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梅
(暨南大学华文学院 广州 510632)
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华人由于经商、避难、被贩卖等原因,居留东南亚、欧洲、美洲等地,把汉语也带到了世界各地。因为时地相隔,各地的汉语产生了一些差异,再加上历史上两岸四地相隔,汉语又多了一些地域变化。随着大陆地区所使用的普通话在海外影响力的逐步扩大,华人之间的汉语交流也逐渐形成了一种以普通话为核心的华语,即“以现代汉语普通话为标准的华人共同语”(郭熙2004)。华语不同于海外华人所使用的闽、粤、客等方言,也不完全等同于大陆地区的普通话,它是“现代汉语标准语的全球性称谓”(郭熙2004),所以它比普通话的使用地域更广,包容性更强。
近些年来,随着华语各区之间的交际往来日趋频繁,华语交际中因语法、词汇、语音、语用差异而形成的障碍也就日益凸显出来,研究各区华语的共性与特征就成为语言研究中的一大热点。词汇是语言中最开放、多元、灵活多变的要素,它所反映的区域文化差异也最为明显,然而它给交际带来的障碍也最不容忽视,所以,华语词汇的整理与研究便成为研究热点中的热点。李宇明主编的《全球华语词典》(2010,以下简称《华语》)就是这一热潮中集大成的代表作。它的出版,标志着华语词汇的整理、研究已从单域转向全域,从单类转向整体,真正进入了全球视野下的华语词汇大盘点。
《华语》关注的是全球华语各区域之间的异同,收录20世纪80年代以来华语各区的常用词语,尤其是有特色的常用词语,这些都以词语的区域分布为前提,所以区域处理在词典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其处理是否得当,关乎词典质量的高低。
如果你想了解哪些华语词语在交际时会使人不解或误解,翻翻《华语》便会一目了然,因为它为所收录的词语一一标注出了使用区域。比如:“九头身”用于台湾,它与九个头没有关系,而是指人的头部与身高的比例为1∶9的体型,这样的体型堪称完美;用于港澳的“肥佬”跟“肥”不搭界,是指考试不及格,即fail的粤方言译音,有一种戏谑的味道;用于港澳的“梳化”是沙发……在我看来,这种区域性处理是《华语》最为成功的地方,具体来说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从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华语区域性词典、跨区域词典、全球性词典相继问世,前者包括:汪惠迪主编的《时代新加坡特有词语词典》(新加坡联邦出版社,1999年)、田小琳主编的《香港社区词词典》(商务印书馆,2009年)等,都是着重收录某区域特有的词语(田小琳称之为社区词)。邹嘉彦、游汝杰的《21世纪华语新词语词典》(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属跨区域词典,收录华语区2000年至2006年产生或流行的新词语。《华语》收录的词语所覆盖的华语区域要比《21世纪华语新词语词典》多得多,后者只收录了中国大陆、香港、台湾、澳门和新加坡这五个华语区,而前者除了上述区域之外还包括了马来西亚、泰国、印度尼西亚等东南亚地区,更重要的是涵盖了此前学界很少关注的日本、澳大利亚、美国、加拿大等地区,几乎覆盖了全球的华语区。比如用于美国的绿咭(即绿卡),印度的纱丽,日本的形骸化(失去原有的意义和作用,变成空架子)、异变(不正常的变化)、残留孤儿(因父母死亡或返回日本而被留在中国的孤儿)、适任(胜任),澳大利亚的雅博文(公寓),加拿大的柏文(公寓),美国、加拿大的金龄(老龄),文莱的卡峇雅/卡巴亚(马来族女上装),等等。
按照区域分布,整部词典的词语包括区域特有词语、多区共有词语和全球共有词语。区域特有词语即某个区域所独有而其他区域所无的词语,比如泰国的象夫/象奴(饲养、驯服大象的工人)、大陆的机考、新加坡的射脚(足球射门高手),等等。从实用角度讲,所收特有词语均为常用的,但又是交际中最大的障碍,因而是词典主要收录的对象;其次是多区共有词语;全球共有词语不产生交际障碍,词典只是少量酌收,如监理、层面、兼职。
