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大型辞书异体字注音的对应问题*

2013-04-01 10:04阳利平
辞书研究 2013年5期
关键词:集韵辞源大字典

阳利平

(海南师范大学 海口 571158)

异体字,是指音、义、用完全相同,仅形体不同的一组字,包括异写字和异构字。辞书一般是按汉字结构来编排的,因此异体字的多个字形会出现在不同的位置,于是辞书通常是以“同”“亦作”“也作”等术语沟通异体字之间的联系。这种异体字关系一旦确立,即意味着其读音、意义和用法都应该是相同的。例如《辞源·足部》:“踏,tà,他合切。踩。本作‘蹋’。”又:“蹋,tà,徒盍切(笔者按:误作蓋)。踩,踢。同‘踏’。”又:“蹹,tà,徒合切。践,踢。同‘蹋’。”又:“躢,tà,徒盍切。践踏。同‘蹋’。”《辞源》以“踏蹋蹹躢”为一组异体字,虽然这几个字《广韵》读音并不相同,但《辞源》今读统一标注tà音,这符合异体字同音、同义、异形的特点。

或许是由于辞书注音不够审慎,抑或是编纂者相互关照不周密,我们在检索辞书过程中也会发现这样的例子:异体字的相互关系在字头层面做了沟通,但在今音标注上却做了不同的处理,造成异体字读音不同的局面。这种问题在异体字的各种类型如全等异体字、交叉异体字、包孕异体字中都有存在。

一、全等异体字注音不对应问题

全等异体字是指字音、字义完全相同的一组字,但因为在大型辞书中两字出现在不同位置而关联对应不够导致读音不能对应。例如:

《辞源·小部》:“尗,shú,豆。《说文》:‘尗,豆也。’同‘菽’。见‘菽’。”又《艸部》:“菽,shū,式竹切。豆类的总称。同‘尗’。《诗·小雅·小宛》:‘中原有菽,小民采之。’”

“尗菽”是全等异体字,理应音、义完全相同,而《辞源》“尗”注shú音,菽注shū音,读音不同。《汉语大字典》错误与此同。《说文·尗部》:“尗,豆也。象尗豆生之形也。”朱骏声通训定声:“尗,古谓之尗,汉谓之豆,今字作菽,众豆之总名。”《尔雅·释草》:“戎尗谓之荏菽。”郭璞注:“即胡豆也。”释文:“尗,舒育反。本亦作菽。”[1]《一切经音义》:“禾菽,收六反。俗字。《考声》云:豆也。正作此尗。”《广韵·屋韵》式竹切:“尗,豆也。菽,上同。”《玉篇·艸部》:“菽,升六切。豆名也。亦作尗。”《集韵·屋韵》:“尗,式竹切。《说文》:‘豆也,象尗豆生之形也。’或作菽。”所有材料都说明“尗”同“菽”。读音也完全一样,《说文》徐铉注“式竹切”,朱翱注“式六反”,陆德明注“舒育反”,玄应注“收六反”,《广韵》《集韵》注“式竹切”,《玉篇》注“升六切”,都是一个读音:合口三等屋韵书母入声,折合为今音当读shū。《广韵·屋韵》式竹切小韵收“叔儵倐虪跾鮛掓翛菽”,今音毫无例外读shū。因此,《辞源》《汉语大字典》释义亦以“尗”字同“菽”,但“菽”注shū而“尗”注shú,既与对应规律不合,也与自身解说相矛盾。况且《现代汉语词典》有“菽(尗),shū,豆类的总称”,明确“尗”是“菽”的异体,且同注shū音。总之,《辞源》《汉语大字典》“尗菽”二字当同注shū音。

有些字虽然辞书没有明确沟通两者之间的异体关系,但从相关的文献材料分析看,应该标注全等异体字,读音上也应该统一处理。例如:

《辞源·鱼部》:“鯶,hún,胡本切。鱼名。又称草鱼。《尔雅·释鱼》‘鲩’晋郭璞注:‘今鯶鱼,似鳟而大。’……参见‘鲩’。”又:“鲩,huǎn,户板切。鱼名。又叫鰀鱼,草鱼。”

