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迪江,董保华
(1.广西科技大学,广西 柳州 45006;2.重庆科技学院,重庆 401331)
作为著名的语用学家,Verschueren一反传统语用学的思维方式,批判并超越了以基本分析单元为研究对象的那种具体的思维模式,以适应性思想为基础而建构成一种具有生成、动态、过程等特性的语言适应论。语言适应论不仅是Verschueren整个思想的巅峰,也体现了其思维方式的独有特色,而且所提出的变异性、商讨性、适应性、语言选择、作出适应等观点,为我们认识与理解语言现象的不同层面的复杂性提供了一种新的进路。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语言适应论的语境生成观在国内语用学研究中极少得到学者的系统研究,也缺乏专门的文章对它做出详细的解读与明确的阐述。在我们看来,当试图站在语言适应论的立场理解语言现象时,关于语境生成观的问题无疑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重要问题。那么,语言适应论的语境生成观的核心是什么?与其他语境观相比,它具有哪些显著的特征呢?当前,对这些关于语境问题的思考与探讨,对于目前语用学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启示。
语境生成观坚持以“生成”概念来诠释语境的动态过程,认为“语境是在语言使用过程中受限于各方面而生成的。换言之,语境是在无限的可能性之中由说话者、受话者与所谓的(或被认为的)‘客观外在’之间相互作用的动态过程中创建而成的。”[1]109简而言之,语境在本质上是一个受限生成过程(constrained generating procedures,CGP)。根据霍兰[2]128关于CGP的论述及其思想,语境的CGP可定义如下:所谓生成过程指的是作为语言使用过程中的语境与语言结构之间的相互关系产生了双向性或多向性适应的动态行为,同时又是不断作出选择的动态性质,所以称之为“过程”;又由于语境与语言结构之间的相互适应“生成”了动态变化的行为或性质,而语言使用者的意识程度、语言结构、语境等各因素“约束”或“限制”了这种可能性,我们称之为“受限生成过程”。
与Grice的语境观[3]、Sperber & Wilson的认知语境观[4]、Langacker的语境观[5]、Givón的语境心理建构观[6]等观点具有本质上的根本区别,语境生成观不是把语境理解为纯粹的客观外在、心理建构体、去语境化、系统的在线建构,而是把语境理解为动态的“受限生成过程”,或者说把语境理解为依赖于“生成”的概念。它既强调语言使用者建构语境的能动性与主体性,也强调语境发展的自组织性与涌现性。这样,语言适应论的语境生成观使语境成为一个与研究“过程”相关的动态概念,而不再是一个与研究“结果”相关的静态概念。这些性质决定了语境生成观至少具有以下三个方面的显著特征:(1)“生成”是“受限的”;(2)“过程”重于“结果”;(3)“生成”是“涌现的”。
Verschueren把语境分为交际语境与语言语境。交际语境包括语言使用者、心理世界、社交世界和物理世界等因素;语言语境包括篇内衔接、篇际制约与线性序列。根据Verschueren对语境的划分,语境生成的“约束”体现如下:
约束(1):语言使用者的语境建构。语言使用者在交际语境中处于中心地位,心理、社会、物理世界中的语境成分需要依赖于语言使用者的认知激活,这涉及语言使用者的认知主体性、主观能动性、语用意识、元语用意识等。语言使用者建构语境的认知主体性、主观能动性等不同的意识程度,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或“约束”了语言交际功能的发挥。当然,我们也不能忽略的是:在语境生成过程中,语境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主动建构的,这也潜在地影响或限制了语言使用者的意识程度。
约束(2):“三个世界”的“视野线”。物理世界、社交世界与心理世界的不同方面需要在发话者与受话者在各自的选择活动中才能“激活”。而被激活的“三个世界”成为语言使用的一部分,又与语言选择成为了相互适应的成分,这就涉及“三个世界”语境的视野线,它决定了语言使用者对周围“世界”的定位,此定位“限制了能够激活的‘世界’的类型和数量,也限制了发话者与受话者在语境生成过程中所涉及的场景和资源。”[1]110
