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向清
(南京大学双语词典研究中心 江苏 210023)
“谱系”的概念源于社会学领域的家谱理论,最早是用来描述和记录家族内部血缘关系的,其目标在于建构人类以血脉为纽带的族群系统。这种族群血脉系统所依赖的是遗传与变异基础上的相似性结构,是一种共性与差异性并存的生物图景。家族谱系的记录和研究能够较为全面真实地还原相关族群的繁衍历史,这种基于“相似性”而非“同一性”的描述范式符合社会学中家族史本体研究的特殊性,有利于分析族群的世系、血脉关联以及探究其起源与演化过程。更为重要的是,谱系研究关注“同中之异”,在追问本源的同时,更关注发展过程中的诸多偶发的差异事件。该谱系学方法后来为尼采(F.Nietzsche)和福柯(M.Foucault)所借鉴,用于分析社会历史现象中那些非延续性的、断裂错位的异质因素与偶发事件。他们强调从那些历史“断裂”中去发掘事物发展过程中的异质性和非延续性,从而去追问历史的起源并重塑历史的本真。同时,这种谱系研究视角与方法对于相关历史未来走向的判断也很有启发意义。
相比于原初的概念内涵,如今谱系学研究意义上的“谱系”概念已经宽泛了很多。谱系学研究的认识论和方法论也已经大大超出了社会学中家谱理论研究的应用范畴,被更多人文社会科学分支领域的相关研究所借鉴。就一般意义而言,所谓谱系,即“泛指事物发展变化的系统”(《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1064),谱系化则是事物发展变化成相应系统的过程或趋势。显然,这个有关“谱系”的词典定义中,有关“谱系”概念的原始内涵已经因隐喻机制的作用而被过滤,变得更加抽象了。但是,本质上谱系的形成以及谱系化的过程,其根本动因在于相关系统发展变化的主要影响要素,其中特别是涉及那些系统性要素。换言之,只要事物的演化过程涉及那些系统化的影响要素,事物的发展就会出现谱系化的结果。
词典作为服务于用户语言文化认知的工具产品,它所涉及的影响要素是多元复杂的。这其中,词典所描述的语言(或词汇)以及其所服务的用户群体都具有鲜明的系统特征。对语言的系统和全面描述无疑要依赖系统化的各类辞书,而多维度划分的用户群体也需要相对应的多类型辞书产品。因此,词典的谱系化发展是适应语言描述和用户需求复杂性的必然结果。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任何一个词典类型从无到有的发展过程以及目前现状中找到有力的事实依据。以英语学习型词典类型为例,事实上,该词典类型的最终确立离不开谱系化发展的过程。
在词典学研究领域,众所周知,学习型词典作为新生的词典类型,其起源与发展都与英语的国际化传播或教育的背景密不可分。英语学习型词典因其实践和理论研究的开拓性、延续性和重要性而成为了学习型词典的实际代名词。英语学习型词典自20世纪30年代创生起,历经近80年的不断发展与丰富,衍生出了家族化的词典谱系,成为学习型词典编纂与研究的主流代表。其谱系化的快速发展则离不开相关词典设计特征研究的不断深化与拓展。英语学习型词典的谱系化发展,我们可以通过图1有个更直观的了解[1]。
如图1所示,英语学习型词典的谱系化发展呈现出五大家族交织的整体历时推演。其中,如果说“牛津”的“长子”地位显而易见,那么,其余“四兄弟”也都陆续自立门户,开始了其内部分支谱系化的进程,而且已经初见成效。英语学习型词典大家族及其分支家族谱系化发展的内在驱动就在于其“相似性”基础上的不断分化与拓展。这个重要发展特征可以借鉴谱系学研究的哲学视角看得更加清楚,更能揭示其中所蕴藏的本质规律。从后现代话语分析理论研究来看,“谱系”研究的要旨在于“相似性”而非“同一性”前提下对“非连续性”和“异质性”的追问。这给我们考察英语学习型词典的谱系化发展提供了很好的思路。