虽然《辞源》只在“鯶”下注明“参见‘鲩’”,但从有关材料看,二字实际上是异体关系。《尔雅》“鲩”注:“今鯶鱼,似鳟而大。”“鲩”即是“鯶”。《广韵·潸韵》户板切:“鲩,鱼名。又胡本切。”有又音胡本切,但混韵胡本切下不收“鲩”字,只有“鯶,鱼名”,可见“鯶”即“鲩”字。《集韵》户衮切:“鲩,鱼名,似鳟而大。或作鯶。”又户管切:“鰀,鱼名,或作鲩、鯶。”明确说明二字是异体关系。《汉语大字典》:“鲩,huàn,户板切。鲩鱼。即草鱼。《本草纲目·鲩鱼》:‘鲩,郭璞作鯶。其性舒缓,故曰鲩曰鰀,俗名草鱼。’”又:“鯶,同‘鲩’。《集韵·缓韵》:‘鰀,鱼名。或作鲩、鯶。’”实际是作异体来处理的。从有关材料看,“鲩鯶”为异体字无疑,读音上陆德明《尔雅音义》收有华板反、胡本反、下短反、故本反四个读音,《集韵》收户管切、户衮切、古本切三个读音,不收《经典释文》下短反音,《广韵》收户板切、胡本切两个读音,不收古本切音。可见“鲩鯶”二字今读均可在户板切、胡本切二音中做选择,如果考虑到《玉篇》“鲩,户本切,鱼似鳟而大”只录户本切一个读音,那么“鲩鯶”二字均取《广韵》胡本切,注 hùn 音为佳。[2]但《现代汉语词典》收“鲩”字注 huàn 音,[3]为了沟通古今,二字均当取《广韵》户板切注huàn音。总之“鯶”“鲩”为全等异体字,《辞源》标注不同读音不妥。

二、交叉异体字注音不对应问题

交叉异体字是指两个字各有对方所具备的部分音义,又各有对方所不具备的部分音义,两者的音义出现交叉,在部分音、义上重合。辞书在处理这种交叉异体字时,应该特别注意音、义上重合部分的读音对应,否则就可能导致同一个词而读音不同的错误。例如:

《汉语大字典·手部》:“摵,㈠shè,《广韵》山责切。①捎……②同‘槭’。树枝光秃,叶凋落貌。《广韵·麦韵》:‘摵,殒落貌。’清钮树玉《说文新附考·手部》:‘《韵会》槭引潘岳《赋》庭树槭以洒落,今《文选·潘岳〈秋兴赋〉》槭作摵,则后人改也。《集韵》‘枝空貌’,当本《文选》注,则摵即槭之俗字。’㈡sù,《广韵》所六切。到,至……㈢mí,《集韵》緜批切。批……”又《木部》:“槭,㈠qì,《广韵》子六切。木名……㈡sè,《集韵》率掴切。树枝光秃。叶凋落貌。《集韵·麦韵》:‘槭,木枝空貌。’

文选 潘岳 射雉赋 初茎蔚其曜新 陈柯槭以改旧 李善注引徐爰曰 槭 彫柯貌也

虽然“摵”“槭”二字音、义并不等同,但在释义为“树枝光秃,叶凋落貌”时,“摵”“槭”表达的却是同一个词,是异体字,音义应该完全相同,但《汉语大字典》却给两个字标注了不同的今读,《辞源》《王力古汉语字典》也做如此处理。比较《汉语大字典》《辞源》“摵”“槭”二字的注音释义可知,二者在表示“树枝光秃,叶凋落貌”时,当是一词异体,特别是《辞源》二字的书例都举《文选·潘岳〈秋兴赋〉》更可证明。《广韵·麦韵》山责切:“摵,殒落貌。”未收“槭”字。《集韵·麦韵》率掴切:“槭,木枝空貌。”未收“摵”字。《广韵》山责切与《集韵》率掴切语音地位相同,说明“摵”“槭”二字并不对立。《文选·(潘岳)〈射雉赋〉》:“初茎蔚其曜新,陈柯槭以改旧。”李善注:“槭,雕柯貌也。所膈切。”又《秋兴赋》:“庭树槭以洒落兮,劲风戾而吹帷。”李善注:“槭,枝空之貌。所隔切。”李善“所隔切”与《集韵》率掴切相当。可见《文选注》的字形、注音与《集韵》同,疑“摵”即为“槭”字之形讹。古籍传抄过程中,从扌从木经常互讹,因此孙愐《唐韵序》特别强调“字体从木从扌、着彳着亻、施殳施攴、安尒安禾,并悉具言,庶无纰缪”。“陨落貌,凋谢貌”之字本从木作“槭”,传抄则有从扌而作“摵”者。潘岳《射雉赋》《秋兴赋》,《文选》各本均有或作“摵”、或作“槭”的不同。“摵槭”二字的异体或正讹关系确定了,读音也当一致,不可能是“摵”山责切音shè,而“槭”率掴切音sè。“摵”字《汉语大字典》《辞源》依《广韵》山责切注shè音,是不正确的。山责切折合成今音读sè不读shè,因为麦韵庄组今读均为舌尖前音,不读舌尖后音,如“赜”士革切今读zé,“责”侧革切今读zé,“策”楚革切今读 cè,等等。因此《汉语大字典》《辞源》表示“陨落貌”的“摵”字当依《广韵》山责切注sè音,表示“树枝光秃貌”的“槭”当依《集韵》率掴切注sè音,这样才能在读音上明确“摵槭”二字的异体或正讹关系。

