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民众国家认同研究
——从古蜀国到秦代

2013-04-02 05:26
关键词:古蜀杜宇成都平原

王 瑰

(四川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成都 610064)

一、问题的提出:国家认同与古代时期蜀地民众国家认同的特殊性

当代民族国家的概念是基于西方历史演进的结果产生的,西方理论界一般也不认可近现代民族国家之前的古代时期存在国家的说法,但这并不符合中国历史的实际。[1]中国古代也不只是一个“文明共同体”,而是一个观念天下与实体国家同一的“天下国”[2],这也已渐成共识。因此,国家认同虽然是一个当代政治学术语却并不意味着它不可以适用于古代史的研究。在古代中国,尽管这个国家在疆域上并非界限清晰,但其文化覆盖核心区却是稳定扩展的,那么在这个稳定扩展的文化核心区内的民众与政权之间必然存在着认同的问题,因为中国古代国家共同体的持久运转是无法否定的历史事实。套用杨士彬先生“没有‘国家’这个术语,并不等于没有‘国家’观念”[3]的说法,中国古代“没有国家认同这个术语,并不等于没有国家认同现象的存在”。对此,彭丰文女士的《两晋时期国家认同研究》作了很好的尝试,也证明“中国古人所特有的国家认同心理被完全忽略掉了”[4](358)是多么不应该。

当然我们在探寻古代中国国家认同同一性的同时,也不该忽视各地区民众国家认同的非同步性和差异性,这对揭示整体同一性的形成机制和形成原因也是有着莫大作用的。

在地区国家认同研究中,以成都平原为中心的蜀地又有着独特的研究价值。本文蜀地大体指秦朝蜀郡,或汉代蜀郡、广汉郡、犍为郡及以后由其中分置出去的郡。蜀地既曾有过自己独立的文明生成和演化历史,以及本身由此产生的历史文化积淀。当她融入华夏文明后,又是以华夏文明的边疆重镇地位存在于世的。再加上独特的地理结构,每逢乱世总有独立割据政权存在,明清之际即有所谓“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欧阳直公《蜀警录》)的谚语流传,可见该地区的国家认同应当是很有其特殊性的。

至于国家认同的定义,国内外从不同学术领域和观察立场出发有很多种,但却几乎都是针对当代国家状况所下。对中国古代时期的国家认同,彭丰文定义为“人们对国家政权的态度与情感,指对国家政权的认可、选择和自愿将自己同化于国家这个集体中的心理活动”[4](44)。这个定义既紧扣了中国古代的特殊性,如政治认同与文化认同的互动,也体现了认同问题的心理本质属性,是颇可采用的。

本文拟探讨古蜀时期,即秦并蜀之前,以及入秦后以至秦朝灭亡时期蜀地民众对国家的认同状况,因此此处的认同对象有两个,一个是古蜀政权,一个是秦政权,包括战国秦和统一秦朝。对于前者,尚未有所明确的论述,后者则主要是从文化融合的角度探讨了蜀地对秦文化的认同过程,也未明确地以国家认同为研究客体。

二、古蜀国家与古蜀民众

(一)古蜀国家的界定与古蜀国家的序列

古蜀国家,一般以秦并蜀为界,入秦之前的蜀地政权是为古蜀国。从《华阳国志》的记载来看,古蜀国家的序列是由五个朝代构成的,依次是蚕丛、柏灌、鱼凫、杜宇、开明。常璩谓蚕丛“始称王”[5](卷3,118页)。任乃强先生考证指出,蚕丛时期尚未脱离原始社会,蚕丛氏也还活动于今茂县叠溪,尚未进入成都平原,“所谓‘王’,乃后人加于其氏族首领之称,正如称伏羲氏、神农氏曰‘帝’,非即已有国家制度之王号。”[5](卷3,219页)成都平原最早出现的能称得上国家的文明体,现代考古学表明是在三星堆文化的鼎盛时期,即距今3600~3200年左右的三星堆文化第三期出现的。[6](190-191)学术界一般认为此时古蜀的早期国家算是诞生了,尽管这个国家还有着相当的神权色彩和血缘组织形式。[7]通过该时期三星堆所展示的文物和古蜀历史文献的拟合,这个时期一般被认定为鱼凫氏的鼎盛时期。