约束(3):语言信道的顺畅。语言选择过程中,存在着多种可供选择的可能性,但语言使用过程中所需要的选择项却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限制。“在语言使用过程中,每个语言结构一旦被选择,就会进入语境”。[1]67例如篇内衔接,就存在多种可供选择,如前指、互指、自指、例释、诠释、省略等方式来约束着语篇的语义相关性;再如,语篇要受到其谈论的话题、使用的文体类型等语用风格因素的制约等。于是,语言使用者就采取了“商讨性原则”与“适应性原则”,即“语言选择不是机械地严格按照规则,或固定地按照形式—功能关系作出,而是在高度灵活地语用原则和语用策略的基础上来实现”[1]59,然后“语言使用者能从可供选择的不同语言项目中作出灵活的选择,从而尽量满足交际的需要”。[1]61事实上,每一次语境的生成都是在不同的语言选择项中根据不同的交际需要而采取持续不断地商讨与作出动态适应来促使语言信道通向顺畅,最终实现交际目的。可见,语言信道是否通畅,不仅制约着语境的生成,也制约着交际的发展。
约束(4):语境生成过程中存在着不同的“干涉”[注]按照钱冠连(2002:10)的观点,语言使用过程中主要受到三大因素的干涉:(1)附着(于人的)符号束干涉;(2)语境干涉;(3)智力干涉。从这个角度来说,语境生成过程中受到这三大因素的“干涉”。。语言的不完备性、意义的不可完全外显性、不同的意识程度、语境的主动生成性或自组织性、社会的规约性、策略选择的多种可能性等,都会制约语境的动态生成。
探索语境生成的约束力,让我们明白了认识语境“受限”的重要作用,这样就趋向于相对论而避免了机械决定论。从生成观来看,相对论比机械决定论更适当,因为相对论既强调因果性与必然性,又强调随机性与偶然性。由于多种因素的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相互制约,以及语境生成过程中的约束力作用,使语境的生成不可能是某种严格的决定论的过程,也绝不是语言使用之前给定的,而是一个受限的动态过程。这种关于语境生成过程的那种复杂相互作用的受限观念,不仅是对Grice“把语境当作一种纯粹‘客观外在’”的语境观的彻底否定,同时又是对Sperber & Wilson的认知语境观、Langacker的语境观、Givón的语境心理建构观的超越与拓展。
在Verschueren看来,语境是在语言使用过程中受限生成的。由于语境并非在交际发生之前是给定的,而是交际双方在使用语言过程中动态生成的。语境产生于交际双方使用语言过程中,语境会随着交际过程的发展而不断变化。因此,语境都不是“给定”的,而是需要在“建构”的使用语言过程中“生成”的,从而使自身具有不断演化与变化的动态性,而不是作为“结果”而是作为“过程”而动态生成的。
Verschueren的生成观曾被质疑为“排斥认知主体性”“忽略了人的主观能动性”“生成概念含糊不清”[7]。从本质上来说,这种质疑是不成立的,最为关键的是他们割裂了Verschueren 关于“语言使用者建构语境的能动性”与“语境的自组织性”之间的内在关系。这种质疑可以从Verschueren的论述中得到反驳:(1)坚持使用“生成”概念来诠释语境,是因为“动词generate(生成)以及名词化了的generation(生成)既考虑了语言使用者对这些过程的能动作用,又考虑了这些过程自发的、不受语言使用者意向直接控制的活动”[1]8;(2)语境本身是生成的,甚至是主动建构起来的[1]75。基于此,语境生成观包含两个过程:(1)语言使用者建构语境的过程;(2)语境本身进行自组织的过程。
可见,语境生成观并不是排斥认知主体性,也不是忽略人的主观能动性,而是既强调了语言使用者建构语境的能动性,又强调了语境自身的自组织性。在生成观的关照下,建构语境的能动性与语境自身的自组织性是相互依赖、相互作用、辩证统一的。一方面,建构语境的能动性是通过语言使用者的“视野线、语境的调控与语境化”等方式来实现的,使相关语境获得边界(Boundaries),且具有商讨性;另一方面,语境本身的自组织性体现在:某些语境在语言使用过程中无需“调动”就可以具有关联性,而且“语境是在语言使用过程中生成的”的观点并非蕴含着激进建构论(Radical Constructivism)。可以说,语境生成观是对语境静态观的否定,同时又是对激进建构论的语境观的扬弃与超越。这就是Verschueren的不凡之处,以否定“激进建构论”来突显语境的主动建构性或说自组织性。换言之,语境并非都是由语言使用者建构或创造的,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自动生成的。[1]109正因为如此,语境生成观处理“过程”与“结果”的关系上更加注重语境生成的动态过程,把建构语境的过程与语境的自组织过程统一起来,从而更深入地丰富与拓展了语境生成的本质内涵,把语境研究提高到更新的理论层面来诠释,并超越了以往的语境观。