三、包孕异体字注音不对应问题

包孕异体字是指其中一字的音义包孕另一字的一组字。前面三例是单纯的异体字,注音当然应该完全统一。也有些字或词并不是单纯的异体字,但是在表达某一概念上是一个词,文字有分化、古今的关系,读音上也应该统一。例如:

《辞源·土部》:“坺,bá,蒲拨切。耕地时初步臿起的土块。字一作‘墢’。”又:“墢,fá,《集韵》北末切,房越切。耕地起土。同‘坺’、‘垡’。”又:“垡,fá,房越切。耕地起土。也作‘’、‘墢’。”

《辞源》注明“‘坺’字一作‘墢’”,“‘墢’同‘坺’、‘垡’”,“‘垡’也作‘’、‘墢’”,即认定“坺墢垡”是一组异体字,但在注音的处理上,“墢垡”音fá而“坺”音bá,没有统一起来。《汉语大字典》也收录了“坺墢垡”,但“垡”注 fá音,“坺”注 bá音,“墢”注 fá(又读bá)音,[4]也没有统一。

从有关文献材料看,“坺墢垡”等确实是一组包孕异体字,是字形古今分化的结果。《玉篇·土部》:“坺,扶厥切。《说文》:治也。一曰臿土谓之坺。又音跋。墢,与坺同。亦耕土也。”明确说明“墢,与坺同”。《集韵》北末切:“墢,发土也。《国语》王耕一墢。或从犮。”“墢坺”并列为异体。《一切经音义》:“土墢,又作坺,同,扶发反。”也明确说明“墢,又作坺”。《集韵》房越切:“垡,耕起土也。或从发,亦书作,通作伐、坺。”列“垡墢伐坺”为异体。字本作“坺”。《说文·土部》:“坺,治也。一曰臿土谓之坺。”王筠《句读》:“谓治田也。”换声旁异体作“墢”。《国语·周语上》:“王耕一墢,班三之。”韦昭注:“一墢,一耜之墢也。”假借作“伐”。《周礼·考工记·匠人》:“耜广五寸,二耜为耦,一耦之伐,广尺深尺谓之甽,田首倍之,广二尺深二尺谓之隧。”郑玄注:“古者耜一金两人并发之,其垄中曰甽,甽上曰伐。伐之言发也。”疏:“畎上高土谓之伐。伐,发也,以发土于上,故名伐也。”孙诒让《正义》:“伐即坺之借字,其字又通作发,俗作墢。”“垡”是“伐”的后起分化字,而“坺墢”又是“垡”的更换声符的异体字。

“坺墢垡”等基本意义有二:一是指耕地翻土,二是指耕地翻起之土。两个意义是紧密相连的。本义是动词,指耕地行为;引申义是名词,指用耙插土一次所翻起的土。读音则有些参差不齐:《广韵》“坺”房越切、蒲拨切,“垡”房越切;《集韵》“墢坺”北末切,“垡墢伐坺”房越切,“坺”蒲拨切;《一切经音义》“墢坺”扶发反;《玉篇》“墢坺”扶厥切又音跋。总括起来则有三个读音:房越切fá(扶发反、扶厥切)、蒲拨切bá(音跋)、北末切bō。《王力古汉语字典》“坺”注bá音,“墢”注bō音,而“垡”注fá音,分别取三个反切标注今音,不妥。比较各家注音,三个注音中很明显是以“房越切”的认可程度最高,特别是《玉篇》以“(坺)扶厥切”为首音,《篆隶万象名义》则只有“(坺)扶厥反”一个读音,《一切经音义》也只有“(墢)扶厥切”一个读音。因此从又音取舍从众的原则出发,“坺墢垡”各字今读都当取房越切注fá音。《汉语大词典》三字统一读fá,是可取的。另外还有两个理由支持这一观点,一是“坺墢垡”的来源,二是现代方言材料。《周礼·考工记·匠人》郑玄注:“古者耜一金两人并发之,其垄中曰甽,甽上曰伐。伐之言发也。”疏:“畎上高土谓之伐。伐,发也,以发土于上,故名伐也。”“坺墢垡”与“伐”有传承关系,而“伐”字只有房越切fá一个读音,“坺墢垡”当然以读fá为最佳。“坺墢”今天已不再使用,但“垡”作为方言字却保存了下来。《现代汉语词典》收方言词“垡”,注fá音,释义为“翻耕过的土块”,有“垡子”“打垡”“深耕晒垡”等词,因此从现代语言规范化的角度,“垡坺墢”也只能读作fá。