同样借助着成都平原地区不断涌现的考古发现,鱼凫氏之后,成都十二桥文化、羊子山遗址见证了杜宇王朝的兴盛,船棺葬、新都大墓等晚期巴蜀文化则留下了开明王朝的遗迹。[6](223)因此,在此基础上,我们再以文献所载鱼凫、杜宇、开明事迹来探寻古蜀民众的国家认同就有比较稳固的历史根基了。当然在此之前,我们还有必要了解一下古蜀民众的心态,毕竟认同是一种心理活动。

(二)考古发现所反映的古蜀民众的开放心态

段渝先生指出四川盆地在地理上具有山川与河流双重向心结构的特性,而这个心就是成都平原,这种结构具有吸纳周边文化于盆地之心融合的先天优势,成都平原因之具有形成古文化中心的优越自然基础。[8]川北广元中子铺遗址、川东三峡大溪遗址,其早期文化都在6000年以上,考古发现它们对四川盆地内新石器文化的最初产生可能是有影响的。[6](90)至于盆地西部青藏高原东缘的若干考古发现,也表明“西藏和四川自远古时代开始,便可能有着不同程度的文化联系”[9],也是四川盆地向心结构优势的反映。

对此,即便仅从三星堆考古发现来看,也是有着很好证明的。通过对三星堆祭祀坑出土青铜人像人体装饰、面部特征,并结合人种学的研究已经揭示出,至少该时期的蜀人从族系上看是由西北氐羌人与东南濮越人构成的。[10]人种尚且如此,文化可想而知了。实际上,三星堆文化不仅存在着本地文化的整合,甚至中原商文化、长江中游荆楚文化也为所吸收,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器对此已有明证。甚至在精神世界里,三星堆文物也反映出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巫祭崇拜共存的信仰结构。[6](241)

因此,虽然文物是静态的,但也让我们看到当时的蜀人确实已经具有一种开放的心态。他们不仅不介意吸收其他地区的物质文明,甚至也不排斥与异族人共同生活。而这种心态在对统治自己的国家的认同上也是必定有着影响的。

(三)开放坦然的最优选择:古蜀民众的国家认同

鱼凫、杜宇、开明不仅是三个朝代的创业之主,也是他们建立的朝代的称号。

对于鱼凫氏国家,文献失载,更可能是蜀人对它的集体失忆。常璩撰述《华阳国志》时,仅知道他在柏灌之后,生前的事迹也已失传了,只是留下了去世时的神话图景“田于湔山,忽得仙道。蜀人思之,为立祠于湔”〔5〕(卷3,118页)。成仙升天是假,但在这个神化图景的背后,却透露了他治下的民众对其统治的认同,所以才会把他的死亡美化为仙化升天。而三星堆遗址的规模和出土文物的庞大精美,也足以说明这个国家得到了相当人众的认同与服务。有学者估计,三星堆古城作为鱼凫王国的中心城市,其人口在24000人以上[10],在当时生产力水平和成都平原尚未有都江堰调节水流之前,即能聚集如此之多的人口于统治中心,可见鱼凫氏国家的民众聚合力是很高的。

至于鱼凫氏所以能拥有如此认同基础的原因,通过对考古文物发现的解读也能告诉我们一二,至少神权作为一种凝合因素必然是发挥了巨大作用的。赵殿增先生研究揭示出三星堆祭祀坑文物“表现了以宗教祭祀为最高形式的‘三星堆古国’意识形态的古朴面貌”〔11〕。

不过,当杜宇氏取代鱼凫氏的时候,似乎世俗的因素在古蜀民众对国家认同的影响中便渐渐增大了。

关于杜宇,《华阳国志》载:“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农。一号杜主。时朱提有梁氏女利,游江源。宇悦之,纳以为妃。移治郫邑。或治瞿上。七国称王,杜宇称帝。号曰望帝,更名蒲卑。自以功德高诸王。乃以褒斜为前门,熊耳为后户,玉垒、峨眉为城郭,江、潜、绵、洛为池泽;以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巴亦化其教而力农务。迄今巴蜀民农,时先祀杜主君。”〔5〕(卷3,118页)杜宇氏如何取代鱼凫氏,所有记载了杜宇的文献上都没有言及。但是,通过对代表杜宇氏文化的成都十二桥考古文化与代表鱼凫氏鼎盛期的三星堆三期文化的比对研究,发现“两者不是简单的并列,更不是两个共存的中心,它们有一个相互交错的时期(商代晚期),又有前后衔接关系。”[6](220)因此,杜宇氏应是在鱼凫氏势力笼罩下逐渐发展壮大后才取代鱼凫氏而让三星堆文化终结的。

