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潇潇
(北京外国语 大学亚非学院,北京 100089)
论斯里兰卡种姓的起源
江潇潇
(北京外国语 大学亚非学院,北京 100089)
种姓制度起源于印度,是印度教社会的结构基础。斯里兰卡作为南亚次大陆文化圈的一员,种姓也是其社会构架的重要特征。僧伽罗族和泰米尔族是斯里兰卡的两大主要民族,它们的起源与印度有着很深的渊源,种姓在这两个民族形成之初就存在,且带有浓厚的北印度特征。但随着历史的发展演变,不论是僧伽罗还是泰米尔种姓都走上了与印度种姓不同的发展道路。这种变异的产生不仅缘于斯里兰卡自身独特的社会、宗教、经济发展轨迹,也缘于起源之初斯里兰卡种姓内部蕴含的某些特质,正是这些内在的基因让斯里兰卡种姓发展成为一种与印度种姓有着本质区别的社会体系成为必然。
斯里兰卡;僧伽罗;泰米尔;种姓; 起源
种姓制度起源于印度,不论在空间还是时间的维度上,它都对印度社会具有支配性的影响作用。这里的“印度”,可以从两个方面去理解,一是指印度教社会。从起源上来说,种姓是印度教社会的一种等级制度,是“印度教的结构基础”[1](P212)。正如荷兰的印度学家J.C.赫斯特曼(J.C.Heesterman)所说:“人民只要一谈及印度,就会提到种姓制度……在我们的时代,种姓几乎成为印度社会的代名词。印度社会就是种姓社会。”[2](P180)二是指印度次大陆或南亚次大陆,它包括除今天作为国家地理区域意义上的印度之外的巴基斯坦、尼泊尔、孟加拉国、不丹、马尔代夫和斯里兰卡。虽然这些国家或民族的主体信仰大都脱离了印度教,转向了佛教或伊斯兰教,并且这一转向有的已经在两千年前就已经完成,但不论从地理位置还是从文化传承、社会特征上来看,这些国家的文化传统的根都应该在那个“文化上的印度”或者说“印度教”上。所以,种姓在南亚次大陆非印度教社群或民族中的存在是合情而且合理的。而种姓作为南亚次大陆特有的社会现象,是研究南亚次大陆各国社会结构变迁、历史文化特点、经济发展模式、信仰与价值观核心的一个重要维度。
“斯里兰卡”是一个国家概念,这是一个多民族、多宗教的国家。2012年斯里兰卡人口普查的结果显示,僧伽罗族占全国人口的74.9%,泰米尔族占15.4%,其余民族包括摩尔人、马来人、伯格人加起来仅占9.7%。[3]僧伽罗族是斯里兰卡的主体民族,泰米尔族是斯里兰卡最主要的少数民族。虽然僧伽罗族在人数上占有绝对的优势,而且从古至今,两个民族的之间纷争不断,但不可否认的是,僧、泰两个民族在斯里兰卡两千多年的文明进程中,共同扮演了主要的角色。斯里兰卡的历史发展进程就是这两个民族的发展轴线相互交缠共同延伸的过程。任何一个有关斯里兰卡的历史命题,都离不开对这两个民族的共同分析和共同阐述。
斯里兰卡是位于印度半岛南端的岛国,北隔保克海峡和马纳尔湾与印度相望,与印度最窄处距离仅为25公里。这一天然的地理优势让早期印度移民进入斯里兰卡成为可能。根据史料的记载,僧伽罗族的祖先是公元前6世纪迁移至斯里兰卡的来自南亚次大陆北部的雅利安人。而泰米尔人则是从次大陆南部迁移而来的,虽然他们到达斯里兰卡的最早时间没有史料的佐证,但南印度的泰米尔人向斯里兰卡的迁移是一个长期、不断的历史过程。既然早期僧伽罗和泰米尔文明都信奉印度教,那么种姓在斯里兰卡文明出现伊始就已经存在,且可以视为北印度种姓制度的延续。但随着历史的发展演变,不论是僧伽罗还是泰米尔种姓都走上了与印度种姓不同的发展道路。这种变异的产生不仅缘于斯里兰卡自身独特的社会、宗教、经济发展轨迹,也缘于起源之初斯里兰卡种姓内部蕴含的某些特质,正是这些内在的基因让斯里兰卡种姓发展成为一种与印度种姓有着本质区别的社会体系成为必然。
(一)僧伽罗族的起源与印度的关系