从生成的角度来看,语境是一个受限生成过程。换言之,语境并不是独立于“生成”之外关照没有“限制”或“约束”的纯粹的过程,其本身的存在就是具有生成性的动态过程。“事实上,任何受限生成过程都能表现出涌现特性”,其表现为“整体大于部分之和”,其本质是“由小生大,由简入繁”[8]128。当语言的使用处于多因素相互作用与相互制约时,作为适应性主体的语境,包括交际语境与语言语境等因素之间的差异性就会不断扩大,并在语言使用过程中不断地改变自己的结构与行为方式,促使新语境的产生、分化和多样性的出现,从简单的语境转化为复杂的语境,从显性的语境转化为隐性的语境,从低层次的语境转化为高层次的语境,最终必然导致语境的涌现性的出现。涌现性表明,语境是在语言使用过程中自动建构的,最初的语境不再拥有语言使用过程中新生成的语境的属性、特征、行为功能,从而使语境的生成具有临时性;同时,语境的边界是不稳定的,语言使用过程中不同语境因素的非线性相互作用,使语境的复杂性迅速增长,最终在整体上表现出原来语境没有的特性,从而使语境的生成具有偶然性。此时,语言使用过程中的任何选择都会导致语境的临时性与偶然性发生改变,从而生成更高层次语境,最终在语言使用过程中成为语言使用者所认定的具有稳定性或恒新性的语境模式,即语境产生涌现性。
可以说,语言使用过程中不同语境因素的非线性作用与适应性作用,造成了整体上语境的增殖是涌现性产生的深层原因。涌现性所表现出来的“整体大于部分之和”往往是由语境增殖造成语言使用过程中整个语境结构和功能的改变,即,由简单到复杂、由单一性到多样性地自然涌现出来,最终实现自身从无结构到有结构、从单一到多样、从不确定性到确定性的发展趋势。这种立场既避免了激进建构论那种只抓住“语言使用者建构语境的能动性”因素而否定“语境的自组织性”的做法,同时又有利于把语境生成的因果性与随机性、线性与非线性、确定性与不确定性有机地结合起来考察,以辩证的眼光从更高理论层面上揭示了语境生成观的本质特征。
从认识论上说,适应性是贯穿整个语境生成观的核心思想,它也是我们解释和重新认识语境生成观的一种根本认识方式。用适应性的角度来看待语境生成,语境是在动态的适应过程中受限生成的。生成离不开适应,适应是语境生成的基础。不仅需要语境适应语言,而且也需要语言适应语境,或者两者相互适应,这样语境才能受限生成。从本体论的意义上说,语境的适应性和作为主体的语境的生成性是语言使用过程中永远是辩证统一的、相互作用、相互制约的。这是语境生成观不同于以往语境观的根本特征。语言适应论不仅把适应性视为语用学思想的灵魂,而且把适应性看作语境生成观的本体,其要点可以概括为以下三点:
在语言使用过程中,任何语境的生成都要作出动态的适应。语言的不完备性、信息的缺省、意义的不确定性、语境的动态性、选择项的可能性、正在生成的不完整语境等因素充斥着语言使用的整个过程,作出动态适应是语境生成的必要条件。语境的适应性决定了语境的动态性与生成性特征。这种生成性是通过语言与语境之间的相互适应性程度体现出来的。适应性程度越高的语境,越具有生成性,也越接近交际目的的实现。因此,在很大程度上,语境生成观可以归化为基于不确定性、不完备性、无序性、随机性、非线性、复杂性等因素之上做出动态的适应而生成的。这也是Verschueren 坚持主张“语用学正以研究这种动态适应作为自己的任务”[1]68的深层原因之一。
它是由语境关系的适应、语言结构的适应、适应的动态性、适应过程的意识程度等四个方面相互作用而动态生成的整体。语言适应论因此赞成语境生成的非线性作用,“而生成的尺度在非线性科学中具有多样性的表现形式,如无标度性、无穷嵌套性、自相似性、倍周期分岔等都是对生成尺度的刻画。这种无确定性特征尺度的尺度表现了混沌背后的精致有序,生动地揭示了自然界生生不已的鲜活图景及其复杂性,从而也从新角度再次刻画了部分与整体之间的辩证关系。”[9]生成的尺度刻画的多样性,体现了语境的动态性、语言使用的多样性、语言选择的灵活性、意义生成的复杂性、意识的不同程度。语言使用过程中,肯定了语境生成的非线性作用,不仅意味着“整体大于各部分之和”的思想,也就意味着新语境生成的新开始。在Verschueren生成思维方式中,语境不是语言使用之前给定的,而是基于语言选择与做出适应之上的动态生成。这种生成观坚持线性与非线性、建构性与自组织性、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统一,构成了语境生成的适应统一体。