不过也需要说明的是,杜宇氏取代鱼凫氏并不是异族之间的政权交替,而是蜀族内不同部落在相互竞争中对统治权的获得。

杜宇氏为什么能取得成功呢?虽然有与其他部落结盟的原因,但根本的还在于他的“教民务农”。杜宇氏以成都平原地区农业的开创者身份获得了本土蜀民的认同,实现民众聚合,从而最终取代鱼凫氏。其作为四川农神影响之大,非但在常璩之时“巴蜀民农,时先祀杜主君”,就是在解放前四川各县城还都有祭祀他的祠庙。〔5〕(卷3,119页注5)

农业生产在成都平原的出现,对整个古巴蜀地区历史发展有着莫大影响,从此成都平原的巨大生产力才真正得到开发和发挥。因为有了农业,成都平原才会聚集人口并使之长期定居,也因为有了农业,才有了日后“决玉垒山”、“建都江堰”的客观需要,也才最终有了日后独占“天府”名号的富庶成都。《蜀王本纪》载蚕丛氏退出成都平原时有“蜀民稀少”的现象。〔12〕紧承其后,就讲杜宇事迹了,可见杜宇时代的蜀民是大大超过鱼凫时期的(上文已提及鱼凫时期三星堆古城即有不下24000人口),可见杜宇时期成都平原人口之盛。

杜宇也看到了农业在成都平原上发展起来后,国家空前的兴旺,所以他才会满怀成就感,“自以功德高诸王”〔5〕(卷3,118页)。也正因此,杜宇氏获得了成都平原古蜀民众的广泛认同,随鱼凫氏退出成都平原的“化民”也受定居农耕生活的感召而“往往复出”〔12〕。农业传播的成功使杜宇氏还获得了开疆至“以褒斜为前门,熊耳为后户,玉垒、峨眉为城郭,江、潜、绵、洛为池泽;以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5〕(卷3,118页)的庞大而持久的人力支持。

我们再看取杜宇氏而代之的开明氏。

关于开明氏取代杜宇氏,《华阳国志》云开明末期时“会有水灾,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尧舜禅授之义,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5〕(卷3,118页)。至于开明氏之族源及如何成为杜宇之相,都未有言及。为什么呢?因为常璩著书有“验以《汉书》,取其近是,及自所闻,以著于篇”的材料取舍原则〔5〕(卷3,723页),他自觉太为荒诞的东西,是不予采入的。不过,《太平御览》所引《蜀王本纪》中却保留下了比较完整的开明事迹,其云:“望帝积百有余岁,荆有一人名鳖灵(鳖或作鄨),其尸亡去,荆人求之不得。鳖灵尸随江上至郫,遂活,与望帝相见,望帝以鳖灵为相。时玉山出水,若尧之洪水,望帝不能治,使鳖灵决玉山,民得陆处。鳖灵治水出后,望帝与其妻通,惭愧。自以德薄不如鳖灵鳖邑之长官,乃委国授之而去,如尧之禅舜。鳖灵即位号曰开明帝,帝生卢保,亦号开明。”〔12〕在不少其他文献中也多有相似的记载,只是鳖灵所决多有记载为“巫山”“巫峡”者。鳖灵即鳖令,地在今贵州遵义。被常璩舍弃的最大的荒诞处,就是鳖灵尸体浮江而上至郫而活的故事。不过这个故事虽然不足取信,但若是剥去古蜀人循着英雄圣王的固定模式去回忆建构自己历史时的“历史心性”来看[13],这个荒诞故事背后的历史真实或许正如任乃强先生所说,“鳖令犯罪当死,乃伪称投水而潜走投蜀。故楚人求其尸不得,而谓在蜀复生。”[5](卷3,122页注14)

因此从开明的族源来看,他或许是楚人,但这也无定论,楚人、巴人、濮僚人都各有持议者,但肯定不是氐羌系蜀人,而是来自四川盆地东南外的异族。尽管从三星堆文物反映出蜀人族系的复杂,但异族作为蜀地的统治者,到开明氏时至少是蜀民数百年没有经历过,且更是蜀地自鱼凫时期王权国家建立以来第一次面对的异族作主的问题。那么开明氏又是怎样获取蜀地民众的认同的呢?