斯里兰卡有记载的历史始于公元前6世纪,根据现存的史料和古代石刻铭文中的记载,僧伽罗人的祖先是在公元前6世纪迁移至斯里兰卡岛的北印度雅利安移民。公元前6世纪左右,印度雅利安人迎来了商业的发展和城市的兴起,恒河流域成为贸易中心,陆路与海路贸易都开始兴盛繁荣。商人们从印度河口沿着西部海岸,或从恒河口沿着东部海岸向南航行,不难发现与印度仅一海峡之隔的斯里兰卡岛。岛上盛产的珍珠与宝石让求财心切的商人们趋之若鹜,不断冒险来此从事贸易,这在印度的文献中也时常提及。[4](P31)雅利安人迁移到斯里兰卡是由先驱商业航海者的冒险行为所引起的,这一论点从斯里兰卡文献中所载商人僧诃罗的故事可得到佐证,商人僧诃罗带领随从在岛上冒险、杀妖并最终建立国家,成为僧伽罗族的祖先。中国东晋高僧法显的记载也印证了这一起源说,他说“其国本无民,正有鬼神及龙居之。诸国商人共易市,市易时鬼神不自现身,但出宝物,题其价直,商人则依价置直取物。因商人来、往、住故,诸国人闻其土乐,悉亦复来,于是遂成大国。”[5](P125)
成书于公元5世纪的《大史》,是斯里兰卡最重要的一部编年史诗,由一位名叫摩诃那摩的佛教僧侣用巴利文编撰而成,他从更早的文献中采用史料,加以压缩或衍伸。《大史》中对于僧伽罗族起源的记载,没有提到商人,而是认为僧伽罗人的祖先是拥有狮子血统的北印度的王子维杰耶,他因恶行遭父王流放,来到斯里兰卡岛后在天神的帮助下战胜岛上所居之蛇鬼夜叉,娶土著公主为妻,建立起自己的国家。由于维杰耶是狮子的后代,所以他的后代就将自己称为僧伽罗人。“僧伽罗”一词在梵语中即为“狮子”的意思。
有一点需要指出的是,在维杰耶的故事中,还出现了有关佛教的内容。佛陀预言维杰耶将使斯里兰卡岛成为人类的居住地,且他的教法将盛行于此岛之上,故要求天神保护维杰耶和他的随从们。[6](P41)《大史》成书于5世纪,彼时正是佛教在斯里兰卡全面兴盛之时,编史的僧侣将史料加以加工,使之迎合宗教表述的需要,也是不无可能的。直到今天,虽然史学界仍存争论,僧伽罗人大都愿意认同《大史》中的表述。即便充满了神话色彩,“王子说”比“商人说”有着具体的史料为证,而大部分对于僧伽罗古代历史的研究也都基于这些史料,故本文在论述中也采用“王子说”的论点。总而言之,不论是哪种起源说,我们从中能提取到的一个真实的历史信息就是:在公元5世纪前后,有一支使用雅利安语的移民陆续从北印度渡海来到斯里兰卡。他们带来了印度文化,与当地土著居民通婚、同化、融合,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民族——僧伽罗族。
2、早期僧伽罗种姓
公元前3世纪佛教传入斯里兰卡,是僧伽罗历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关于佛教传入之前的僧伽罗种姓,由于缺乏客观的历史观察者和详实可靠的史料,使得我们不得不从浩瀚史海中找寻零星的证据去拼凑出其最接近真实的面貌。
从时间上看,北印度雅利安人到达斯里兰卡的时候,印度教社会的瓦尔那制度已经十分成熟,作为婆罗门教社会基本制度和结构的种姓必然存在于雅利安人的社群中。也就是说,起源之初从属于婆罗门教社会的僧伽罗族,一开始就存在种姓。从史料中可以看出,僧伽罗种姓最初也按等级高低分为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四姓。在《大史》中,就记载了维杰耶的近臣,一位名叫乌博迪瑟的婆罗门。第一个僧伽罗国家最初的都城“乌博迪瑟城”就是由他主持修建的。[7](P53)在维杰耶去世之后,继任者未登基之前,国家大事也由这位婆罗门代为处理。[7](P57)在《大史》第十章中,也记述了国王班图卡帕亚①班图卡帕亚(前437年-367年),根据《大史》记载,他是继维杰耶建立僧伽罗人国家之后的第六任君主。历史学家们普遍认为,他在位期间雅利安移民和斯里兰卡土著居民结束征战最终实现统一,故他被认为是斯里兰卡历史上第一位真正的僧伽罗国王,阿努拉特普拉王朝的开创者。如何在少年时师从婆罗门班图勒学习吠陀经典。在王国受到敌人攻击时,富裕的班图勒甚至送给国王大笔钱财组建军队。为了感谢老师,国王班图卡帕亚在王城中为班图勒的婆罗门家族修建宫殿,并将班图勒的儿子招进宫中成为自己政权的核心领导人物。虽然史书对婆罗门的记载笔墨并不多,但也不难看出,当时的婆罗门不仅作为知识的传承者、宗教事务的执行者,也是国家事务的参与者和指导者;不仅在宗教和政治上拥有很高的权力,在经济上也积累了巨大的财富。这与印度婆罗门的情况是十分相似的。不过,早期僧伽罗社会的婆罗门人数并不多,考虑到婆罗门种姓在印度社会的崇高地位,不论是追随商队艰辛开辟商路,还是追随被流放的王子海上冒险,大量婆罗门加入的可能性都很小。因而可以说,对比印度婆罗门,早期僧伽罗婆罗门种姓的权力、地位和影响力都要弱很多。