在对英语学习型词典“五大家族”谱系化发展的“非延续性”和“异质性”特征进行描述分析之前,我们有必要先对其谱系化发展的基础——设计特征的“相似性”有明确充分的认识。英语学习型词典作为一个词典类型,其谱系化发展的共核,即编纂理念所催生的设计特征“相似性”,可以归纳为三点:(1)选词立目标准方面,以常用词和次常用词为主,规模相似(6万~10万词);(2)释义词汇控制方面,采用2000~3000常用词释义;(3)释义模式建构方面,部分采用整句释义,按使用频率排列义项,设置语义导航,多整句例证,重视搭配和语境相关实用编码信息。
这涉及词典编纂设计特征最重要内容的三个方面,我们可以视为英语学习型词典家族谱系化发展所传承的“血脉”,具有鲜明的家族“相似性”,体现了学习型词典与以往其他词典的重要类型差异,是学习型词典一脉相承的“共性”。然而,我们还应该看到,英语学习型词典“五大家族”,作为学习型词典重要分支,其谱系化发展的“非延续性”和“异质性”特征也不容忽视。这种“非延续性”和“异质性”主要是针对英语学习型词典大家族的根源,即“牛津”学习型词典的释义系统建构而言的,是“牛津”学习型词典设计特征传统基础上的分化与拓展。具体来看,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图1 英语学习型词典家族发展图谱(1935—2012)
如果我们对比一下“五大家族”的词典文本,可以清楚地发现这种释义模式发展的“非延续性”和“异质性”。英语学习型词典释义的模式建构,源于“牛津”家族词典的实践特征。换言之,“牛津”家族的释义模式奠定了英语学习型词典释义的基本传统。这种释义传统模式主要是受到传统的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理论影响,或者说是植根于这种理论的思想土壤。“牛津”经典的“属加种差”释义抑或是同义词(或反义词)释义方法均是结构主义语言学思想在词典文本中的直接体现,反映了结构主义语言学思想中关于语言符号系统结构的主要关系类型。比如,“属加种差”释义揭示了被释词与核心释义词之间的“上下义”结构关系或“部分整体义”结构关系。“同义或反义词”释义则揭示了被释词与释义词之间的同义、近义或反义”结构关系。而这些关系类型正是结构主义语言学所主张的语言符号系统的纵横聚合或组合关系的具体内容。与此同时,“牛津”传统释义模式的实践方法所涉及的则是对词汇语义特征的分解比较,即语义成分分析法的直接应用。
“牛津”释义模式的解释力来自结构主义语言学静态封闭的词汇语义认知观,自然也就难以逃脱其理论的历史局限性。从“牛津”学习型词典文本中就能找到一些循环释义[2]以及含糊释义的例证。然而,随着现代语言学理论研究的不断发展与深入,“牛津”学习型词典的经典释义模式也逐步为其后来者所分化,遭遇了理论与实践意义上的双重解构。理论上,更加多元互补的语言学新思想取代结构主义语言学思想而丰富了学习型词典研编者的释义理据之源。实践上,英语学习型词典的释义模式与方法也不再单一化。最先打破“牛津”释义传统模式的当数《柯林斯COBUILD英语词典》(第1版)(1987)。该词典首次采用整句释义的语境释义法,非常鲜明地呈现出英语学习型词典在释义模式方面的“非延续性”特征。也正是因为这种特征才有了后续“柯林斯”家族的谱系化发展基础。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柯林斯”释义模式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已经逐渐渗入到其他英语学习型词典家族的实践方法中,我们可以从“牛津、朗文、剑桥和麦克米伦”这几个分支家族的文本中找到“柯林斯”释义模式的影响。实质上,这表明,“柯林斯”释义模式所依托的功能语言学思想或理论已经深入当代英语学习型词典编纂者的研编理念之中,并且在词典研编实践中得到了更具体的延伸与积极践行。英语学习型词典的释义模式,经过“柯林斯”家族的拓展与创新已经进入到一个新的发展阶段,相关的设计特征也打上了理论与实践的时代烙印。