文献的指向是“治水”。“时玉山出水,若尧之洪水,望帝不能治,使鳖灵决玉山,民得陆处。鳖灵治水出后,望帝与其妻通,惭愧。自以德薄不如鳖灵,乃委国授之而去,如尧之禅舜。”〔12〕由于杜宇氏晚期,成都平原突生严重水患,以至于民众无法“陆处”。杜宇氏面对如此局面,一时无法解决。如果我们承认农业生产对杜宇氏国家的重要意义,那么我们就能了然水患问题的无法解决,会给杜宇氏国家带来多大的认同危机。

正是在这个时候,异族人开明却承担起了治水的任务,且是以“相”的职权主持治水。虽然当时杜宇氏王朝未必会有“相”这个官职,但常璩用这个词至少表明在他掌握的资料中,开明在杜宇氏国家中的级别是有如中原之“相”的。这也间接表明了治水事业成败真是关乎杜宇氏国家存亡的大事。

开明受命后,采取了决山泄水的方法。他所决之山,具体为何山,处地何处,迄今仍是争而无定的问题。不过,相较而言,李绍明先生主张的鳖灵决玉垒山之后,再疏通金堂峡的看法,既有史料依据又符合实际地理形势,还有民间传说佐证,是颇有道理的。当然,无论是否,鳖灵之治水工程在当时条件下都是相当艰巨的。鳖灵治水的足迹似乎还不止在成都平原及其周边,甚至还达到了嘉陵江流域,《太平寰宇记》卷86和《舆地广记》卷185的“阆中”条目下都记载了阆中城东十里灵山有鳖灵庙。

开明治水的成功,显然大大提高了成都平原的生产能力。《华阳国志》记载,周赧王七年(公元前308年),秦遣司马错“率巴蜀众十万,大舶舡万艘,浮江伐楚,取商於之地,为黔中郡”;周赧王三十年至三十二年,蜀守张若又“因取筰及楚江南地”。[5](卷3,128页)这两次战役都大举征发了蜀地是必然的,而这时使得成都平原成为“陆海”的都江堰工程尚未动工,可见经过开明治水后,成都平原的生产能力(包括人口的生产)必定是极大提高了的。

开明氏的统治持续了十二代,其间,向北一度“攻秦,至雍”(卷3,128页)[5],其势力不仅占有汉中平原,还越过秦岭进入渭水流域;向南一度“攻青衣,雄张僚、僰”(卷3,128页)[5],势力进入南中地区,向东甚至还“伐楚,取楚兹方。於是楚为扞关以距之”(《史记·楚世家》)。开明氏的强大又远在杜宇氏之上了。

开明氏国家的超迈前代,显然在于他获得了蜀地民众比杜宇氏更为广泛深刻的国家认同,得到了蜀民的拥护和支持。而这种认同的取得则首在于鳖灵治水成功对蜀民生产、生活的极大改善,使他们持久感念,以至于在他的后人身上寄予期望。

通过考察杜宇氏、开明氏国家建立的事迹,我们发现古蜀民众在国家认同上都保持了一个特点,即以世俗生活的良性改变为基础,他们对这种满意世俗生活的预期则决定了他们对一个政权认同的持久程度。不过,这是基础,不是全部。

当杜宇氏取代鱼凫氏后,虽然古蜀民众也感念鱼凫氏,但当面对杜宇氏开创的农业定居生活的美好图景时,他们又往往选择从山林中复出。当开明氏成功解除水患后,尽管杜宇氏统治已百余年,古蜀民众还是选择在开明氏治下生活,尽管另一方面他们又对杜宇氏十分感念,既立庙祭祀,又神化之以杜鹃鸟,还“闻子鹃之鸣,即曰望帝”(卷3,118页)[5]。透过这些现象,我们看到古蜀民众在国家认同上是开放坦然的,谁能提供更好的生存预期,就选择谁,但并不否定未被选择者,而且还长久感念于心。

古蜀民众这种国家认同的特点,在开明氏国家遭遇异族秦人灭亡进入秦国家的统治之后,是否会改变呢?