早期僧伽罗的刹帝利种姓主要包括王室、贵族和掌握军队的将军。虽然《大史》中并未明确指出维杰耶是一位刹帝利,但当他们在斯里兰卡岛上定居下来,随从们拥护他为王时,维杰耶却表示要等到娶到一位与自己等级相符的刹帝利女子为妻才肯称王。[7](P53)维杰耶身后无子,按照他的遗愿,婆罗门们不得不从印度请来他的侄子班图瓦萨戴瓦继承王位,这位新国王被明确记载为刹帝利。根据印度种姓血缘继承、互不通婚的规范不难推测出维杰耶一定属于刹帝利种姓。《大史》中记载的所有僧伽罗国王(除去外族入侵取代僧伽罗人为王的情况)都属于刹帝利种姓。另外,古代僧伽罗国王能够问鼎皇权的一个必要条件,便是必须有一位刹帝利出身的妻子;若无,则不可加冕。[7](P58)由此可见,古代僧伽罗国家的统治权力始终掌握在刹帝利种姓手中,且刹帝利也非常热衷于维护自己种姓的纯正。史书中对刹帝利种姓的描写和重视,要远胜于婆罗门种姓。一个原因可能是在最初建立起国家的僧伽罗先民中,刹帝利较婆罗门占有人数上的优势。第二个原因则是,这些先民于公元前5世纪渡海而来,那正是佛教作为一种反婆罗门的思潮在印度兴起的时间。佛教主要代表了四种姓中属刹帝利和吠舍种姓的一部分人的思想观念,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们的政治经济利益和主张。佛教的诞生说明婆罗门严苛的种姓压迫已经引起了其他种姓的强烈不满。虽然没有史料的记载,但我们可以推测,在这样的社会历史背景下迁移到斯里兰卡的僧伽罗先民,尤其是刹帝利和吠舍种姓,可能已经初步具备了反婆罗门的思想基础,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后来佛教会那么迅速地被僧伽罗统治者接受并逐步取代婆罗门教的主导地位。婆罗门种姓虽然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仍然存在,但失去婆罗门教这一维系种姓秩序的精神核心,婆罗门种姓的力量被大大削弱,最后慢慢退出了僧伽罗历史的舞台。史书上所揭示的另一个细节也可以作为这一观点的佐证,从天爱帝须王①天爱帝须(前307年- 267 年),阿努拉特布拉王朝时期的著名君王,他在位期间佛教被传播到斯里兰卡,并受到王室的拥护。开始,国王的加冕仪式由刹帝利出身的女子主持,至于婆罗门,不要说仪式上所承担的职责,连是否需要出席都未提及。按照种姓的规范,婆罗门掌握神权,独揽宗教事务,专司祭祀仪式。但在国王加冕这么重要的政治、宗教仪式上,应属于婆罗门的神圣职责被交由刹帝利完成,并成为国家的礼仪规范,这说明僧伽罗婆罗门种姓本身的弱势由于佛教的影响被进一步削弱,而刹帝利种姓的政治、宗教权力被强调并日益壮大。
吠舍种姓是早期人数最多的僧伽罗种姓。《大史》第七章中记载:维杰耶向南印度国王马杜拉请求将女儿嫁给他,国王不仅同意,还遣送七百名女子给维杰耶的随从做妻子,并派遣了工匠十八种行业的人们一千户,来帮助他建立新的国家。[7](P54)此处的“行业”一词,综合各种史料中给出的释义,应作“商业、手工业、农业”解。值得注意的是,僧伽罗早期吠舍种姓中占主导地位的是商人,这恰恰暗合了对僧伽罗族起源的另一种合理推断,即:早期往来于印度和斯里兰卡进行贸易活动的雅利安商人,是僧伽罗族形成的一支主要力量。不过,人数上优势并没有改变吠舍在四姓中的地位,它仍然排在婆罗门和刹帝利之后。这个时期的吠舍种姓内部,已经出现按照职业划分的村落。虽然史书中没有直接提及,但提到在天爱帝须王时期,为满足僧侣居住和民众修行的需要修建了大量的修行所。由于国王将不同种姓的民众(主要是吠舍)按照职业分别安置在不同的村落,所以村落有各自的修行所,各种姓的佛教徒们均前往自己村落附近的修行所礼佛冥想。这就意味着,佛教传入之前,按种姓划分的村落就已经开始出现。虽然没有关于种姓间接触的规范和禁忌的记载,但至少他们是相对独立的。
