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龙
由商务印书馆策划并组织海内外学者集体编写的《全球华语词典》已于2010年5月出版。该书的《前言》把“华语”界定为“以普通话为基础的全世界华人的共同语”,可见,这是一部为世界华人通语所编的词典。为了和一般的现代汉语词典有别,现代普通话里的语词只收那些海外华人不熟悉、不易理解的,而海外华语的语词,也只收本土华人所不熟悉、不易理解的。如果把华语视为现代世界华人通语的话,该词典所收的词语只是在海内外说法不同的词语,那些各地说法相同的词语如“大、中、小、你、我、他、来、去、好、坏、一、二、三”等等,该词典是不收的,其实也可以说,这只是一部全球华语的方言词典,不过,这里所说的方言和一般所理解的有些不同,按照该词典的分片,中国大陆之外,港澳台地区、东南亚和其他可算三大片,东南亚之下还可分新马、泰国、菲律宾等小片,“其他”当中又有日本、欧美等。事实上,这两种“方言”之间也有关联。进入港澳通语的是粤方言词,进入台湾通语的是闽方言词,进入新马通语的闽语词多、粤语词少,进入泰国华语的主要是闽语潮州方言词。诚然,使用华语最多的还是中国大陆的十三亿人口,华语的通语词是这片土地经过数千年发展传承下来的,所以这是构成丰富多彩的华语词汇的基础。然而,定居在海外的华人(包括港澳台的同胞和东南亚及世界各地的华人华裔)应在6000万以上,这也是一个相当庞大的群体,由于各地方言背景的不同以及所在地的历史、文化背景和自然地理环境的不同,各地华语词汇上的差异也是相当可观的。可是,海内外的华语词汇究竟有哪些差异,至今调查研究成果还不多。由数十位海内外的学者通力合作,经过多年打磨编就的《全球华语词典》是一部有首创意义的学术精品,它的出版是有重要意义的。
本文想讨论的是这部词典所开拓的海外汉语方言调查研究的新视野。
海外华人在外定居,远的已有数百年历史,近的也已逾百年。他们带走的母语是中国东南部的汉语方言,主要是从泉州、漳州带去的闽南方言和从广州带去的粤方言。海外形成华人的通语——华语,是后来的事。大体和20世纪的新文化运动和民国以来国语运动的开展是同步的。当然,不同地域具体情况有些差异。在新马一带,辛亥革命之后,华侨学校就用国音教识字;台湾地区光复之后在学校和社会上也大力推行国语;说来还是港澳地区通语的普及最晚,识字教学用的一直是粤语方音。然而,由于汉字兼用口头语和书面语,又连接古今,贯通南北,现代白话文也早就在海内外通行并占居主导地位,因此,在常用字及其所标识的核心词、基本词汇方面,海内外华语之间共同的词汇基础还是十分坚实的,华语所依存的中华文化传统也是十分雄厚的,这就是华语能在海外广泛、稳定通行的根本保证。
然而,海外的汉语方言和大陆本土方言的生态坏境也有一些差异。台湾和香港地区的汉语方言的研究,一直以来都有很好的成绩,在某些方面甚至超过大陆学者的研究水平。跨入21世纪以来,东南亚的方言研究也有了一些新的成果。应该说我们对海外分布的汉语方言的特点已经陆续有所了解,但是还很难说已经了解得深入。这里试谈几点看法。
首先,在港澳台地区,粤方言和闽南方言是强势方言,方言词汇进入当地华语的数量更多,在大陆,进入普通话最多的是它的基础方言——官话方言,闽、粤方言要吸收为通语词汇相对要困难得多,数量也少得多。在东南亚各地,闽粤方言早期也是强势方言,词汇进入华语也比较方便,但是,华语只是所在国少数民族语言的一种,其社会地位不如当地国语(新加坡虽然华裔人口占多数,但官方语言和教育语言采用的是英语),属于“低阶语言”。因此,海外华语就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方言词进入通语词较多,但是缺乏严格规范,有时难免界限不清。
其次,海外的汉语方言都面临着与外族语言的接触。在台湾,日据的五十年间曾经受到“皇民化”的严重压迫,不论是国语还是闽南语,都不可避免地接受了一批日语词;在香港地区和东南亚各国,接受了不少英语和其他民族语(如马来语、泰语)的词汇。由于政治原因,这些境外的华语和汉语方言所接受的外来词都比本土的通语更多。
