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秉江
(华中科技大学 哲学系,武汉 430074)
近读湖南师范大学哲学系舒远招教授的新著《西方哲学原著精义选讲》(湖南教育出版社2011年11月版,“名校·名师·名课实录”丛书之一种),深感这是一部精心研读西方哲学原著的学术力作。这本书是作者根据自己讲课的录音、经过加工整理而成的。作者选讲了总共15部西方哲学经典原著,除作者所重点研究的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等德国古典哲学家的原著外,还选讲了柏拉图的《理想国》、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笛卡儿的《第一哲学沉思集》、贝克莱的《人类知识原理》、休谟的《人性论》以及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等。由于课时所限,作者并未对这些原著做面面俱到的细致讲解,而是在对它们做出整体概述的基础上,选择了其中的导论或序言做有重点的讲解。通读全书,我认为该书有如下几个方面的特点:
该书作者学术兴趣广泛,对西方道德哲学、尤其是正义论有浓厚的研究兴趣。不仅如此,他也很关注西方马克思主义对早期马克思和晚期马克思思想的区分。这多方面的兴趣,都体现在《西方哲学原著选讲》一书中:在讲解柏拉图的《理想国》和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时,他就花了很大的功夫来展示柏拉图和康德的正义论,以及他们更不一般的道德哲学思想;在讲解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时,他通过自己对《手稿》义理的细致梳理,试图论证在马克思思想发展的过程中存在着连续性,《手稿》中的人道主义已经与费尔巴哈的人道主义思想有了重大的异质性,由此包含了唯物史观的萌芽。在此基础上,他对法国著名哲学家阿尔都塞所提出的“两个马克思”的观点,提出了很有针对性的批评。上述诸方面,都表明作者具有开阔的视野。作者提出的许多见解,都严格依据西方哲学家的原著文本,显得有根有据,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但是,作者最深刻的学术兴趣,始终集中在形而上学方面、尤其是本体论方面。正因为如此,他不仅认真讲解了亚里士多德的代表作《形而上学》,而且把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当作与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遥相呼应的当代形而上学著作来加以解读。他对笛卡儿《第一哲学沉思集》、贝克莱的《人类知识原理》、休谟的《人性论》、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费希特的《全部知识学的基础》、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和《逻辑学》等著作,都紧紧抓住其中的形而上学、尤其是本体论在做文章。在每篇讲解的末尾,都对所涉及的原著中所体现出来的本体论思想展开简要评价。在此过程中,作者发表了许多富有启迪价值的创见。例如,他指出近代哲学虽然以认识论或知识论研究为典型特征,但这种认识论或知识论研究始终与本体论研究纠缠在一起,以至于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和费希特的知识学,在特定的意义上都同时是一种本体论。
该书虽是作者根据自己的讲课录音整理而成,但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教科书”或“讲稿”,而是一部真正带有研究性的学术专著,这主要体现在作者在讲解文本的过程中,能非常敏锐地发现、提出并探讨大量的学术问题。这些常常是很基本的哲学问题,但却往往被人们所轻视或忽略。可见,作者具有很强的问题意识,同时具有雄厚的学术功底,因为如果缺乏雄厚的学术功底,作者就难以提出如此之多的学术问题,并展开自己带有贯通性的审视和考察。
该书提出的问题很多,在此不能全部列举,仅指出其中几个特别关键的问题。例如,该书把“正义者是否幸福?”当作柏拉图和康德道德哲学的基本问题加以考察,指出在柏拉图那里,正义者必定是幸福的,而在康德这里,正义者往往在事实上被视为不幸的。又如,该书在讲解亚里士多德和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时,引人注目地提出了形而上学对象的层次性问题。在作者看来,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一卷关于形而上学的一个说法——“从理论上研究所有存在者的第一原因和原理的学问”——主要是对形而上学目标对象所作出的界定,而第四卷中将形而上学的对象界定为to on heei on,则仅涉及形而上学的起点对象,这个“作为存在者的存在者”虽然被亚里士多德理解为本体(ousia),但主要是指具体的感性实体,形而上学研究还必须进一步追问这些感性实体的原因(包括质料因、形式因和作为原动因的神)。将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的研究对象分为目标对象和起点对象,这是很有新意的见解。不仅如此,作者还根据海德格尔的观点,区分了形而上学研究对象的三个层次:存在者、存在者的存在、存在者存在的原因或根据,并且把存在者存在之原因或根据与本质概念关联起来加以理解。形而上学或本体论研究是否具有上述不同的层次,我认为值得学者们加以深入研究和探讨。
此外,作者时常根据自己的仔细揣摩和体会,对西方哲学原著中的一些关键术语的理解和翻译提出自己看法,并对一些流行的译法提出批评,这同样体现出作者很强的问题意识。例如,对于出现于海德格尔著作中的ontisch一词,作者不同意许多翻译者和研究者将之理解、翻译为“存在者层次上的”或“存在者状态上的”,而主张将之理解、翻译为“存在上的”。同时,作者对长期以来一直争论的Sein一词的理解和翻译问题,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Sein在一般的意义上、在做逻辑系词的意义上应该翻译为“是”,但是,当它做绝对的断定时,则可以翻译为“存在”。正因为作者具有极强的问题意识,并在问题意识推动下提出和解答了一系列重大学术问题,所以,读者绝不会感到枯燥,而是很容易被其中的问题意识所牵引,跟着作者的思路很流畅地展开自己的思考。
该书所讲解的西方哲学原著大多是西方经典的形而上学、本体论著作,它们向来以晦涩难懂著称,许多学生对它们望而生畏,但是,读完全书,我最大的感觉是这本书对西方哲学家思想的讲解,都显得绝不晦涩难懂,而是清楚明白的。作者始终相信一个真正读懂了这些西方哲学原著的人,一定能够用自己的语言把这些原著的思想给读者讲明白。正是在这一信念的驱使下,他尽量避免使用容易引起歧义的术语,也绝不故作深沉,向读者显示这些原著中思想的深奥,恰恰相反,他总是力求用最简单的词语、最清晰的思路,来呈现西方哲学家的思想,这是很值得称道的。
在该书的《后记》中,作者这样写道:“我的意图,仅仅是对黑格尔等西方哲学家们的原著,作出一些自己的解读。我所期待的,仅仅是我的解读能够给人这样一种印象:这种解读是清楚的、明白的。所以,凡是我自以为还没有搞懂的地方,我都回避了,没有加以叙述。……如果读者能够在阅读我的《选讲》的过程中感到我的叙述是清楚明白的,同时能够体会到我不断在猜谜,那么,即使读者不同意我对一些谜语所作的解答,即使认为我的许多断言是错误的,我也会对此感到满意了。因为我相信,如此一来,就会有更多的人,有兴趣来继续猜这些谜语。”这段话不仅清楚地表明了作者把讲解的清楚明白当作自己的首要追求,而且同时体现了作者的问题意识:他试图用自己清楚明白的表达方式,来求解他所发现的许多西方哲学原著中的“谜语”。我相信,如果读者能认真读完这部《选讲》,必定会对西方哲学家们所探讨的问题和思维方式,以及他们都留下的学术谜语,有一个深刻的印象,当然,读者同时也会体会到选讲者本人严谨治学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