首陀罗位于种姓体系中的最底层,不属于再生种姓,首陀罗的种姓义务就是为前三种种姓服务。公元前5世纪到3世纪这段时期内,印度的首陀罗种姓主要由奴隶、被征服的土著居民、仆人、从事低下劳作的工匠等构成,他们受到奴役、压迫和歧视,境遇与奴隶等同。在斯里兰卡史料对这一时期种姓的描述中,我们找不到“首陀罗”一词,甚至等同于其含义的词汇也没有。只是在提及某些种姓时,说其“比吠舍种姓低下”。不过史书能找到“奴隶”一词,最早见于《大史》。在班图瓦萨戴瓦国王,即维杰耶的继任者统治时期,由于婆罗门预言国王的小女儿将来所生之子将杀死自己的舅舅们,故王子们将妹妹囚禁起来,并派一名女奴去照顾她。[7](P60)联系这一时期印度首陀罗种姓的情况,以及斯印之间的人口往来,我们基本可以肯定首陀罗种姓在早期僧伽罗社会的存在,他们的社会地位、职业应当与印度首陀罗是相似的。
总的来说,早期僧伽罗种姓基本保持了印度种姓的原貌。在佛教传入之前,僧伽罗社会的信仰主导与价值核心也是婆罗门教,这就决定了种姓存在的必要和必然。这里,我们不得不注意到两个问题:一,种姓的本质是婆罗门为了实现自我群体特权与利益的最大化、长久化、合理化而制定的严格规范的社会体系,但婆罗门种姓在僧伽罗社会中的弱势,使得僧伽罗种姓从最开始就缺乏一个强大的向心力,一个能始终维护、坚持种姓原则与规范的强大力量。当面临新的信仰选择、新的经济关系、新的社会分工时,僧伽罗种姓更容易发生改变。当然,根据社会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任何一种社会制度都处于不断变化的过程中,印度的种姓也是如此。不过,对于印度来说,无论各个种姓如何此消彼长,只要无法脱离婆罗门教—印度教的内核,就不会在基本结构与规范上做出根本性的变革。但在僧伽罗人接受佛教放弃婆罗门教后,僧伽罗种姓能够通过一种几乎洗心革面的改变,让精神内核与其相悖的佛教社会接受它,并且一直存在至今,就在于这种“柔软的可塑性”。第二,僧伽罗族并不单纯是雅利安移民的后裔,雅利安移民来到斯里兰卡之前这里生活着土著居民。根据考古发现,公元前6世纪至前3世纪,岛上还存在过土著民族的国家。土著居民的生产力大大落后于印度雅利安人所以被征服,但民族征服的过程一定伴随着同化与融合的过程。维杰耶的故事中,他就娶了土著夜叉族的公主为妻并育有子女。同化与融合的也不会仅仅是血缘,也会有文化、思想、信仰,哪怕征服的那一方占有绝对的优势,这种影响也是相互的。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解读,僧伽罗族在起源的时候它的文明带有一定多元化的特征,这也是削弱婆罗门教势力与影响的一个可能的原因。
斯里兰卡的泰米尔人是从印度次大陆南部迁移而来的,但他们到达斯里兰卡的最早时间却没有史料的佐证。关于最早到达斯里兰卡的是北印度雅利安人还是南印度的达罗毗荼人,史学界一直存在争议。由于南印度与斯里兰卡在地理位置上更加接近,达罗毗荼人似乎比雅利安人更容易发现这个岛,也更容易达到这里。斯里兰卡西北部与南印度之间仅隔一条保克海峡,最近的距离大概只有30公里左右。不过关于泰米尔人先于雅利安人有大规模的移民来到斯里兰卡,却缺乏证据。不管怎样,由于地理上的便利,南印度泰米尔人向斯里兰卡的迁移是一个长期、不断的历史过程。不论从人类学角度还是从宗教、文化角度看,斯里兰卡的泰米尔人与南印度泰米尔人都是同宗同源。由于历史原因,斯里兰卡的泰米尔人按照迁移到斯里兰卡的时间和过程不同分为两部分,在欧洲殖民入侵之前的漫长历史过程中迁移而来的移民——斯里兰卡泰米尔人,和在英国殖民统治时期被招募来在高地种植园工作的泰米尔劳工——高地泰米尔人(也被称为“印度泰米尔人”或“种植园泰米尔人”)。
(一)斯里兰卡泰米尔人
《大史》中提到维杰耶为了维护种姓纯正舍弃土著妻子与儿女,向南印度国王求来刹帝利公主做皇后并成为第一位僧伽罗国王。南印度国王同时送来了许多少女(这些少女后来根据各自的社会地位,分别与维杰耶的大臣和侍从们结了婚)和来自18个手工业行当的一千户人家。这一叙述表明,当时不论是北方还是南方的印度人都来往于印度和斯里兰卡之间,他们的融合从斯里兰卡的民族诞生之初就有体现。考古发现的来自公元前铭文中,曾不止一次点名道姓地提到泰米尔人,这些泰米尔人大都是商人,但有意思的是,他们都使用僧伽罗语,用婆罗米文书写。[8]不过,零星的移民对一个新民族的形成所做出的贡献实在是有限,只有大规模的移民过程才是促成一个新民族出现的最重要前提。泰米尔人大规模地移民斯里兰卡总是与战争联系在一起,有据可查的第一次大规模移民发生在公元前2世纪初。那是由于公元前3世纪末爆发了史籍中提到的最早的一次僧泰战争,南印度泰米尔人统治者征服了僧伽罗国家,前后5位泰米尔国王在首都阿努拉特普拉统治了44年之久。其后公元5世纪、10世纪都发生了大的僧泰战争,每次泰米尔国王都入主僧伽罗国家长达半个世纪或者更久。