在区域处理过程中,由于香港和澳门的语言背景非常接近,所以“港澳”在词典中有时合并为一个单一区域处理,如惨绿少年(彷徨苦恼甚至有犯罪前科的边缘青少年。拉皮条的青少年)是港澳都有的。又因两地属不同的文化背景,有时也分开处理,比如“啡妹”(香港旧版500元纸港币为咖啡色,上有英国女皇头像)只用于香港,科假(轮班休息。葡萄牙语音译)只限于澳门。相类似的是,“新马”、“新马泰”有时也作为大的独立区域处理。这一方面反映出词语传播与分布的复杂性,另一方面也从操作层面显现出词语大区之间的异同、大区内部的异同。
另外,词语的区域差异取决于主要的使用区域,较少涉及次要区域。比如“灵媒、娈童、高买(在商店里偷窃商品)”在大陆的使用不普遍,所以不标出大陆。
细分的话,词语的区域差异不只是整个词层面上的,还包括大量有区域差异的义项、词性、色彩义。后两种如“斋”在港澳还可做副词,义为“仅仅”,“斋讲”就是“只有说话,没有音乐等”;“形容人胖”的“肥”在港澳、新马泰、印尼、文莱、菲、越不含贬义色彩;台湾的“窝心”,色彩与大陆恰恰相反。此外还包括大量不同区域表达相同意义的不同词语(异称词语),主要体现为造词理据的不同,如各地都使用的“暗疮、青春痘”还叫粉刺(大陆、台湾,新马)、痤疮(大陆)、酒米(港澳台)、面疱(台湾)、油脂粒(港澳);其次还体现为近义语素选取的不同、音译成分选字的不同。
另外还有一种同一区域内部的差异,主要表现为同区域内异称词语的丰富多样。如泰国的批局、银信局、批馆(旧时经营侨批、侨汇业务的商号),大陆的闪盘、闪存盘、优盘,新马泰、印尼、文莱、柬埔寨的浮脚楼、浮脚屋、高脚木屋,等等。
《华语》主要通过词语的分布来体现不同区域趋同的选择。比如:“核试验”用于大陆、港澳、新马,“核试爆”用于台湾,“核试炸”用于新马;“救护车”各地通用,但各地还另有说法,如:白车(港澳)、十字车(港澳)、救伤车(港澳、新马)。由此可以推断“核试验、救护车”是趋同性的选择。不过,由于有时难以从共时分布上简单判断出历时的演变,于是词典采用“知识窗”的方式对某些有趋同性的词语进行历时分布演变的描述。比如词典中标明“手机”一词各地都使用,实际上这是各区域在长期交流中选择的结果。大陆在2001年改“大哥大、手提电话”为手机,同年,台湾改“行动电话、大哥大”为手机,新加坡也改“流动电话、随身电话”为手机。这就等于在客观上提供了一种选择的引导。
严格来说,《华语》并非真正收录全球华语词汇,主要集中于亚洲,美洲、澳洲的收了一小部分,欧洲、非洲的是空白。而即便是亚洲也不均衡,集中于东南亚,华人相对集中的日本则很少,韩国、朝鲜也是零收录。而据《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5》(2006)介绍,华语是美国的第三大语言,是澳大利亚2001年度第二大语言,是新西兰2004年度第四大语言,海外华文传媒就更多了,仅加拿大就有37种报刊、电台、电视台,如此丰富的海外华语资源与以中国大陆及港澳台、新马泰为收词主体的状况不相称。
在大陆,“收楼”一词目前已经可以和“收房”一词相抗衡了,比如“北京房产在线”(http:∥www.010house.com/news/disp.php?id=3224)就有标题“教你当一回专业收楼人 收房四步骤及必备‘法宝’让你轻松完成入住”;“分级制度”所指的影视、网游产品分级制虽未在大陆实施,但此语已经为百姓所熟知;作“素食,素的”理解的“斋”经常出现在“斋饭、斋菜”中;“黑头”的使用群体也非常广泛;“翘课”(逃课)为学生群体所用,尤其是大、中学生。“同志”(同性恋者)同样也广为知晓。这些都属于使用上相对稳定的词语,应标注出大陆使用区。
这当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一部分词语未标示外来词在语源地的使用,比如“宅男、宅女、宅急便、天妇罗、艺能界、同人志、援交”来源于日语,理应标出使用区日本。还有一部分主要来自大陆之外的华语区,目前在大陆也已较为通行,比如:麻辣(形容言行或事物富有刺激性)、楼花(期房)、色诱、脱戏、脱星、傲人、秀服(演出服)、誓言(发誓,起誓)、死火(机器熄火,停止运转)、妈咪、血拼、祖籍国、自由行、无厘头,等等。近些年来随着传媒的迅速发展,词语的异域传播速度大大加快,一些次要的区域也会在较短时间内变成重要或较为重要的区域,这就应予以标示,以便更好地展现横向扩散后的统一,处理好通用性与区域性的关系。
