令人感到压抑和孤独。“害怕,厌恶和恐惧是大城市的大众在那些最早观察它的人心中引起的感觉”⑥,“居室不仅是普通人的整个世界,而且也是他的樊笼”⑦。
到了朱天文等新世代小说家笔下,公寓则演变为都市生活的象征性空间,既非常狭窄又广大无边。从物理空间看是狭窄逼仄,而作为展现都市生存内面世界的表演舞台又是十分广阔的。“杰姆逊在一次题为《关于后现代主义》的对话录中对比过现代主义的语言和后现代主义的语言。他认为:‘现代主义的一种专用语言——以马塞尔·普鲁斯特或托马斯·曼的语言为例——总是运用时间性描述。‘深度时间’即柏格森的时间概念似乎与我们当代的体验毫不相关,后者是一种永恒的空间性现时。我们的理论范畴也倾向于变成空间性的。’这种‘空间化’概念对时间化的代替带来的是新的空间体验。杰姆逊认为这种新体验在城市建筑方面表现得最明显。在后现代的这种新空间里,我们丧失了给自己定位的能力,丧失了从认识上描绘这个空间的能力。使人很容易在现代的大都市中迷失。”⑧“现代城市人无法确定自己在整个社会结构中的位置,也就丧失了安全感和安慰,常被描绘成异己环境中的短暂逗留者,切断了其他人类关系,受到看不见的城市力量的摆布,总在与自己的灵魂决斗。”⑨
《世纪末的华丽》中公寓的主人米亚是一位职业模特,她将自己封闭在公寓狭小的空间里,她沉迷于各种香气和色彩,依赖嗅觉、颜色和记忆而存活。她观察天象,侍弄花草,她养满屋子干燥花草,她的屋子像药坊。她的浴室遍植君子兰,非洲堇,观赏凤梨,孔雀椰子,各类叫不出名字的绿蕨。以及毒艳夺目的百十种浴盐,浴油,香皂,沐浴精,彷若魔液炼制室。米亚从事的活动与现代人无关,而具有农耕时代的单纯和原始。她侍弄花草并不是为了欣赏,而是为了填充时间所带来的无聊感和空虚感;她将玫瑰、锦葵、猫薄荷等各类的花风干,倒悬在窗楣通风处,只是为了目睹花香日渐枯淡,色泽深深黯去。
相对于朱天文早期作品《伊甸不在》中甄素兰默默含恨而去,世纪末的米亚以决绝的态度开始了与自己灵魂的博弈。传统意义上的婚姻观念对于米亚已经失去意义,她“对城堡里酣睡市人赌誓,她绝不要爱情,爱情太无聊只会使人沉沦”,“世界绚烂她还来不及看,她立志奔赴前程不择手段。物质女郎,为什么不呢,拜物,拜金,青春绮貌,她好崇拜自己姣好的身体。”⑩爱情居然带给她“好陈腐的气味”,令她想起“呆滞出汗的窗树”和“像橘红塑料碗一样蹲满树枝的木棉花”⑪。她和情人老段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了一般的情人关系,她们的生活虽然有恩有义,却没有炙热的情,老段和她在一起也感觉像和一位中世纪的僧侣在一起。他们不讲话的时候就一起观察城市天际线日落造成的幻化,由于他们“过分耽美,在漫长的赏欢过程中耗尽精力,或被异象震慑得心神俱裂,往往无法做情人们该做的爱情事”⑫。她逐渐学会了为自己规划未来,学会了独立于感情之外。
对于终日生活在幽闭空间的女性们,高楼林立,阻隔了她们对空间的想像,对都市所产生的幻灭感又使她们失去了探索都市的兴趣,她们逐渐将自己幽闭,难以自拔,她们甚至依赖都市,产生离城独处,将失根而萎的感觉。然而,“在后现代大都市中,没有谁敢说真正认识都市,尤其是把握它的全景。我们有的只是文本中的都市,是在传媒中阅读的都市,是人们谈论中的都市,是文学作品中的都市,是关于都市的想像”。这种对资讯过分依赖,导致“定位能力的丧失,以及描述空间能力的丧失,正是后现代新的空间体验。它也许意味着,后现代的人不仅迷失在时间之中,也同时迷失在空间之中。所以按杰姆逊的观点,我们生存的当代是一种永恒的空间性现时。空间性构成了界定人的生存困境的重要维度”⑬。
卡尔维诺在他的传说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佐贝伊德,月光之下的白色城市,那里的街巷互相缠绕,就像线团一样。这一现象解说了城市是怎样建造而成的:不同民族的男人们做了同一个梦,梦中见到一座夜色中的陌生的城市,一个女子,身后披着长发,赤身裸体地奔跑着。大家都在梦中追赶着她。转啊转啊,所有人都失去了她的踪影。醒来后,所有人都去寻找那座城市。没有找到城市,那些人却会聚到了一起,于是,大家决定建造一座梦境中的城市。每个人按照自己梦中追寻所经过的路,铺设一段街道,在梦境里失去女子踪影的地方,建造了区别于梦境的空间和墙壁,好让那个女子再也不得脱身。”⑭卡尔维诺这则古老的传说具有很强的象征和暗喻的功能,“这则古老的传说暗喻了城市的产生,男人创造了城市,但城市的主体是女人”⑮。女人,在男人欲望化的追逐中通过不断的逃逸来建构自身。
朱天文在长篇小说《巫言》里展示了被称为都市生活逃逸者的众生相(一般以女性为代表)。她们已经成为符号化的象征,她们没有自己的名字,被冠以“帽子小姐”“猫女”等称号。她们没有礼仪,没有规范,没有必要的道德约束,更没有情感上的诉求,她们甚至失去了使用感情的能力——无论付出或索取。“她(帽子小姐)似乎患了隧道症,漆暗的周遭她只看见前方亮光处,除了购物,她什么也看不见。”⑯她购物后随处乱扔盒子和包装纸,把新买的衣服堆满在床上,把浴室弄成垃圾筒,完全成为物化的产物。物化(reification)是马克思主义及其后学卢卡奇与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家阿多诺、霍克海默、马尔库塞等人所着重批判的资本主义社会弊端。这一概念是卢卡奇在马克思有关“商品拜物教”和异化概念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特指在资本主义商品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表现为物与物之间的关系。
和那个终日侍弄花草的现代女巫米亚不同,进入21 世纪的现代“猫人们”被沦为消费品,她们消费着商品,同时也被社会所消费。“只有在商品和消费的原则之下,现代城市才表达着它的意志,否则便不具备当代意义的城市品格,也不可能产生当代意义的消费文化。物化力量是君临一切的唯一权威,物化力量解释了城市中的一切,政治、性、成长、冒险、漂泊、情欲、堕落和贫穷。”⑰这与台湾当代社会的现状有着密切关系。