但有一点值得注意,迄今为止,尚未发现一件公元10世纪以前用泰米尔语写的铭文,最早的泰米尔语铭文写于公元10世纪末,也就是朱罗王国征服该岛之后。[8]可以这样理解,10世纪以前虽然大大小小的泰米尔移民潮不断地涌入斯里兰卡,但民族融合的主流始终是泰米尔人被僧伽罗人的文化所同化,可以说,在这一历史时期的斯里兰卡并不存在独立的泰米尔文化。从7世纪开始,南印度相继出现了大帝国,政治权力的增长越来越多地影响到斯里兰卡。9世纪开始,泰米尔王国公开企图将斯里兰卡置于南印度统治之下,战争越发频繁,侵略与反侵略的历史甚至贯穿了公元10世纪整整100年的历史。10世纪末,斯里兰卡或者说斯里兰卡的大部分地区最终成为朱罗王国的一个省,直到77年之后僧伽罗人才夺回了自己的政权。公元9、10世纪的僧泰战争,在斯里兰卡的政治和社会结构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战争使得泰米尔士兵大量涌入斯里兰卡北部、东部地区,让统治者面临管理的头疼问题。在这一时期的史料中,我们可以看到“泰米尔土地分配”、“泰米尔人所享用的土地”、“属于泰米尔村庄的土地”[8]等提法,这表明独立的泰米尔社群正逐渐形成。统治者这么做的初衷可能是为了便于行政管理,但却推动了泰米尔人、泰米尔文化的凝聚,僧泰同化的进程被大大减缓。大约在13—14世纪之间,北印度的南侵造成更多的泰米尔人来到斯里兰卡北部地区的泰米尔人聚居地,人口的激增、民族实力的增强、僧伽罗王朝的南迁,最终导致了贾夫纳①贾夫纳是斯里兰卡北部半岛的名称,直到今天仍是斯里兰卡泰米尔人的聚居地。泰米尔王国的出现。
僧伽罗族和斯里兰卡泰米尔族的形成明显有着很大的不同,一是后者持续的时间更长、因素更复杂;二是虽然两者都是印度移民的后代,但前者几乎是形成之初就放弃了母文明最核心的那部分文化特质,按照自己独特的轨迹发展,创造出新的文化;而后者则未能脱离印度教文明的土壤,即便受到僧伽罗文明深深的影响,即便发生了偏离印度教教理的倾向,也始终无法改变自己文化的基因,只能被看做是南印度文化的一个分支。之于种姓,亦是如此。
前文中提到的公元前铭文中的泰米尔人,他们的名字都是梵文,这就意味着达罗毗荼人大量移民到南印度以前,曾经在印度河下游一带住过一个时期,且长度足以使他们受到雅利安人的影响。早期泰米尔人信奉婆罗门教,他们的文化属于婆罗门教文化,所以早期的移民一定是带着种姓的传统和观念移居到斯里兰卡的。尤其是大规模的聚居地开始出现以后,泰米尔社群必须保持自己的信仰与社会组织体系,才有可能不断接受从南印度加入的新移民,并壮大成为有别于僧伽罗社会的斯里兰卡泰米尔社会,这一体系就是以印度教为核心的种姓。所以从始至终,泰米尔种姓都拥有印度教的宗教内核。
但是,南印度泰米尔人的种姓并非与北印度的种姓正统完全一致。婆罗门在种姓等级体系中虽仍是最高,但却并不是名至实归的,实际拥有财富、权力、以及对其他种姓的支配地位的是土地耕种者种姓维拉拉(Vellalar),婆罗门的地位似乎只成为了对印度教传统的附和。婆罗门种姓的衰弱与属于首陀罗的维拉拉的地位提升,甚至让南印度泰米尔种姓看上去与印度教正统格格不入。斯里兰卡泰米尔人所继承的就是南印度的这一社会结构与阶序传统。来到斯里兰卡的泰米尔人中的婆罗门人数很少,这更削弱了他们的力量。贾夫纳王国的皇室声称自己属于婆罗门—刹帝利种姓,意为掌握军事大权的婆罗门。印度教的精神内核,让婆罗门种姓的地位始终不会受到像僧伽罗社会中所遭受的那种致命冲击,至少在制度的排序认可上,婆罗门始终是排在第一的。不过贾夫纳的国王们的自我定位,也显示出斯里兰卡泰米尔种姓中的婆罗门,实际上不具备对世俗权力的主宰优势。不论在宗教、政治还是经济上,都远没有印度婆罗门的地位那么至高无上。排在婆罗门之下的是土地耕作者维拉拉种姓。他们占有人口的大多数,主要包括农民、土地占有者和国家官吏,维拉拉是泰米尔王国存在的社会基础,是实际上的最高种姓。这一现象让人很难不联想到僧伽罗社会中的情况。土地耕作者的种姓地位均被抬高到了前所未有的地位,这正是僧泰种姓相互关联的反映,也是由斯里兰卡经济社会发展水平所决定的。维拉拉种姓之下,还有渔民种姓卡拉亚尔(Kariayar)和木库瓦尔(Mukkuwar)、商人种姓杰提亚尔(Chettiyar)、诸多手工业者种姓、以及服务业种姓等等。