英语学习型词典萌生于英语作为第二语言的教学需求,其学习者需求驱动的编纂理念一直延续至今。在这一核心编纂理念的指导下,“五大家族”均力求更好地服务目标使用者,满足其语言学习过程中的种种具体需求。这其中,学习者对具体条目词义的快速检索更是成为各学习型词典家族研编过程中各种考虑的重中之重,而且这种模式也因当代语料库的快速发展而得到了更多的技术支持。因此,不难理解,在英语学习型词典中,大多数的词典编者都采取了频率排序的义项排列模式,比如“牛津、朗文、柯林斯”家族的系列词典。然而,这种频率排序的义项排列法在进入21世纪后,很快就出现了分化。英语学习型词典大家族中的后起之秀——《麦克米伦高阶英语词典》(第1版)(2003)率先打破了这个数十年的义项排列常规。具体而言,“麦克米伦”家族的义项排列模式,在原有的频率排序基础上,融入了逻辑排序的原则,将两者有机地结合起来,形成了其特有的义项“层级”编排模式。这种义项“层级”逻辑的介入使学习者在快速检索词义的同时,能够对词义之间的逻辑派生关联产生更为有效的认知,更好地体现了学习型词典的学习功能取向。这种义项排列模式的内在理据源于当代认知语言学原型语义研究。英语学习型词典编纂的认知理念由此也变得更清晰了。
“麦克米伦”家族义项排列模式的“非延续性”和“异质性”创新,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语言学理论研究发展的影响,而英语学习型词典“五大家族”纷纷设置义项检索菜单的做法则更多是学习型词典用户设计特征研究的积极成果。得益于英语学习型词典用户的使用技能或习惯的实证研究(Tono 1984),英语学习型词典“五大家族”中的大多数词典都陆续在其设计特征中添加了义项检索菜单,以帮助使用者更加便捷地查找到相关义项的信息。但是,我们也注意到,英语学习型词典在义项检索菜单这个设计特征的添加上,也体现出不同“家族”的研编个性,表现出一定程度上的差异性,即“非延续性”和“异质性”。比如:“朗文”和“剑桥”于同一年开始添加义项检索菜单,但具体做法有所不同。前者命名为“语义界标(Signposts)”,即在每个义项释义描述前添加并凸显简短概括释义词,使词典使用者更易识别相关语义项。后者则命名为“导航词(Guidewords)”,通过这些能提示词目相关语义内容的引导词,将使用者迅速导向所查找的义项信息。这两种处理方式,看似大同小异,然而却体现了编者的不同考虑。“语义界标”强调的是义项之间的界定与区分,而“导航词”则更多对查找义项起到辅助作用,并不重视引导词与实际释义内容之间关联的严谨度。至于稍后问世的《牛津高阶英语词典》第6版,则用了“查找捷径(Short cuts)”一词,显然更是体现了用户友好的实用取向。相比之下,2002年出版的《麦克米伦高阶英语词典》第1版所用的“快捷菜单(Quick Menu)”则更加直接。该词典条目释义内容前所添加的语义菜单框,显然就是条目语义清单。使用者浏览这个清单,不仅相关语义信息一目了然,而且更容易把握该词的语义概貌,以便全面掌握词义。因此,可以说,即便是添加义项检索菜单这项非常具体的设计特征,不同学习型词典家族的处理都表现出各自家族研编理念的独特考虑,也是“相似性”基础上“非延续性”和“异质性”的体现。
有关例证功能的研究在中外词典学文献中一直受到关注,尤其是在为学习非母语者所编纂的双语或单语学习词典研究中,相关论述更多。对于例证在学习型词典中的重要性,词典学界专家学者的共识已经非常明确。但从实践层面观之,不同词典编者的具体考虑也并非完全一致。这说明大家对例证的具体功能有自己的独立思考。归纳来看,词典例证对于学习非母语者而言,主要有辅助释义、说明用法和补充知识这三种最主要的功能。而这也是与学习非母语者的语言文化认知特点相契合的,它实际上与外语教学过程中范例的应用有着某种异曲同工的效果。原因就在于,例示能够使原本抽象的语义解释具体化、语境化和实用化,便于学习者模仿学习和应用相关语言文化知识,减少他们仅靠词典释义元语言理解词义和用法的认知负荷。英语学习型词典“五大家族”对例证的配置都较为重视,但通过历时的文本比较,我们可以看到英语学习型词典例证功能模式的发展变化,而且不同家族分支的配例特征也有所差异,即表现出“非延续性”和“异质性”特征。