21 世纪的台湾,后现代主义突飞猛进,渗入台湾社会的方方面面,并对台湾社会造成了深刻的影响。商品化、消费主义无疑是后现代社会的核心要素,“后现代主义的文化已经从过去那种特定的‘文化圈层’中扩张出来,进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为了消费品”⑱,当文化成为一种商品、一种消费,“人的意义和价值被还原成为纯粹的存在和本能欲望的满足,后现代社会对传统道德的价值体系的颠覆,造成了当代社会的道德缺乏和混乱”⑲。深受后现代主义文化影响的现代“猫人”或者“帽子小姐”们,完全抛弃了传统个人主义中的积极成分,如自尊,自爱,自立,自强。道德虚无主义和绝对的个人利益占据了她们生活的中心。她们不知储蓄节俭为何物,物质倾向很严重,消费、透支力惊人;她们逸出人际网络,不社交,不沟通,不负责,故而以各种配备来拒人于千里之外。她们只愿服从自己的任性,当白痴,当野兽。她们逃离人类,她们甚至惧怕和别人之间进行目光的交流,生怕擦出感情的火花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们曝野于无人类目光的所在,自由走荡,无目的,无边界。她们隔断了最根本的和社会的联系,“她如果是只猫,也是只本能丧失殆尽的猫。我一向不认为大自然里有死,那看来像死的东西,不过是形变。只有人造出来的玩意儿,有死。不被留心,不被注视,不被分别的,死了。没有人纪念的死,永死。她们真的成了垃圾。”⑳然而,社会是建立在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之上的。因此,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她们只能做一个不结伴的旅行者。相对于自我封闭的米亚们,一直处于逃逸状态的现代猫人们,她们是一群被都市生活所异化的新新人类,“‘都市不仅仅是故事的背景而已,在主角的意识中都市本身就是一个角色在活动着’内在于主体意识中的都市仿佛具有它自己的意志——并且是邪恶的意志——虽则它存在于身体的外部”㉑。
无论是终日侍弄花草的现代女巫米亚们,抑或是走上不结伴旅行的现代“猫人们”,在不断流动的都市风景线中,她们或幽闭或逃逸的生活状态正是都市生活的一种表征。
注释:
①祝亚峰:《性别视阈与当代文学叙事》,安徽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0-31 页。
②王德威:《从〈狂人日记〉到〈荒人手记〉——论朱天文,兼及胡兰成与张爱玲》,《花忆前身》,台北:城邦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6年,第17 页。
③⑤朱立立:《身份认同与华文文学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240 页,241 页。
④张爱玲:《公寓生活记趣》,《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41 页。
⑥⑦(德)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论波德莱尔》,张旭东、魏文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145 页,188 页。
⑧⑬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 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190 页。
⑨⑮张英进:《中国现代文学与电影中的城市:空间、时间与性别构形》,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62-63 页,第194 页。
⑩⑪⑫朱天文:《世纪末的华丽》,《世纪末的华丽》,台北:印刻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第147-148 页,第150 页,第142 页。
⑭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张宓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第45-46 页。
⑯朱天文:《巫言》,台北:印刻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第21页。
⑰郑崇选:《镜中之舞:当代消费文化语境中的文学叙事》,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32 页。
⑱(美)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唐小兵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62 页。
⑲芮渝萍:《美国成长小说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77 页。
⑳朱天文:《不结伴的旅行者(1)》,《巫言》,台北:印刻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第18 页。
㉑黄锦树:《神姬之舞——后四十回(后)现代启示录》,《黄金盟誓之书》,台北:印刻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第267-268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