一方面,它突出了语境适应的受限性特征;另一方面,它突出了语境生成的适应性与过程性,承认任何语境生成既是适应过程,也是受限过程,是在适应过程中受限生成的。“在适应过程中受限生成的”既承认了语境生成的动态性,又强调了语境适应的方向性,而且还强调发语境生成的受限性。因此,语言适应论的语境生成观的语境是基于语言选择与作出适应之上受限于语言使用过程中不同因素而动态生成的。语境的适应性直接影响了语境的生成性,反过来,语境的生成性也限制了语境的适应性,最终适应了语境生成的复杂性。
综上所述,语境生成观的方法不是将语言使用过程中的语境各因素单独分析,而是探索贯穿语境生成过程的适应性思想及其各因素间相互适应的生成规律。Verschueren的语境论表现为一种以适应性为核心的生成观,是基于对传统语境论及其存在问题的批判之上建构而成的,即强调语境是一个动态的受限生成过程,又强调适应性是语境生成的本体,又把适应性看作是语境生成观的本体。从本质上说,语境生成观不能简单地理解为语言使用者建构语境的能动性,也不能简单地理解为语境本身的自组织性,而是两者的辩证统一与有效结合起来共同作用于语境的生成。这就既强调语言使用者的语境建构能动性,又强调语境本身的自组织性。可见,Verschueren对语境生成观的界定与论述是相当深刻的,与霍兰的适应性思想具有认识上的一致性,共同体现了以适应性思想为核心的生成观是对还原论的扬弃与超越。这种语境生成观不仅可以作为语境研究范式的建构的思想源泉,而且与当代复杂性科学的内在要求与研究范式完全一致。因此,语言适应论的语境生成观是一个有着丰富思想源泉的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的生成观。
[参考文献]
[1]Verschueren.J.Understanding Pragmatics [M].London: Edward Arnold Publishers, 1999.
[2]霍兰.涌现: 从混沌到有序[M].陈禹,等,译.上海: 上海科学出版社, 2006.
[3]Grice, H.Logic and conversation[A].In Cole, P.& Morgan, J.(eds.), Syntax and Semantics, Vol.3: Speech Acts [C].New York: Academic Press, 1975.
[4]Sperber, D & Wilson, D.Relevance: Communication and Cognition [M].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6.
[5]Langacker, R.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 [M].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6]Givón, T.Context as Other Minds: The Pragmatics of Sociality, Cognition and Communication [M].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2005.
[7]刘正光,吴志高.选择—顺应——评Verschueren《理解语用学》的理论基础[J].外语学刊, 2000(4): 84-90.
[8]霍兰.隐秩序: 顺应性造就复杂性[M].周晓牧,韩晖,译.上海: 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 2000.
[9]刘敏.生成的超越——系统整体论形态嬗变研究[J].自然辩证法研究, 2012(8): 102-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