英语学习型词典“五大家族”在例证功能模式发展过程中主要涉及了以下几个方面的分化与拓展,并非单线性的承继关系。具体来说,“五大家族”在词典例证功能模式发展过程中主要经历了(1)自编例证与真实例证,(2)非整句与整句例证,(3)解码与编码例证,(4)非语境与语境化例证这几个方面的例证功能模式的“非延续性”和“异质性”分化与拓展。词典例证的学习“示范”功能,在“柯林斯”家族出现之前,主要是编者经验驱动的模式。编者依据自己对所要描述词汇的语义知识,借助以往的主观认知经验,自编例证来达成对学习者进行示范的功能。这种选配例证的传统将编者主体的认知经验融入现实的语义描写之中,两者之间的差距会给词汇语义的真实描写带来局限。就更好地将词汇语义及其实际使用的本真状态呈现给词典使用者而言,语料驱动的配例模式具有革命性的词典实践意义。借助语料库的技术优势,结合词典编者丰富的认知经验,能够最大程度地缩小词典文本语义描写与真实语义样貌之间的差距,使学习型词典文本成为目标语语言现实的逼真“镜像”而非曲率过大的人工“折射”。同样,其他三个方面的分化与拓展,即选配整句例证、编码型例证以及语境化例证,都是在原有英语学习型词典配例传统“相似性”基础上的“非延续性”创新与丰富。“柯林斯”家族的真实性配例、“朗文”和“麦克米伦”家族的编码型配例都在很大程度上凸显了它们与以往配例传统的“断裂错位”实质。这不仅让英语学习型词典分支家族谱系化特征更加彰显,而且也通过这种分支谱系化的分化拓展,整体上推进了英语学习型词典作为新词典类型的不断稳固与完善,是其类型学意义上获得成功的重要前提。英语学习词典的不断推陈出新,不但没有弱化学习型词典类型学意义上的特质,而且还通过各分支家族的创新分化与不断拓展,丰富了英语学习型词典的家族谱系,推进了学习型词典研编的总体水平。
当然,需要指出的是,英语学习型词典谱系化发展是一个历时的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学习型词典作为辞书产品,其类别逐渐细化丰富的最主要动因就是其目标用户——英语非母语学习者的语言习得水平和具体习得辅助需求的不断变化和细化。这是早期的学习型词典编纂者和出版者都难以预料的。英语学习型词典的谱系化发展的速度令人震惊,从最初的普通语文学习型词典到如今类型丰富的各种学习型词典就是最好的说明。而这种编纂出版局面的时代背景就是英语国际化教育的快速发展与日趋深入。同样,我国双语学习型词典的谱系化发展也必然离不开我国外语教育的不断深化与拓展这一背景。
尽管我国真正意义上的双语学习型词典研编尚处于初级阶段,但双语学习型词典未来谱系化发展的土壤却非常丰厚。一方面,我国外语(尤其是英语)学习者人数众多,需求日趋多元分化。另一方面,随着我国汉语国际化传播事业的快速发展,非母语汉语学习者的词典使用需求预期同样不容忽视。
中国英语学习者的词典使用需求分化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分析。首先是围绕学习者人群自身学习水平的需求分化。它包括纵向和横向两大类。一是纵向的学习水平分化,即在校的英语学习者因教学体系层级不同而产生的人为水平分化——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以及研究生(硕博)的阶段分化。这种人为水平分化,主要是以教学目标为导向的区别,尽管存在地区性差异,但总体还是泾渭分明。这对于结合相关教材而编写的应试学习型词典有很好的需求参照,也更符合市场的水平定位分化,有利于词典的定位营销。这种与学习者所处教学体系层级挂钩的需求分化,相对于英语单语学习型词典单纯以学习水平为导向的用户区分即初阶、中阶和高阶的阶段分化来说,其优势在于针对性和目的性很强,但也存在用户实际需求划分的交叉性局限。二是横向的学习水平分化,即处于同一教育体系层级的学习者人群因学习目标不同而产生的人为水平分化,如:九年义务教育体系中普通学校的英语学习者和外语特色学校的英语学习者群体的水平分化;高等教育体系中的英语专业学习者和非英语专业学习者群体的水平分化。这些横向的学习者水平分化主要是因不同的教学目标而人为设置的。