三、开明氏蜀国的衰亡与秦灭蜀后蜀地民众国家认同的复杂化

盛极而衰是事物发展的规律,开明氏虽然把独立的古蜀国带入了发展巅峰,自身的衰弱也随之而来。

(一)开明氏国家的衰亡与认同危机

在开明九世在位期间,蜀仿中原立制,建立带有自身特色的礼乐宗庙制度,并自郫邑迁都成都,甚至还可能建立了以“五丁”为单位的基层行政组织[14]。作为异族统治者,能进行如此深入的改制,透露出的显然是强烈的统治自信,而这份自信显然基于蜀地民众国家认同的深厚程度。这个时期可能就是开明氏蜀国的鼎盛时期。但在此之后,开明氏蜀国的国家认同就开始降低了。其降低的原因主要有三。

其一是战争的持续。以一小小成都平原为经济支柱的开明王朝,四面环山,千里不尽,在重山之间扩张势力乃至越山水千百重与秦楚争锋,本身就是对民力和国力的极大消耗,理智的统治者必定会适可而止,但《华阳国志·巴志》记载蜀国后期的形势是“巴蜀世战争”[5](卷1,11页),代代蜀王都与巴国进行战争。结果,当秦军开始灭蜀行动后,尽管蜀王颇有气势地亲自北上葭萌拒敌,还是一战败绩。而秦军就凭此战之胜,追亡逐北,蜀王“遯走至武阳,为秦军所害。其傅相及太子退至逢乡,死于白鹿山。开明氏遂亡”。[5](卷3,126页)蜀军战斗力之低下,蜀地民众作壁上观的冷漠,可想而知了。

其二是以蜀王为首的统治者的荒淫。蜀人对统治者荒淫的揭露是以编排蜀王的荒诞故事为方式的,《华阳国志·蜀志》记录下了这些故事。如蜀王贪秦惠王便金石牛,而开通石牛道,却为秦军入蜀开辟了进军道路的故事,足见对蜀王贪财的辛辣讽刺。武都男子化为美女,蜀王纳以为妃,美女不习水土要离开,蜀王又作歌取悦,结果还是死了,最后蜀王又为之大兴土木作墓冢而成今成都北郊武担山的传说;以及秦恵王知蜀王好色嫁五女于蜀王,结果半路山崩覆没而死,成五妇冢山,蜀王因而作思妻台的传说等,都可见蜀王好色荒淫。

其三是王族内部的分裂。蜀王还不能协调王族内部的关系。蜀王封其弟葭萌为苴侯,葭萌却投靠世仇巴国,惹得蜀王兴师讨伐。可见,开明氏王族内部并不团结。

总之,开明氏蜀国末期,由于民力疲耗、统治荒淫、王族不和等因素,蜀国民众的国家认同程度大为降低,可谓战士无斗志、民众如散沙、王族怀异心,衰亡的征兆已经显现。

(二)秦灭蜀及蜀地民众国家认同的复杂化

公元前316年,秦惠文王后元九年,出于灭楚与并天下之战略考虑,秦遣张仪、司马错等趁蜀乱之际伐蜀,开明氏蜀国在其第十二世时灭亡。蜀地民众的国家认同骤然复杂。这种复杂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对开明氏亡国与秦入主蜀地的态度。虽然,在开明氏蜀国晚期,蜀地民众对国家的认同度已经大大降低,在开明氏与秦的战争中,士兵没有足够斗志,民众也没有参与救亡。但是,这并不表明蜀地民众对开明氏已毫无认同。开明氏之骤灭,应该说是在蜀地民众意料之外,毕竟长期以来蜀都至少是称雄一方的“戎狄之长”,且在以往与秦楚的交战纪录中,并不落于下风,因此当蜀地民众认识到亡国是真实事件之后,必定会对开明氏的灭亡重新考量。正因如此,秦灭蜀后,不仅没有立即消灭蜀王族,而且还在蜀民多次拥护开明氏旧贵族反秦的情况下,仍然三次立蜀王之子为蜀侯[15],这样做无非是尽可能地稳定蜀地民心和局势。此外,就心理上看,在上文所引关于蜀王贪财好色诸故事中,我们一方面看到蜀民众对蜀王的不满和嘲讽,但另一方面也可见对秦为灭蜀处心积虑预先谋划之卑劣手段的不满,其实质就是蜀民心中秦灭蜀成功颇属侥幸的看法。

对于秦成为蜀地新的统治者,虽然蜀地民众向来有着对异族人的开放心态,但由于秦对蜀地统治权的取得既非光明正大,又非救人水火,要获得他们的认同是很难的。秦直到公元前280年,灭蜀30余年后才在蜀地“但置蜀守”,蜀才完全纳入秦的政治系统,便是这份艰难的见证。不过,当又面临秦的强大武力,使得反秦活动风险极大时,蜀民对秦的国家认同就不得不强行生长出来,对秦的国家义务也不得不在纠结中有所表示。

