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英
(武夷学院 政教部,福建 武夷山 354300)
朱执信,浙江萧山人,同盟会会员,1885年10月生于广东番禺(今广州),1920年9月牺牲于虎门。在短暂的一生中,朱执信策划、指挥、参与了数次起义,在《民报》《民国》《建设》等刊物发表了大量宣传革命的文章,是文武兼备、德才兼备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家、理论家,是国内最早介绍和宣传马克思主义的人之一。1906年1、4月,朱执信署名“蛰伸”,在《民报》第2、3号发表了文章《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第2号标题中的“小”第3号为“列”)。该文节译了《共产党宣言》及《资本论》,评介了马克思、恩格斯、拉萨尔等工人运动活动家及其思想、学说。通过该文,我们得以初步了解其时朱执信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与态度,以及其对马克思主义的传播。
朱执信的《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列传》一文包括三个部分:绪言、甲 马尔克(Marx)和乙 拉萨尔。
在绪言部分,朱执信表达了介绍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及其学说的初衷:“所期者,数子之学说行略,溥遍于吾国人士脑中,则庶几与社会革命犹有所资也。”[1]
对于时年不足21岁的朱执信来说,是什么使他认为德意志社会革命家的“学说行略”将有所助益于中国的社会革命呢?绪言没有从社会主义学说的学理层面加以说明,而是介绍了“数子之学说行略”在德国的势力及影响的前后对比。
朱执信说,社会主义学者在开始发表学说、从事革命活动的时候,仅两三人而已。他们在上有暴力、旁无有力支持的情况下,颠沛败亡。社会主义学说遭到政府的扼杀,而社会革命运动又遭到政府与富豪的联合剿杀。因此,敢于呼应社会革命的人少之又少。也因此,马克思(按:朱执信译为“马尔克”)开始创立学说的时候,境遇异常窘迫。虽则如此,马克思等人并没有退却,他们以“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态度竭其所能于革命事业。终于,他们的努力开创了这样一个新局面:“社会主义学者于德独昌,于政治上有大势力”[1]7,以至于“自俾士麦当路以来,言德国政治而不数社会党之势力者,未尝得为知言也”[1]7。由此,朱执信说,对于马克思,“欲不宗师而尸祝之,其安能也”[1]8。即是说,怎能不视马克思等人为社会主义运动的宗师而加以拥戴呢?他进一步概括说,“社会的运动,以德意志为最,其成败之迹足为鉴者多”[1]8,这种局面应该归功于马克思、恩格斯、拉萨尔、倍倍尔等人。所以,他要将这些人介绍给自己的同胞。
综上所述,单就绪言部分来看,朱执信介绍德意志社会革命家的首要原因不在其理论的科学性,而在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态度,以及在这种态度与实际努力下,社会主义政党前后势力与影响的悬殊对比。他介绍这种态度和这一对的比目的,是使国人从中受到启发与鼓舞,进而也能在恶劣的环境中迎难而上,在斗争中逐渐扩大影响,直至最后达到相应的革命目的。他忧虑的是,在当时的现实条件下,如果国人都“以己以为难而退听,则人之难之亦将如己也”[1]7,那么,其结果只能是“此问题终于不解决而泯没”[1]8。所以,笔者认为,正是由于西方社会主义运动前后力量和影响的这种悬殊对比,引起了“两半”社会条件下探索救国救民道路的朱执信对马克思社会主义学说和西方社会主义运动的关注,促使他通过阅读相关著述,部分地了解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学说,进而着力推荐马克思、恩格斯等几位社会革命家及其学说,冀望中国将有一些仁人志士能以一种敢为天下先的大无畏精神投身革命实践,逐渐扩大革命的势力和影响,以改变国家面貌。
在文章第二部分“甲 马尔克”中,朱执信简短地介绍了马克思的学业与专长、马克思与亚那尔卢叙(按:即阿·卢格)合作办《德法年报》(按:即《德法年鉴》)的经历、马克思的被放逐、马克思与非力特力嫣及尔(按:即恩格斯)的友谊等。朱执信说,马克思“所为文,奇肆酣畅,风动一时”,以至于“当世人士以不知马尔克之名为耻”[1]9。
在介绍马克思的生平之后,朱执信以《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和《资本论》为例介绍了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学说及其主要思想。
朱执信指出,在马克思之前,“言社会主义而攻击资本者亦大有人”[1]10。然而,马克思的社会主义与以前的诸种社会主义有着根本区别:马克思的社会主义能“言其毒害之所由来,与谋所以去之之道何自”[1]10,以前的社会主义则没有。所以,以前的社会主义是“空言无所裨”,致使资本家“因讪笑之,以为乌托邦固空想,未可得蕲至也”。这一结果,是“社会革命家自为计未审之过也”[1]10。而马克思的《宣言》则“异于是”。《宣言》“既颁布,家户诵之……万国共产同盟会奉以为金科玉律。”[1]13在朱执信看来,“马尔克之事功,此役(按:指起草并发表《共产党宣言》)为最”[1]10。接下来,朱执信介绍了他所理解的《宣言》之“异于是”,即不再是乌托邦空想的主要内容。