其次是围绕学习者所开展学习活动的需求分化,或者说是所需学习工具类别的具体分化。这种分化也有两大类别:一是涉及学习者所学习的语言文化知识内容类别,也与学习者所开展的学习活动类型有关。前者包括主要辅助第二语言或外语习得的语文类学习词典、语文类专项学习词典、专科类学习词典以及百科类学习词典(包括学习型百科全书)。后者包括主要辅助具体语言学习活动的听力词典、口语词典、阅读词典、写作词典、翻译词典和所谓“多功能”或“全功能”的综合类词典。二是涉及学习者人群所开展的学习活动的类型实质。具体包括解码型和编码型两大类词典需求。所谓解码型学习词典主要辅助学习者的听力和阅读活动,以收词丰富和义项收录全面为主要特征;而编码型学习词典则主要辅助学习者的口语表达、书面写作和翻译活动,以词目相关的产出型语言文化信息为侧重。就词典研编的规律而言,真正意义上完全纯粹的“解码”或“编码”词典并不存在,因为这两者所需的信息并非截然两分,而是彼此交融,互为依赖的。每一部学习型词典的功能定位也是在两者需求兼顾的基础上对其中某一类需求重点突出或强化。对此,我们应该有科学辩证的理解与认识。
据张西平(2009:4)主编的《世界汉语教育史》:“由中国政府主动派出进行的汉语教学的历史并不长,但汉语作为目的语来学习却有很长的历史。”如果以中国本土为出发点,可以将中国的对外汉语教育划分为明清以前、明清时期、中国近代、中国现代和中国当代这五个时期或阶段。(张西平2009:4)但通过这五个阶段的简要历史回顾,我们发现,在前三个时期都有双语学习型词典的重要贡献记载,而后两个时期,这方面的工作却相对滞后。
明清以前时期“重要的梵汉、汉梵对照词典”(张西平2009:20)有梁朝的《翻梵语》,唐朝的《梵语千字文》《唐梵文字》,宋朝的《翻译名义集》,元朝的《至元译语》等,“汉外对照双语词典或手册的出现是隋唐宋元对外汉语教学的一个进步,它反映了教学者或学习者对学习汉语的迫切要求和对词汇教学重要性的充分认识”(张西平2009:40)。到了明清时期,则有一批来华传教士为了自己以及后来者学习汉语和中国文化,编纂了一批双语学习型词典,比如,西班牙奥斯丁会会士拉达(M.de Rada)编纂的《华语韵编》和耶稣会会士罗明坚和利玛窦编纂的《葡汉辞典》等。“明清之际入华传教士,尤其耶稣会士沿着罗明坚、利玛窦所确立的方向不断努力,编纂出了一大批双语词典,甚至多语词典,数量之大,成就之高都是令人吃惊的……进入19世纪以后,随着基督教新教传教士的入华,新一轮的双语词典编纂热潮兴起。”(张西平2009:71—74)其中,马礼逊的《华英词典》作为第一部汉英字典,“对西方人学习汉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与其他字典相比,具有无可比拟的优点”(张西平2009:75)。到了中国近代,外国传教士及汉语学者也陆续编写了一些非常实用的汉语学习型双语词典。比如张铁民的《汉英词典》,“使用贾耳斯的罗马注音系统,用例句说明词的用法,袖珍型装订,适于西方人学习汉语之用”(张西平2009:88—89)。另一部颇具代表性的汉英学习型词典是Fenn这位美国神学博士与其助手Tseng编纂的《五千汉字词典》(张西平2009:89)。据相关研究,当时的华北协和语言学校,即“哈佛—燕京学社”的源头,就曾让该校学生在学习汉语的过程中使用这部词典。(张西平2009:92)
新中国成立之后,中国对外汉语教学事业进入现代时期。尤其是1978年改革开放政策实行以后,对外汉语教学作为专业学科地位的确立,大大推进了对外汉语教学事业的大发展。应该说,30多年来,我国对外汉语教学学科建设与师资培养方面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与发展,包括语言测试与大纲编写工作、师资队伍建设、教学法改革、教材建设以及相关的学科理论建设等重要方面。到了20世纪90年代以后,我国当代对外汉语教学事业更是伴随着世界范围内的“汉语热”以及我国汉语国际化传播战略的实施而更上一层楼。这个最近的时期中,我国对外汉语教学事业无论在学科建设、教学大纲研制及教学法、教学模式探索、汉语相关二语习得研究、师资培养与队伍建设、教材编写与出版还是汉语测试项目的研发方面都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欣欣向荣之势,令人鼓舞。(张西平2009:127—152)