第二,秦移民大批涌入的影响。秦对蜀移民,基本伴随秦国和秦朝的始终,既有政治目的鲜明像“以戎伯尚强,移秦民万家实之”[5](卷3,128页)的大规模移民,也有制度性的“秦之迁民皆居蜀”,(《史记·项羽本纪》)或“秦恵文、始皇克定六国,辄徙其豪侠于蜀”[5](卷3,148页)的小规模移民。虽然本土蜀民的构成从来不单一,但他们在古蜀国的融合却主要是以长期共同生活的方式和平渐进地实现的,而秦移民的进入却是突发性的强势行为。这种突发性的强势行为,一方面确实为本土蜀民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技术和生产组织方式等一系列中原先进物质文明,足以改善本土蜀民的生产生活,另一方面却也急速挤占了他们的生存空间,这就使本已陷入新旧国家认同两难的本土蜀民又不得不面临异族认同的问题。

第三,秦移民入蜀后蜀人组成结构的改变。秦移民有三种,一种是被迫背井离乡的一般秦民,如初入蜀地的万家秦人,一种是国破之后被秦强制移入蜀地的关东六国人士,如赵国卓氏,一种是秦之罪人,如受吕不韦案牵连的人等。不管哪种,都是被逼背井离乡的,多怀故土之思,因此这些移民对秦的国家认同必定不会高,而且他们来到蜀地后还必须先解决对蜀的地域认同问题,才谈得上去“资我丰土”发展生产。因此,当本土蜀民加入秦移民后,两者的相互认同问题、地域认同问题一时都掺杂进来,秦国家认同的形势更为严峻。

四、“新蜀民”对秦的国家认同

秦是出于整体战略考虑灭蜀的,所谓“其国富饶,得其布帛金银,足给军用”,“浮大舶船以东向楚,楚地可得。得蜀则得楚,楚亡则天下并矣”[5](卷3,126页)。这就决定了在对蜀的态度上是尽可能利用。在这种形势下,新蜀地民众对秦的国家认同又是什么模样呢?

(一)以被迫为特征的蜀入秦前期蜀地民众的国家认同

但是当秦军攻下蜀国后,却发现蜀民并不那么容易利用。其一,是“戎伯尚强”的缘故,既有开明氏残余势力的强大,也有蜀周边原臣服于蜀的部族,如秦武王元年所伐之丹、犂(《史记·秦本纪》),仍保有较大势力。其二,本土蜀民新亡旧国,人心尚未附集。

面对这样的局面,为了尽快稳定蜀地局面,秦采取了比较务实同时也很强硬的方式。在巴蜀全部平定后,首先立蜀王子通国(秦本纪为通)为蜀侯,并先后分巴蜀地为巴、蜀、汉中三郡,各以郡守治事,既维持开明氏对蜀民的名义统治,收平抚本土蜀民心理创伤的效果,又架空蜀侯权力,实现秦的统治实效。然后又移万家秦民于蜀,这既能充实蜀地的生产力量,弥补部分随开明氏逃亡而减少的户口,又能起到分割蜀民降低蜀民聚集造反的效果,更能增强蜀地防卫力量,从而尽可能地稳固蜀地统治秩序。还很有可能,为了保持蜀地生产不致于因政权更替而荒废,秦还在本土蜀民逃亡的交通要道或监视成都平原的战略要地驻兵建城,以造成对成都平原的关门之势。今雅安荥经(秦汉时严道)和成都龙泉驿发现的秦人墓葬或许正是秦当年强硬对待蜀民的见证。而在本无城墙的自由市场成都[16],仿咸阳制一口气建成成都、郫邑、临邛三城,则更使秦的强硬姿态毕露无遗。