从上面四个例子可以看出,辞书编纂过程中,异体字在注音上的相互对应非常重要,只有在注音上将这些异体字、异形词做适当的对应处理,才能准确说明它们之间的关系,才能引导读者掌握正确读音,否则就可能使读者无所适从。例如:

越凫楚乙 喻名异而实同。《南史·顾欢传》:“张融作《门律》云:道之与佛,逗极无二,吾见道士与道人战儒墨,道人与道士辨是非。昔有鸿飞天首,积远难亮,越人以为凫,楚人以为乙(燕子)。人自楚、越,鸿常一耳。”《弘明集六·张融答周颙书》:“皇有三而道无二,凫乙之交,定者鸿乎?”(《辞源》)

“越凫楚乙”中的“乙”该读何音,根据《辞源》似难于定夺。《辞源·乙部》:“乙,yǐ,於笔切。㈦通‘鳦’。《弘明集六·南齐张融答周颙书》:‘道佛两殊,非凫则乙(yà)。’”同部:“,yà,《集韵》乙黠切。玄鸟。见《说文》。”《鸟部》:“鳦,yì,於笔切。燕。《尔雅·释鸟》:‘燕燕,鳦。’注:‘《诗》云:燕燕于飞。一名玄鸟。齐人呼鳦。’”则“越凫楚乙”之“乙”,《辞源》本身就有 yǐ、yì、yà 三种读法。

《广韵》於笔切:“鳦,燕也。《说文》本作乙,燕乙,玄鸟也。本乌辖切,或从鸟。”“本乌辖切”来自《说文》徐铉注音。《诗·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毛传:“燕燕,鳦也。”释文:“鳦音乙,本又作乙,郭乌拔反。”《尔雅·释鸟》释文:“鳦音乙,本或作乙,或音轧。”因为形体相似,遂有以“乙”音(於笔切)讹读“(鳦)”字(乌黠切)者。久而久之,“乙(鳦)”就习惯性地读成了於笔切,而其本音(乌黠切)反而被当作异读。陆德明注音两次都是以“音乙”为正音,而以乌拔反(音轧)为异读。《玉篇·部》:“,於秩切。玄鸟也。或作鳦。”干脆只录一个读音。段玉裁注:“()本与甲乙字异,俗人恐与甲乙字乱,加鸟旁为鳦,此赘矣。本音乌拔反,入於笔切者非是。”段玉裁的批评是对的,但读音习惯却不能改变。“鳦”字陆德明两次都说“音乙”,《广韵》与“乙”同在於笔切小韵之下,那么“鳦乙”二字的今读也应该统一。“於笔切”只有“乙鳦亄”三个字,因为入声发展到今四声有不一致的现象,所以“乙”今读yǐ而“亄”今读yì,无论从渊源关系还是声符结构看,“鳦”字读音都当随“乙”注yǐ音而不应该随“亄”注yì音,所以《辞源》“鳦”字当依《广韵》於笔切注yǐ音。至于“”字读音,参照《经典释文》《玉篇》的注音也可直接注yǐ音,如果考虑到其本音乌辖切的事实,可加注“旧读yà”,同理“鳦”字可加注“旧读yà”。如果统一这样处理,那么我们遇到“乙鳥”“玄乙”“飞乙燕”“越凫楚乙”就不会对“乙”字的读音无所适从了。

辞书的编纂与修订是一项很复杂的系统工程,不能孤立地看待某一个字、某一个词,而应该仔细考察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字形、意义、注音是相互关联的,必须给予同样的重视,以往的辞书编纂,字形、词义也许考虑得更多一些,今后当在注音方面给予足够的重视。

附 注

[1]今本《尔雅》“戎尗”作“戎叔”。

[2]《辞源》“鯶”字取《广韵》胡本切注hún音,不符合古今语音对应规律。

[3]《辞源》“鲩”字取《广韵》户板切注huǎn音,同样不符合古今语音对应规律。

1.辞源编写组.辞源(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2.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字典(第二版).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四川辞书出版社,武汉:湖北长江出版集团·崇文书局,2010.

3.王力主编.王力古汉语字典 .北京:中华书局,2000.

4.段玉裁(清).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5.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6.朱骏声(清).说文通训定声.北京:中华书局,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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