然而,我们也注意到,在中国对外汉语教学的现代和当代这两个时期,服务于非母语汉语教学与学习的双语学习型词典的编纂与研究工作却并未有相应的蓬勃发展,而是处于非常滞后的状态。这与服务于中国英语学习者的双语学习型词典编纂与出版格局相比,可谓天壤之别。“改革开放30年间,内向型英语类辞书的编纂出版总量达到了4342部,占总量(4360部)的99.59%,占绝大多数。而外向型英语类辞书仅编纂出版了18部,占总量(4360部)的0.41%。”(魏向清2011:52—53)而“非通用语种类辞书编纂出版总量达到了1101部,而外向型辞书编纂出版了3部,占总量的0.27%”(魏向清2011:84—85)。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界和双语词典编纂研究界都对非母语汉语学习用的双语学习型词典编纂与研究未予以足够充分的重视,而且相关的联手合作也非常缺乏。
目前我国外向型的双语学习型词典编纂与出版已经逐步得到对外汉语教育界和双语词典学界的关注与重视,也陆续有一些双语学习词典成果问世。但是,这与我国目前以及未来汉语国际推广传播事业的发展需求还是极不相称的。随着汉语教学作为外语教学的重要部分在世界范围内越来越多国家全日制教育体系中的纳入,从大学到中小学,加上我国孔子学院的快速而广泛的设立,汉语将成为世界上“学习人数增长最快的语言”(魏向清2011:166),也有望成为学习人数较为庞大的语言。在这样一个迅速扩展壮大的非母语汉语学习者人群中,由于国别文化差异、年龄差异以及职业差异等诸多需求差异的存在,非母语汉语学习者的双语学习型词典使用需求无疑将出现不同层次或类别的分化。如果我们不对这样一个较为复杂多元的学习者群体需求有足够充分的了解和研究,那么,服务于非母语汉语学习者群体的双语学习型词典谱系化发展的过程就会受到阻碍。
根据我国汉语国际传播的总体目标,即“到2020年全球途径学习汉语的人数大幅增加,各国的汉语教学进入正规阶段,建成完整的孔子学院和继续教育体系”(张西平2009:171)。可以预计,到2020年,世界非母语汉语学习者群体将很可能过亿。对此,我国的对外汉语教学界也提出了今后对外汉语教学转变观念和调整工作重点的六大战略举措(张西平2009:172),其中涉及的“国际化”“走出去”“大众化”“普及型”“应用型”“教育系统内外结合”“政府民间结合”“国内外结合”以及“网络信息化”等关键词,都将是引导我们今后研究非母语汉语学习者汉语学习需求的重要提示,非常值得关注。
通过对双语学习型词典谱系化发展的理据根脉和现实土壤的相关思考,我们对双语学习型词典谱系化发展的未来有了较为明确的认识。双语学习型词典谱系化发展的状貌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学习型词典设计特征研究的三个主要维度,即内容特征、结构特征以及技术特征基础上形成的类型分化。
学习型词典的典型共性特征在于其对语言文化认知活动或过程的工具辅助,目的在于使学习者更好更快地掌握目的语言与相关文化知识,能够用目的语进行语言文化交流。然而,在第二语言或外语的学习过程中,学习者需要掌握或运用的语言文化知识内容丰富广泛,而且不同类型的知识,其功能也各异。鉴于此,对于学习型词典的编纂者而言,首先需要思考并明确,究竟选择哪些语言文化信息内容提供给目标使用者,是否具有可用性。不同的学习型词典,其收录的条目及相关内容不同,所承担的工具辅助功能也不一样,对学习者的帮助自然也各有侧重。
如果结合学习型词典编者的主体知识判断和使用者具体使用需求的描述,学习型词典的内容特征可以大致分为两大类:一是按学习者群体语言水平来考虑选择不同难易度的内容,如初级、中级和高级的梯度类型分化;二是按学习者群体所需学习内容或活动形式来考虑不同功能的内容,如语文类、专项类、专科类和百科类的需求类型分化。这两大类型的分化,目前英语单语学习型词典已经基本实现,也就形成了谱系化发展的格局。但对于我国未来双语学习型词典的谱系化发展来说,要在内容特征的差异性、学习性和知识性方面进一步加强,唯有如此,才可能充分体现双语学习型词典研编的价值,才能够最终有益于双语学习型词典自身类型的定位和朝进一步谱系化的方向发展。