我们在这里讨论的早期斯里兰卡泰米尔种姓,显然与早期僧伽罗种姓处于两个完全不同的历史时期。这主要是由于斯里兰卡泰米尔族的形成,经历了漫长的阶段,晚至13世纪才建立起有自己独立社会制度的国家,斯里兰卡泰米尔族才算真正形成。此时的斯里兰卡泰米尔社会的主体,已经在斯里兰卡和僧伽罗人共同生活了一千多年,缺乏印度次大陆浓厚的印度教氛围以及受到僧伽罗佛教社会的影响,都让斯里兰卡泰米尔种姓身上多少带有些“僧伽罗特征”。当然,这种影响的作用力是相互的,这一时期的僧伽罗种姓身上同样存在“泰米尔印记”。早期斯里兰卡泰米尔种姓有一个明显区别于僧伽罗种姓的特征,那就是种姓严格地分为“洁净”与“污秽”两类。印度教倾向于把宇宙万物看作一个有差等的序列,而在这个序列中,自然界、超自然界以及人类社会的一切存在物,同时又是根据“洁净”与“污秽”的标准来分类定级的。这种观念用之于人类社会,便成为种姓划分的重要依据。种姓隔离的各种表现形式,几乎都可以从洁净和污秽的观念得到解释。信仰印度教的斯里兰卡泰米尔人,无法摆脱这种对世界最基本的理解方式,体现在种姓上,就是“不可接触者”即“污秽种姓”的存在,包括理发匠种姓阿姆巴塔尔(Ampattar)、农业工人种姓帕拉(Pallar)和那拉瓦尔(Nalavar)、鼓手种姓帕莱亚尔(Pariayar)等等。这些种姓不仅从事社会最底层的职业、受到洁净种姓的歧视,在宗教生活中也被排除在外,他们甚至不能进入高等种姓的印度教神庙。“洁净”与“污秽”观念在斯里兰卡泰米尔种姓中无法避免,也意味着无法避免种姓歧视和压迫。
(二)高地泰米尔人
高地泰米尔人主要由19、20世纪之间,英国殖民当局从南印度招募来的大量种植园劳工组成,也包括一些主动移民过来的商人。1815年英国殖民当局全面接管斯里兰卡,开始在中部山区大力发展种植园经济。由于高地地区的僧伽罗人大都属于高等种姓土地耕作者高维,受传统观念影响,不愿从事雇工的工作。且种植园工作辛苦、报酬很低,而且咖啡收获季节也正好赶上农忙时节,所以僧伽罗人不愿意去种植园工作。面对劳动力严重短缺的问题,英殖民当局开始从南印度招募契约劳工。最早的一批两千余人在1839年来到斯里兰卡。[9](P43)由于咖啡种植园所需要的是季节性工人,早期的泰米尔劳工都是作为季节性临时工进入斯里兰卡的,他们往来于印度和斯里兰卡之间,零散且流动性大。但到了19世纪末期,随着茶叶种植取代咖啡种植,茶叶种植园的用工需求激增,迁移至种植园的南印度种姓数量大大增加,且同一种姓的人们聚居在一起工作、生活,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各种姓的相对独立和完整。就这样,南印度泰米尔劳工开始在种植园定居下来,由于茶园的很多工作女工和童工也能胜任,他们的迁徙往往以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为单位。这个迁徙过程从19世纪30年代开始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大约持续了120年。
显然,种植园艰苦的工作环境很难吸引南印度高种姓的人们。泰米尔劳工大都出身于低种姓,其中属于“不可接触者”的帕拉(Pallar)和帕莱亚尔(Pariayar)占一大半,其余如维拉拉(Vellalar)、安巴拉卡兰(Ambalakkaran)、瓦南(Vannan)等“洁净”种姓占一小半。封闭的环境、充足的人口、家庭和种姓数量,让高地泰米尔人得以延续自己的种姓传统。首先,即便不可接触者的人数远多于洁净种姓,但也不会改变他们的卑微地位,高地泰米尔人社会中,洁净与不洁种姓之间依旧等级分明。其次,以家庭、族群为单位的迁徙模式,让种姓内婚很容易得以实现,种姓血统与秩序能够得到充分保障。