朱执信所介绍的《宣言》,主要包括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以及在最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为实现生产方式的根本变革而采取的十项具体措施。
朱执信介绍了《宣言》关于至今为止的人类历史是一部阶级斗争史的观点:“自草昧混沌而将,至于吾今有生,所谓史者,何一非阶级争斗之陈迹乎。”[1]10对于这一句,他加上了自己的理解:“取者与被取者相戕,而治者与被治者交争也。纷纷纭纭,不可卒记。虽人文发展之世,亦习以谓常,莫之或讶,是殆亦不可逃者也。”[1]10而且,“今日吾辈所处社会方若是”[1]10。那么,怎样才能消除这种现象,并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呢?朱执信指出,必须找出剥削与压制的根源:“于此而不探之其本原以求正焉,则掠夺不去,压制不息,阶级之争,不变犹昔。则中级社会与下级社会改善调和之方,其又将以何而得求之也。”[1]10
但是,朱执信并没有紧接着明确指出他这里提到的本原“是”什么,而是引用马克思的话,再次强调了他在绪言部分强调的革命践行的重要性:“马尔克又以为当时学者畏葸退缩,且前且却,遂驾空论而远实行,宜其目的之无从达也。苟悉力以从事焉,则共产之事易易耳,故其宣言又曰:‘凡共产主义学者,知隐其目的与意思之事,为不衷而可耻。公言其去社会上一切不平组织而更新之之行为,则其目的,自不久达。’”[1]10
接下来,朱执信用相对较长的篇幅翻译了《宣言》第二章最后部分的内容。在这部分,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工人革命的第一步,就是使无产阶级通过现实的阶级斗争上升为统治阶级,争得民主。之后,无产阶级将利用自己的政治统治,一步一步地夺取资产阶级的全部资本,把一切生产工具集中在国家即组织成为统治阶级的无产阶级手里,并且尽可能快地增加生产力的总量。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在最先进的国家,通过采取十项措施,对所有权和资产阶级生产关系实行强制性干涉,以之作为变革全部生产方式的必不可少的手段。[2]293-294朱执信完整地翻译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宣言》这部分所列举的十项措施,并对部分措施作了解释和说明。这十条措施,朱执信将其视为马克思阶级斗争手段的体现,他说:“马尔克素欲以阶级争斗为手段,而救此蚩蚩将为饿殍之齐氓,观于此十者,其意亦可概见。”[1]13
在介绍《宣言》的时候,朱执信直接引用的文字中,虽然有个别字句提及去私有而实行公有,如“然后渐夺中等社会之资本,遂萃一切生产要素而属之政府”[1]11,但他并没有自己关于私有制与公有化的论述;虽然有个别字句提及增加生产力,如“然而将欲望生产力之增至无穷,则固不可不使人民之握有政权也”,但他并没有自己关于增加生产力的论述。换言之,此时,朱执信还没有认识到私有制是马克思所说的根源。他把剥削与压迫这一结果当做了社会弊端的根源。他也没有认识到,一个新社会将要取代不合理的现存社会的必然性寓于生产力的发展之中,而是单纯地将阶级斗争这一历史发展的动力和暴力革命这一创建新社会的手段当做了根本原因与途径。因此,朱执信虽然指出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学说与以前的其他社会主义学说有着根本区别,但他自己对于这一根本区别的认识并不深入、完整、准确。
在《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列传》一文中,朱执信评介了马克思的《资本论》。首先,他认为马克思关于资本始于掠夺的观点并不完全正确。他说:“凡生产消费,本不必一一同符,时而有余,时乃不足。方有余而念不足,则有贮蓄之事,此于孤立经济时代已见之者也。既贮蓄而后用之,以使所生产多,是为资本之始。于是时资本家与劳动为同一人。安有如马尔克所云,自掠夺而蓄积者。”[1]15所以,朱执信的结论是:“故谓之夸大,亦无所辞。”[1]15然而,在这部分内容的末尾,朱执信又给出了相反的评价:“故马尔克之谓资本基于掠夺,以论今之资本,真无毫发之不当也。”[1]15为什么朱执信给出的评价前后矛盾呢?原因在于朱执信前后所指的“资本”,其时代背景不同。
当朱执信说并非所有的资本积累都始于掠夺的时候,他指的是前资本主义时期的“资本”。他认为,在前资本主义时期,就已经有了资本积累的行为和现象,其时的积累并非全由掠夺而来,资本家和劳动者可以是合二为一的。就是说,劳动者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以及财富的积蓄,可以成为资本家。
当朱执信说马克思所说的资本积累始于掠夺的观点并无任何不当的时候,他指的是资本主义时代这个特定时代背景下的“资本”,此时的资本积累几乎离不开掠夺。