学习型词典设计的结构特征,其重要性在于确保不同类型词典所收录语言文化知识信息的可及性。学习型词典的研编者在明确其内容选择的前提下,如何考虑相应的结构安排,这关系到相关词典产品的用户友好度。具体来说,一方面,学习型词典设计的结构特征要重视条目及相关信息的检索便捷性;另一方面,还要重视条目及相关信息的功能有效性。对此,如果我们回顾一下英语单语学习型词典的谱系化发展历程,就可以发现,各大家族词典系列都在结构特征的设计方面下足了功夫,不断推陈出新。
双语学习型词典设计的结构特征将是其谱系化发展的一个重要内驱力。这具体体现在两大词典主导功能类型的实现方面。一是解码型为主的学习型词典的结构特征设计,二是编码型为主的学习型词典的结构特征设计。对于前者而言,解码型的功能取向往往对词典信息检索的便捷性要求更高;对于后者来说,编码型的功能取向往往对词典学习功能的有效性要求更高。显然,相应的结构特征设计有助于凸显解码或编码的功能特征。这是双语学习型词典编纂与研究者在明确词典类型分化后必须考虑的重要问题。
众所周知,学习型词典设计的技术特征是伴随着现代词典编纂技术进步而出现的新的设计特征,而且在当代计算机以及网络技术迅猛发展的时代背景下更加凸显。到目前为止,尽管词典学理论中有关设计特征研究的内容中仅涉及内容特征和结构特征两大传统维度,但是,我们认为,技术特征在当今学习型词典设计特征研究中不容忽视,它对未来双语学习型词典谱系化发展也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具体来说,双语学习型词典谱系化发展过程中,涉及类型分化的技术条件主要依赖技术特征的设计与研究。它包括两方面:一是语料库的技术特征为学习型词典设计所提供的数据支持,二是全媒体出版的技术特征为学习型词典设计所提供的载体支持。这两者的结合势必给未来的双语词典使用者提供更多的词典内容、结构和载体形式丰富多元的选择。双语学习型词典的技术特征基础上的类型分化也将促进双语学习型词典的谱系化发展。可以说,学习型词典设计的技术特征所引起的词典类型分化是未来词典产品分化的一个重要因素。这是时代所赋予的双语学习型词典谱系化发展的重要特征,而且还将愈加凸显。
总之,双语学习型词典未来谱系化发展有赖于词典设计特征的三个维度因素,三者在具体类型的双语学习型词典研编的过程中是紧密关联,缺一不可的。每一个新的双语学习型词典类型的分化都是这三大维度要素共同发挥作用的结果,尽管它们的重要性程度可能有差异。正是这三大维度要素的作用,双语学习型词典未来谱系化发展将成为必然。
我国的双语学习型词典研编正处于起步阶段,它作为学习型词典家族类型谱系化发展的一个重要分支,远不够健全和完善,需要经历一个较长的发展时期。然而,英语单语学习型词典谱系化发展的成功经验,让我们对未来双语学习型词典谱系化发展的前景充满了信心。双语学习型词典的编纂与研究者,应在充分学习英语单语学习型词典设计特征的优势基础上,高度重视双语学习型词典设计特征的相关研究,特别是用户视角的研究,这样,双语学习型词典的谱系化发展道路才有可能走得更加顺畅。双语学习型词典的不断发展也将为学习型词典家族类型谱系化发展添枝加叶,使其更加根深叶茂,常绿常青。
附 注
[1]这个图示所依据的是徐海等著《英语学习型词典研究》中的相关划分(第4页),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2年。
[2]具体例子请参阅:徐海等著《英语学习型词典研究》。
1.福柯.知识考古学.谢强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2.福柯.福柯集.杜小真编选.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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