从华语词汇的界定来看,纯粹的方言词不在其列。但方言词又是华语词汇的后备军,如果某个方言词广泛运用于华语交际中,就具备了华语词的资格。比如“脚踏车、放水、收工”就已收进了《华语》,这当然是最佳的处理。最难处理的是部分闽、粤方言词,因为除大陆之外,台湾也使用闽语,港澳也通行粤语。这里存在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选取哪些方言词,二是标区海外的方言词要不要标出大陆使用区。像用于球形物的量词“粒”不只用于港澳、新马泰,闽语也用;“老火汤、利是、饮胜、走鬼”是粤语里的常用词,不限于港澳,“师奶杀手”也不只存在于港澳、台湾、马来西亚。这些词在大陆闽语或粤语区的华语交际中都很通行,《华语》没有标出大陆使用,主要考虑到其没有在大陆广泛通行。郭熙在该词典的编写过程中曾多次提到:一是出于描写的需要,海外方言词出现在华语交际中的,就考虑收录进来;二是出于查考的需要,人们对那些常用的海外方言词有查考的需求,也收录进来。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则。不过极少数方言词的区域处理与此原则不相符,如粤方言词“找赎”通行于港澳,“河粉”通行于港澳台,闽方言词“沙茶”通行于台湾,均不宜标出大陆。还有个别词则宜标出大陆使用,如只标有港澳台的“单车”在《现代汉语常用词表》(2008)中词频排序为23058,标有港澳、新马、加拿大的“放工”排序为42180,用于台湾、新马的吴语词“放鸽子”(故意失约)在大陆也广为使用。
比如“师姐、师妹、师兄、师弟”在大陆用来称呼先后师从同一师傅或老师的女性、男性,而在台湾,相同的意思要用“学姐、学妹、学长、学弟”来指称,“师姐”等词则局限于宗教领域,尤其是佛教领域;台湾的“高校”不是大学、专门学院和高等专科学校的统称,而是指称高中、高等职业学校;称呼女老师丈夫的“师丈”用于台湾,大陆则没有相应的称呼;“搞”在大陆是个可用于各种场合的中性词,在台湾则是个粗俗的贬义词;“而已”在台湾、马来西亚、新加坡[1]是个地地道道的口语词,在大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书面语。除了“学姐”这组词外,其他都没有收录进来。这里尤其要指出的是,《华语》很少关注语法功能的区域差异,比如“色”在新加坡可单独使用,而在大陆则不可以。
针对上述的不尽完美之处,我们建议进一步扩展收录特有常用词语的区域范围,均衡区域收词量;进一步细化、丰富词语的突出差异点,尤其加强挖掘词语的语法和语用功能的差异;与时俱进,协调好华语词区域分布的共时与历时的关系、区域性与通用性的关系,以使词典的区域差异功能达到最优化。总体而言,《华语》瑕不掩瑜,仍然不失为一部成功探索的杰出之作。
为消除华语交际障碍,同时也为了对华语词汇的共时面貌进行全方位的记录、整理和保存,《华语》开创了极有意义的实践,即它从全球的、区域异同的视角审视华语词汇,在我看来,这就是该词典的灵魂所在。它的成功出版在汉语单语词典史上无疑具有里程碑意义,同时在语言观念上也极富启迪意义。
放眼全球华语,考虑词汇问题就不必只局限于大陆范围内,比如以往我们认为词的多义、语法功能和语用功能的多样化都是在共域条件下成立的,借助《华语》,我们可以在更大范围内观察到词语内在与外在的丰富性。
在汉语真正意义上走向世界的时代,《华语》正视词语区域差异的存在,这种处理虽然淡化了普通话词汇的权威性,但这不等同于取消其对大陆之外的华语区的引导功能,因为它向大众提供了一份可资选择、借鉴的样本,而且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进一步提高,这种选择的倾向性将更加明显。
附 注
[1]“而已”及下文“色”在新加坡的用法,均由南洋理工大学周清海先生告知。
1.郭熙.论“华语”.暨南大学华文学院学报,2004(4).
2.“现代汉语常用词表”课题组.现代汉语常用词表(草案).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3.“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课题组.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5(上编).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