朱执信详细分析了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者不再可能单纯通过劳动而积累起资本从而成为资本家的原因。他说,“经济既发达之世,则不可以是论”[1]15。因为,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家益恣肆,乘时射利,不耕不织,坐致巨万。为细析其资本之所由来,恐自贮蓄者乃纤毫也。而其岁入则大半为赢利,小半为庸钱,虽欲不谓之掠夺盗贼,乌可得哉。”所以,朱执信说,“马尔克之言资本起源,不无过当,而以言今日资本,则无所不完也。”[1]16朱执信说,在资本主义社会,一个雇佣工人劳动终身所得积蓄,不足以供资本家花费一日,而资本家所得则“全非由于蓄积,特以蓄积所得为刀斧鸩毒以劫取之者耳。”[1]16由此,朱执信得出结论:对于资本家,“马尔克目之盗贼,非为过也”。[1]16
掠夺和被掠夺,终致于资本家与劳动者之间,形成“贫富离隔,譬云霞之与渊泉”的状况。此时,“祸乃愈酷,卒使劳动者无所投足”。[1]17
显然,朱执信的理解有所偏颇。
朱执信所理解的“资本”“资本家”“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等概念与马克思所说的有所出入。他所理解的这些概念,既包括“孤立经济时代”“中世”的“资本”和“资本家”,也包括“经济既发达之世”的“资本”和“资本家”。而马克思说的“资本家”,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与工人相对立的剥削者。他所说的“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特指西方封建社会末期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形成期的资本积累。
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前提,是劳动者与其劳动实现条件的所有权完全分离及完全的人身自由。在这个时期,农民的土地被剥夺,法律却保障这种剥夺,从而导致生产者成为具有人身自由,却已经与生产资料相分离的工资劳动者,即工人。相对应的一方则将生活资料和生产手段转化为资本,成为资本家。因此,马克思说,所谓原始积累,不外是生产者与生产手段分离的历史的过程。而它所以表现为“原始的”,是因为它是资本及资本生产方法的史前期。[3]530这个时期,从逻辑上说,首先通过剥夺农民的土地,获取大量符合条件的工人,然后再通过剥夺工人生产的剩余价值,资本才得以积累起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说,原始积累的方法,“绝不是牧歌式的”![3]530
所以,朱执信认为的资本家和工人可以合二为一的情况,绝不是马克思所说的西方封建社会末期新的生产关系形成过程中的资本家和工人。当然,更不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确立后的资本家和工人。他混淆了“资本”“资本家”“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等概念;同时,也忽略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确立下来之前,资本主义发家史上的掠夺事实,致使得出不完全正确的认识。
这里,朱执信虽然介绍了被恩格斯称为科学社会主义两大基石之一的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学说,却并未将《资本论》中的剩余价值理论与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学说之区别于以前诸种社会主义学说联系起来;他没有明确认识到,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家对工人创造的剩余价值的剥削以及由此而造成的贫富悬隔,是由资本主义私有制造成的。
朱执信是革命理论家,同时也是革命实践家。他对于理论的研究,可以视为服务于革命实践。也正是为了革命实践,以及服务于革命实践的需要,朱执信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背景下,关注到在西方影响深远的社会主义运动与学说,并将其介绍给自己的同胞,冀望同胞被西方如火如荼的社会主义运动实践和被压迫阶级的革命精神所鼓舞,从而在社会主义学说的启发下,身体力行于革命实践,改变国家积贫积弱、内忧外患的状况。