虽然,秦的强硬在灭蜀之初,确实较好地起到了维持蜀地统治秩序的作用,但也在暗中积蓄了蜀地各势力集团反抗的力量。秦惠文灭蜀后,关东合纵抗秦,秦国东方形势较为紧张,一时无暇西顾。秦惠文王后元14年(公元前311年),蜀侯趁机与丹、犂联合反秦,蜀侯之相陈壮杀蜀侯,平息叛乱。而后秦惠文王死,陈壮却与丹、犂联合反秦,欲自主蜀地。[5](卷3,120页注4)秦武王元年(公元前 310 年),秦以甘茂等再入蜀平乱,并伐丹、犂。乱平又以蜀王子惲(《秦本纪》作煇)为蜀侯,重新恢复蜀地秩序。之后,秦可能凭借平乱之势,向蜀地大力推行秦国制度,进行强制性政治整合。据1980年青川郝家坪战国秦墓出土的“更修为田律”木牍所记载,可能在秦武王二年(公元前309年)秦已经在蜀地强势推行丞相甘茂更改制定的一系列田地整理和田地生产系统设施,如除草、道路、水利等的管理律法,开始从统治终端把新蜀民纳入到秦的治理系统之中了。而之后,虚设的蜀侯虽还继续保留了数十年,但政治经济上大约已与秦的其他地区一体对待了,如昭襄王四年为田开阡陌令,秦始皇使黔首自实田令等。[17]

通过为田律的推行,蜀地的生产可能又提高了一步。《华阳国志》记载在此次平蜀后二年,“司马错率巴、蜀众十万,大舶舡万艘,米六百万斛,浮江伐楚,取商於之地,为黔中郡”(卷3,128页)[5]。夸大至此,至少表明当时蜀地生产确有提高。

不过,秦的强制整合似乎并没有换来蜀地民众的积极认同。《秦本纪》载昭襄王6年(公元前301年),“蜀侯煇反,司马错定蜀”(《史记。秦本纪》),蜀民对秦的强制整合似乎仍然是不满的。又载昭襄王27年(公元前280年)“司马错发陇西,因蜀攻楚黔中”(同上),从蜀攻与巴蜀相邻的黔中,不发巴蜀士卒,而发千里之外的陇西士卒;昭襄王30年,蜀守张若“伐楚,取巫郡,及江南为黔中郡”(同上),也未见调动巴蜀士卒的记载。可见,秦灭蜀36年后,蜀民对秦的国家认同还没有建立起来,他们最多被迫屈服于秦的强大武力,为秦国家交粮纳赋,若要武装起来为秦服兵役,秦自己都没那份信心。看来秦国家还要继续对复杂化了的蜀民进行整合。

(二)以消极为特征的入秦中后期蜀地民众的国家认同

从考古上看,在入秦之后,蜀文化与秦文化的融合是有鲜明阶段性的。在秦统一前,蜀文化保持继续发展态势,统一后中原文化特征加强,蜀文化特征削弱。[6](430)促使这种变化出现的,应当是蜀守李冰治水的结果。

李冰约在公元前250年被秦孝文王任为蜀郡守,他任内最大的功绩就是治水。其治水具体情况,《史记·河渠书》有60余字简单介绍,常璩《华阳国志》则颇为详细。结合两书来看,李冰治水功绩主要有三:一是凿离堆建都江堰,在岷江入平原处建立科学的自流分水调节系统,确保成都平原水旱无灾;二是引岷江水入成都,所谓“穿二江成都之中”,遂使成都成为成都平原上的航运中心,坐致竹木铜铁资源;三是建成覆盖成都平原的密如蛛网的自流灌溉系统,成都平原遂成“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的一方宝地。在治水之外,李冰还“穿广都盐井,诸陂池”,解决了蜀民本地食盐的问题,“蜀于是盛有养生之饶焉”。[5](卷3,133-134页)

李冰治水最直接解决的问题就是本土蜀民与秦移民争夺生存空间的问题,成都平原尽成沃土,从此本土蜀民与秦民和平共处,相互之间的融合和认同加深,逐渐达成地域认同的一致。此外,当本土蜀民想到开明氏蜀国的建立也是仰赖于治水时,对李冰的认同爱戴之情自然会让他们降低对秦的不认同。可以说,李冰治水正是蜀民对秦国家认同转变的关键。

但是实际上李冰治水的功绩在转化为蜀民对秦国家认同上,达到了足够效果吗?答案是否定的。这,只须看看刘邦王巴蜀汉中后,蜀地毫无反应不说,还照样向刘邦上交租赋并为之服劳役,甚至当刘邦征战关中与关东时,他们仍然默默尽着国民的义务,以至于刘邦都大为感动,于汉二年(公元前205年)下书“蜀汉民给军事劳苦,复勿租税二岁”(《汉书·高帝纪上》)。为什么会这样呢?