其三,海外汉语方言词汇中有不少适应当地地理环境和社会生活的词汇,这些词汇和本土的方言词汇往往有很大的差异,包括反映地形地貌、耕作方式和物产、经济生活特点、宗教信仰和文化习俗等方面的词汇。这类方言词汇也有不少已经进入了当地华语。语言是社会生活不可或缺的工具,它在反映社会环境和经济文化生活上是最广泛、最及时的。
汉语方言的调查研究是从本土方言先做起的,研究的旨趣则是从探寻音韵演变规律开始的。数十年来,方言研究形成了一套以《广韵》音系为纲,以字音的记录和分析为目,以了解古音类(声类、韵类、调类)的分混为主要目的的语音学和音系学方法。这样的研究传统其实存在着明显的局限性。
首先,是重语音而轻词汇,把方言调查研究的重点放在语音的记录、音系的整理和字音的分析比较上。事实上,语音是依存于词汇的,如果局限于语音,尤其是只注重“字音”的调查,往往就不能看清语音的全貌,因为有些方言词是“有音无字”的。之所以“有音无字”,或者是字音发生大幅度变迁(包括合音),古读对不上今音(例如晤、甭);或者是本无其字,方言独造创新(例如嘢、囝、囡),或者是向外族语借音借义(如峇、叻、裇)。还有,方言中的一字多音是很常见的现象(包括文白异读、别义异读、新旧异读等)。此外,多音词的音节之间还会有种种连音变读。因此,只用《方言调查字表》去记录方言读音,没有记录足够的词汇,就一定不能把方言语音系统完全弄清楚。至于词汇系统本身的种种复杂现象,诸如传承词、变异词、新造词、借用词,同义词、近义词、反义词,本义(初始义)、引申义、虚化义,如果没有足够的词汇量,也难以反映方言的词汇特征。
第二,历来的方言研究只注重本族语垂直的古今音类和字义的对应研究,最多联系古今通语和方言做一定比较分析,对于方言之间、方言与外族语之间的接触和相互影响则关注不够。由于汉语方言大多历史久远,变化过程复杂,其间发生过种种民族迁徙和融合,也有不同民族语言的同化。即使在本族语之内也有通语和方言的双语并用,邻近方言的接触和融合。单一语言(方言)的垂直研究肯定是片面的,不可能反映方言的全貌,也难以解释种种复杂的方言事实。
第三,传统方言研究的局限性还表现于只重方言本体的研究,轻社会历史文化背景的探寻和解释。事实上,不论是方言语音系统的变动,音变规律的形成,或是新词的大量出现,核心词、基本词的更替,实词的虚化,都直接、间接地与语言外部的因素相关。如:移民的来源和流向,民族的迁徙和融合,战争的胜负,人口的繁衍,通婚、通商的状况等等。可见,只是就语言研究语言是不可能全面了解语言的。
如上文所述,海外分布的汉语方言的特点是词汇变异大、特有词语多、语言接触频繁、内外借词多。因此,传统的汉语方言调查研究的局限性在调查研究海外方言时就暴露无余了。
《全球华语词典》大约收词1万条,扣除少量内外共有的条目、只通行于大陆本土的词和异称词语之外,通行于海外的“华人社区常见的特有词语”为数应该是相当多的。其中有些词是在海外由书面的通语新造的,如台湾的“软体、数位、长青族、党产、超音波、服勤员”;香港的“成人电话、顶包、服务生、离岛、货柜”;各地所说的同义异称词“国乐、民乐、华乐、中乐”和一些同根词“华埠、华人、华姐、华族、华语、华文校、华教”,显然也是各地华人用通语所造。而经由闽粤方言所造出来的较为通行的华语词,应该也为数不少,总共有数千条。笔者通读之后发现的由闽粤方言所造并已进入华语的词语大体可以归纳为如下各类:
1.有些方言的核心词因为常用,被直接输入华语,并带进了派生词而形成词汇系列。例如 (以下例词均取自《全球华语词典》。为节省篇幅,概未标音及注明使用地区,释义亦尽量从简,需了解详情,可按首字拼音在该书查到原文):
闽语:
厝(房子) ~屋(房屋) ~边(邻居) ~主(房东) ~主奶(房东太太) 枋~(木头房子)
番(洋的、外国的) ~仔(南洋土著) ~婆(外国女人) ~仔火(火柴) 过~(下南洋)
霜(冰) ~厨(冰箱) ~糕(雪糕) ~枝(冰棍儿) ~柜(冰柜) ~淇淋(冰激凌)
乌(黑,有时也写为黑) ~醋(老醋) ~油(机油) ~工(非法劳工) ~白讲(胡说)
歹(坏的,不好) ~命(命不好) ~势(不好意思) ~年冬(年成不好) ~戏拖棚(差劲的戏拖沓)
粿(米制糕点) ~条 ~汁 菜头~ 芋~ 发~(各种米浆制作的糕点)
粤语:
屋(房子) 吉~(空房子) 居~(住房) 笼~(低矮小屋) 丁~(香港政府在建设新城镇时分配给人丁的福利房)
水(钱) 度~(借钱) 叠~(有钱) ~货(走私货) ~客(走私者) 低~(价廉) 回~(退钱)
衰(倒霉) ~人(倒霉蛋) ~仔(倒霉鬼) 看~(看不起)
雪(冰) ~橱(冰箱) ~柜(冰柜) ~条(冰棍儿) ~藏(冷藏) ~种(制冷剂)
行(走) ~山 ~山径(郊游) ~人道(人行道) ~公司(逛商店) ~必(巡逻)
咸~涩(色情的、下流) ~猪嘴 ~猪手(非礼者) ~片(黄色影片) ~书(黄色书刊)~带(黄色录像带)
八八卦八卦公 八卦婆 八卦妹 八卦新闻(琐碎、低俗的新闻)
2.有些方言特有的常用词,有的还很难用通语对译,虽不是有派生能力的核心词,也被引进海外华语。例如:
闽语:
车头(车站) 车租(车费) 南馆(南音) 头路(职业) 头家(老板) 出山(出殡) 大尾(发迹) 斗阵(结伴) 讲古(闲谈、讲故事) 吃桌(赴宴) 普渡(中元节祀鬼) 牵手(妻子) 牵拖(牵连) 高丽菜(圆白菜) 红龟粿(一种年糕) 粿条(一种主食) 齿科(牙科) 在地人(本地人)
正港(地道) 生理(生意) 收冬(秋收) 头壳(脑袋) 走路(逃跑) 针车(缝纫机) 铁齿(嘴硬) 讨海(捕捞) 天光(清早) 三八(二百五) 直透(直达) 细姨(小妾) 熟行(熟练) 角头(角落) 古意(厚道) 眠床(床铺) 理落(料理) 古早(古时候) 菜脯(萝卜干) 古锥(可爱)
粤语:
炒更(兼职) 饭盒(盒饭) 搞掂(办妥) 单车(自行车) 出街(上街) 老千(骗子) 背泳(仰泳) 高买(商店行窃) 肚腩(肚子) 发烧友(票友) 打荷包(行扒) 家私(家具) 公仔(小人儿) 间中(偶尔) 木虱(臭虫) 货版(样品) 皮费(工本) 铺头(商店) 炒鱿鱼(开除员工) 地下(一层楼) 地牢(地下室) 班房(教室) 上堂(上课) 风褛(风衣) 入数(进账) 水喉(水龙头) 鹰架(脚手架) 找赎(找零钱) 辛苦(难受) 手信(见面礼) 手尾(未竟事务) 生果(水果) 胜瓜(丝瓜) 散纸(零票) 天光墟(早市) 抵埗、抵埠(到达) 冲凉(洗澡) 看更(门卫) 埋单(结账) 拍拖(谈恋爱)
这类方言词有的字面意义与普通话有别,容易引起外地人的误解。收入词典是十分必要的。
3.不少进入华语的方言词是适应所在地社会生活需要而新造的。其中有不同地区特有的物产、食品、用具、人物、地形地貌以及与政府行政措施有关的各种名称。例如:
闽语:
山芭(山区、农村) 山芭佬(乡下人) 新客(初到南洋的中国移民) 义山(义冢) 唐山(祖居地、中国) 唐人(华人) 唐餐(中国餐) 唐衫(中装) 肉骨茶(一种炖汤用的掺着中药的调料)五脚基(骑楼) 国中(公办中学) 国小(公办小学) 独中(侨办中学) 红毛(西方人) 客工(外劳) 公车(公交车) 报生纸、报生证(出生证) 报穷(宣告破产) 大马(马来西亚) 东马(马来西亚东部) 叻币(马币,马来西亚币) 公会(行业组织) 公所(公会会所) 公卖(专卖)
粤语:
生果金(香港政府补贴老人的月金) 三级片(黄色影片) 游车河(坐在车上观赏街景) 游船河(坐在船上游览城市) 侍应生(服务生) 负资产(购得房产后大贬值,还得照交高额利息) 讲耶稣(讲道、空谈废话) 事头婆(老板娘) 货柜(集装箱) 马会(赛马会) 马经(有关赛马、赌马的信息、资料) 马迷(迷恋赌马者) 马交(澳门) 马季(赛马季节) 马圈(赛马行业) 马场(赛马场) 狗经(有关赛狗的资讯) 返工(上班) 三层肉(五花肉) 煲电话粥(长时间在电话里聊天) 菲姨、菲佣(菲籍女佣) 邨巴(接送小区居民的专线客车) 村屋(乡间廉价小屋) 风球(天文台发布台风警报信号)
这类方言词反映一方事物,外地人虽难以理解,但都是很难更换的用语,也很有必要为外地人提供解释。
4.各地华语还有一批就地借用外族语言的词汇。少量借自日语的词汇通行于台湾。借自英语的较多,主要通行于港澳。其余通行于东南亚的借自马来语和泰语等。这些外来词都能用当地方言称说,可见是用方言先译过来的。例如:
闽语:
便当(盒饭快餐) 宅急便(送到家的快递) 沙西米(生鱼片) 榻榻米(日式床垫) 峇峇(侨生、华人) 峇迪(蜡染花布) 惹兰(小路) 纱笼(筒裙) 亚答屋(简易茅屋) 娘惹(侨生华女) 镭(钱) 甘榜(乡村) 多隆(求助) 唛头(商标) 笼邦(依人糊口) 拿督斯里、潘斯里、丹斯里、拿督(马来族苏丹所授的各种勋衔) 基罗(公斤) 沙茶(一种带辣味的调料) 星、星岛、星洲、石叻、石叻埠(新加坡别称) 巴刹(菜市场) 史古打(踏板摩托) 巴生、保生、巴仙(百分比)咖喱、榴莲、窝打、叻沙(种种食物) 巴冷刀(一种刀) 巴士道(公交车道)
粤语:
士多(小商店) 士多房(杂物间) 士啤(备用品) 士多啤梨(草莓) 华沙卑(芥末) 贴士(小费) 芝士(奶酪) 裇衫(衬衣) 燕梳(保险) 果占(果酱) 碌士(笔记本) 碌咭(刷卡) 飞士(面子) 打吡(赛马项目) 啵(球) 畸士(事件) 嘉年华(大型游艺会) 架步(一种色情场所)
派对(聚会、舞会) 派拿(合作伙伴) 忌廉(奶油) 嘻哈(一种舞蹈) 的士(出租车) 巴士(公交车) 派士钵(护照) 嘟嘟车(机动三轮车) 爹啲(父亲昵称) 妈咪(母亲昵称)
以上所列的词语只是举例性质的。从中不难看出《全球华语词典》确为海外方言调查和华语词汇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对于海外的方言和通语的调查研究也有多方面的启发。
在调查工作的层面上,现实告诫我们:海外方言和华语的调查尤其不能局限于语音,必须以词汇调查为重点。由于历史背景和社会生活的差异,海外华语与方言和本土的通语与方言必定有大量的词汇差异,要发掘这些差异,本土汉语方言研究中所用的“词汇调查表”是无济于事的,必须从各地的实际生活出发,进行细致的调查。对于本地风物(食品、居处、用品器具)、职业营作、社会生活状况(文化教育活动、各种宗教信仰、四时节日、婚丧喜庆)等方面都应该有周密而详尽的调查提纲,而后向不同年龄段的人士访问调查。
在研究的层面上也有多方面的启发。第一,词汇的系统是由核心词、基本词和一般词、行业词等环环相套的同心圆。最常用的核心词及其所派生的一般词语所组成的系列就是最具特征意义的词汇,在调查了广泛的材料之后,这应该是归纳特色词汇的重点。如上文所举闽语的“厝、粿、番、霜、乌、歹”,粤语的“屋、水、雪、衰、八卦”等都是构词能力很强的特征词,值得追踪调查。第二,海外汉语都是从本土外传的,根在本土。究竟发生了多少变化,哪些方面变异多,哪些方面变异少?发生变异的词汇在所用语素、构词方式、词义的延伸上有些什么特点?从源流上说,外来词、自创词、向周边方言借用词、传承词、变异词各占多少比例,各有哪些特点,都值得比较。第三,海外汉语方言有强势的,有弱势的,甚至有濒危的,这些不同状态与海外共通的华语之间的关系又有什么不同?什么样的方言词算是已经进入海外华语?不同方言的词汇进入华语的多少,有哪些制约的因素(例如使用人口的多少、族群经济文化实力的强弱和当地政府的语文教育政策等等)?这是与社会语言学有关的研究课题。第四,海外方言和华语都有读音不一、用字有别的现象,是否也需要逐臻统一,建立规范以便海外华人之间甚至与大陆同胞的交往?若要建立海外华语的读音和书写的规范还有哪些工作要做?这也都是有待研究的课题。
1.陈晓锦.马来西亚的三个汉语方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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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郭熙.论华语研究.语言文字应用,2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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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李宇明主编.全球华语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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