斯里兰卡高地地区从古至今都是僧伽罗人的聚居地,1815年之前,最后一个僧伽罗王朝就位于这一地区,僧伽罗最高种姓高维(Govi)中的大部分也住在这一地区。但即便生活在僧伽罗人中间,高地泰米尔人也没有像斯里兰卡泰米尔人那样与僧伽罗人相互融合相互影响,而是始终处于一种封闭隔绝的状态。这一方面是由于语言不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殖民者的种植园与僧伽罗村落一般是分隔开的,种植园主们严格地管理和限制着泰米尔劳工的自由,加上艰苦的劳作,大部分高地泰米尔人根本没有机会与僧伽罗人接触。不仅是其他民族,甚至也没有证据显示高地泰米尔人与同属一个民族的斯里兰卡泰米尔人之间有任何联系,尽管他们拥有相同的语言、文化、宗教和种姓观念。这其中的原因可以总结为三点,一、斯里兰卡泰米尔人集中居住在斯里兰卡北部和东部,与中部山区距离遥远,是造成交流的一个客观障碍。二、高地泰米尔人的职业直接导致了他们生存空间的隔绝。三、如前文所说,高地泰米尔种姓构成中低种姓占了大多数,尤其是有大量的“不可接触者”。而斯里兰卡泰米尔种姓中维拉拉占了大多数,主体是高级和中级种姓。泰米尔种姓对宗教纯洁性的追求和对种姓等级的固守,恐怕会让这两类泰米尔人即便相遇,也很难有什么交集。高地泰米尔人集中分布在中部山区的种植园地区,他们在这个隔绝封闭的环境中保持着自己的风俗习惯,与斯里兰卡泰米尔人的差异明显,所以在1911年的人口普查中,殖民当局不得不将他们与斯里兰卡泰米尔人分开,作为一个单独的民族集团来看待。
高地泰米尔人与斯里兰卡泰米尔人的形成也处于不同的历史时期,因此即便种姓的起源一样,高地泰米尔人在迁移到斯里兰卡时所带来的种姓与在斯里兰卡发展了600多年的斯里兰卡泰米尔种姓相比必然有所不同,且在之后的历史时期中,高地泰米尔种姓也一定需要对自我结构做出调整以适应新的社会环境和经济关系。所以两种种姓的特征、发展道路、社会境遇以及对族群自身的影响作用,都具有很大的差异。我们讨论斯里兰卡泰米尔种姓,必须将这两个泰米尔群体的种姓分开来,通过研究差异,寻找僧伽罗文化在其中所起的作用,通过发掘共通,探索隐藏在种姓现象背后的印度教泰米尔文化的根源。
随着公元前3世纪佛教传入并最终成为僧伽罗人的信仰,僧伽罗人在随后的两千多年里作为上座部佛教最初的传承者和重要的发扬者在佛教历史上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平等”作为佛教哲学中的一种核心理境,显然与种姓的“等级”观念背道而驰。但在僧伽罗社会几千年的演变中,种姓却没有消失并延续下来。这与佛教产生的背景、僧伽罗族起源时的种姓特征都不无关系。而对于一直坚持印度教信仰的泰米尔人来说,他们的种姓则一直保持了印度教种姓的精神内核。但斯里兰卡泰米尔人毕竟脱离了南印度的社会环境而存在了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在与僧伽罗人和佛教价值观不断的碰撞、融合中,泰米尔种姓不可避免的受到影响,向世俗化逐步倾斜。不过即便如此,斯里兰卡泰米尔种姓也始终不能摆脱印度教的生存环境,无法像僧伽罗种姓那样发生本质的变化。斯里兰卡种姓内部的这种不统一性恰恰是斯里兰卡文化多源性和多元化的一种体现。通过对这一现象的研究,我们能够将视角扩大至整个斯里兰卡的社会发展历史,在此基础上去探讨僧伽罗人和泰米尔人社会行为以及生活方式等方面的发展与变迁,从而得以窥见文化发展的一般规律。而种姓差异所折射出的文化差异,也是带来民族矛盾与冲突的根源之一,准确解读“斯里兰卡种姓”这一社会现象,深入分析僧、泰民族在社会基本构架、信仰价值观上的本质性差异,也有助于我们理解斯里兰卡国内的民族矛盾与冲突。
[1] M.N.Srinivas.Religon and Society among the Coorgs of South India[M].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2.