首先,我们清楚当秦孝文王任命李冰为蜀郡守时,东方六国在秦的持续打击下,已经全部丧失了抵抗能力,秦国一统天下的最后之战已经提上议事日程,李冰为蜀郡守正是秦国为最后统一积蓄经济基础的战略棋子。因此,虽然综合整治和完善成都平原的水利工程,既能解决蜀地社会矛盾的根源,也能够得到蜀地民众的认同,但在时效性的追求上,必然也带来了民力的疲耗。

其次,水利工程完善后,秦国必定要加大经济剥削和劳役征发,以为统一天下的后勤保障,这必然加重蜀地民众的负担。而到了秦统一,蜀民仍然没有休息,因为秦始皇南平百越、北筑长城、建殿造陵、巡行四方诸事,无不需要征发大量劳役和粮食布帛,天下骚扰并不减于战国。蜀地民众即使没有被大量征调服役,其租赋负担却必定是不会稍减的。对此,《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上一则常被忽视的史料很能说明,其云平棘侯林挚“以客从起亢父,斩章邯所置蜀守”。章邯是秦末名将,陈胜起义军失败主要是被他镇压的结果,巨鹿之战大败于项羽,投降,项羽入关中,封雍王。章邯任命蜀郡守,只能是他还在与陈胜或是项羽大军战争的时候,因为被秦二世任命为将时,他居官少府,为皇帝掌管山池陂泽之税,是没有任命蜀郡守职权的,而被项羽封王后,他的封地在关中西部,蜀郡是刘邦的封地,他还是没有任命的可能。也就是说,章邯所任的这个蜀郡守只能是他被秦二世任命为将,以一身肩负起秦之存亡时才可能具有的特权。由章邯任命蜀郡守,可见越是危亡秦对蜀地经济的依赖越强,蜀地被过度汲取实在是贯穿到秦的灭亡了。

其三,从蜀民构成来看,不管新旧其早先一辈,大多都是被秦伤害过的群体,或者亡国迁徙,或者被迫迁徙,或者就是亡国之余。这种民众构成,如果没有在秦的特有文化系统里融合为一体,当面对秦的危亡,而自己生命却不受危害的情况下,他们或许应该是喜大于忧的。而至秦灭亡时,蜀地民众的文化融合还没有完成,他们还没有在秦王朝治下达成地域认同的一致。

“天下苦秦久矣”的呼声,是包括僻处西南的蜀地的。因此,如果要总结蜀入秦中后期,包括李冰治水时期至秦朝灭亡,蜀民对秦的国家认同,大约可以用消极来表示。具体说来,他们只是默默无闻地承担秦国家所加的租税劳役负担,对秦国家的兴衰存亡漠不关心,甚至支持成功推翻秦统治的势力。但是他们不会亲自起而反对秦国家,因为对秦他们还有着一定感念心理,毕竟是由于秦的关系,他们才得以步入更高的文明阶段,尤其秦蜀郡守李冰的功绩在客观上对他们的造福是永远的。

五、结语

当古蜀还是一个具有独立文化系统国家的时候,蜀地民众的国家认同是开放坦然的,其国家认同的基础更多地是基于世俗生活良性变化的自发生成,而不是种族、文化的一致,这是由蜀地民众形成和生活的共同地域影响下形成的。入秦之后,在其前期,他们对秦国家的认同是被迫的,因为秦国家的突发强势介入和强制整合,完全打破了他们既有的认知系统,再加上生存空间的被挤占造成世俗生活的紧张,他们对秦只能是否定于心而勉强配合于身。当秦蜀郡守带领蜀地民众治水成功,解决长期积压的矛盾,本来蜀民众国家认同转化的契机已经出现,但由于秦统一战争和统一后的无节制征发,却使得转化契机一直被浪费。

民众的早期国家认同,其实不管是蜀地还是中原,其认同根本点都应是世俗生活的良性改观。这从尧舜禹禅让以造福于万民的大德,以及夏启因其父禹治水功绩而成功以家天下取代“公天下”也能看出。

就蜀地说蜀地,当本土蜀民与移民在相互融合中渐渐达成文化认同的一致时,其国家认同的的面貌必定也会出现新的特征。而历史在不久之后,确实在文化上,让蜀地民众进入了华夏民众的大家庭。

当然,由于史料的匮乏,对汉以前蜀地民众的国家认同,我们是缺乏民众个案研究的,这对认同本质的心理属性来说甚为不该,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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