在《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列传》一文中,朱执信并未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作系统介绍,而是主要介绍了马克思的生平和德意志的社会主义运动、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建设新社会的十条措施、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学说以及拉萨尔的生平,等等。而且,在介绍中,朱执信对一些概念的理解并不完整、准确。比如,他将“无产阶级革命者”“共产主义者”或“马克思主义者”译为“社会主义学者”“共产主义学者”。在意思上,“革命者”与“学者”之间明显存在着区别。另外,他将马克思用于特指资本主义社会现象的“资本”与“资本家”这两个概念泛化了,导致对马克思剩余价值学说的理解出现了一定的偏差。
从理论上说,朱执信没有正确理解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学说与其他社会主义学说的根本区别所在。他没有认识到,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学说之所以区别于空想社会主义学说,是因为马克思指出了资本主义一切弊端存在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私有制;以及新社会取代旧社会,其必然性在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而是将社会发展动力之一的阶级斗争理解为新、旧社会更替的根本原因;将作为结果与现象的剥削与压迫当做资本主义社会各种弊端的根源。他虽然相对客观地评介了马克思的《资本论》,却没有将马克思的剩余价值学说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学说的科学性联系起来,没有认识到这一学说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重要地位。
在整篇文章中,朱执信对拉萨尔的生平与所从事的社会活动的介绍,其篇幅超过了绪言和对马克思的生平及学说的介绍与评论的篇幅之和,使得文章内容的主次与重点显得有些颠倒。而且,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在这篇幅较长的介绍中将拉萨尔的社会主义主张与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学说区别开来。
要言之,正如毛泽东所说,“以前在中国并没有人真正知道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4]290。
朱执信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的局限性,是由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决定的。在没有前期思想启蒙作为奠基,以及没有相关社会条件作为理解基础的情况下,中国知识分子往往在既有知识框架内,依凭旧有的思维方式,通过搜寻中国传统文化资源,运用固有的理念、概念和术语,理解自西方传入的理论与学说。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以固有观念附会西方学说的主观性,造成理论理解上的偏差。
尽管如此,朱执信毕竟正确地指出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学说与其他社会主义学说存在着根本区别。他抓住了马克思阶级斗争理论的精神,肯定了马克思关于资本家剥夺工人创造的剩余价值的论断,肯定了马克思与拉萨尔等革命家的革命活动。
十月革命之前,介绍马克思主义的不乏其人。然而,在毛泽东的记忆中,他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一个是梁启超,另一个就是朱执信。他在《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工作方针》中说:“以前有人如梁启超、朱执信,也曾提过一下马克思主义……朱执信是国民党员,这样看来,讲马克思主义倒还是国民党在先。”[4]290
总之,在国内,朱执信是最早介绍马克思主义的人之一。他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和宣传,为探求救国救民道路的国人提供了观察和分析社会的新视角和新思路,具有一定程度的影响力,与当时其他少数人对马克思主义的介绍、宣传与论争活动一起,构成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开端,成为推动时代的力量。
[参考文献]
[1]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历史研究室.朱执信集[M].北京:中华书局,2012.
[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M].郭大力,王亚南,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4]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文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