[2] J.C.Heesterman.Caste,Village and Indian Society,in The Inner Conflict of Tradition:Essays in Indian Ritual,Kingship and Society.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5.
[3] 斯里兰卡政府人口普查与数据部官方网站.http://www.statistics.gov.lk/PopHouSat/CPH2011/index.php?fileName=Activities/ TentativelistofPublications
[4]林承节.印度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5] 法显撰.章巽校注.法显传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5.
[6] 尼古拉斯,帕拉纳维达纳.锡兰简明史[M].李荣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2.
[7] Composed in the late5th or early6th Cemtury CE.by Ven Mahanama Thera.This translation by Wilhelm Geiger(1912).The Mahavamsa,the great chronicle of Sri Lanka,VII,pp53.
[8] 西利玛·吉利巴慕尼.古代和中世纪斯里兰卡的泰米尔人:民族同一性的历史根源[J].民族译丛,1987,(5).
[9] Garrett C.Mendis.Ceylon under the British[M].CAC Colombo,1944.
责任编辑:潘文竹
On the Origin of Castes in Sri Lanka
JIANG Xiao-xiao
( School of Asian and African Studies,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
Originating from India,the caste is the social foundation of the Hindus society.The same is true of the social structure of Sri Lanka.The Singhalese and the Tamil people of Sri Lanka have strong characteristics of north India,and the caste has existed for along time there.With the development of history,these two peoples have undergone some changes in their caste system due to their own development patterns of society,religion and economy.Eventually these changes have inevitably led to adifferent caste system from that of India.
Sri Lanka;Sinhalese;Tamil;caste;origin
K358
A
1005-7110(2013)05-0098-06
2013-06-2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东方文化史”(批准号: 11&ZD082)阶段性成果。
江潇潇(1982- ),女,江苏扬州人,北京外国语大学亚非学院僧伽罗语教研室讲师,主要从事僧伽罗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