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皮 武
大学课程决策涉及主体在一定背景下对外界输入信息的编辑、评价与决断,充斥着理性与非理性的交织与纠缠。随着研究的进展,今天我们已经不再仅仅认为它是一个根据教育目标选择和组织教育经验的纯粹理性过程,而更是一个涉及各相关利益方的博弈和妥协的政治过程,是在目标、价值、利益、偏好的冲突与协调中完成的。本文以X大学的课程决策为例,聚焦于在权力与中国式“关系”嵌入背景下的大学课程决策运作的实然状态分析,并尝试为大学课程决策的过程与结果增加具有本土色彩的解释框架。
根据本文对权力的理解,可以把权力分成三种维度:明确使用权力、依托无形力量和形成自觉。[1]运用这三个维度来分析课程决策过程的权力形式,有助于更好地理解课程决策过程中行动者的策略。
1.明确使用权力
这是权力的第一个维度,包括强制力、经济支配、权威和劝告四种类型。很多情形下,这一权力维度处在潜隐状态而难以被察觉。不过,依据一些可观察的线索,它可以被推导出来。
强制力分为物质和心理两个方面,前者指权力拥有者采用或威胁采用有形的物质性行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后者指权力拥有者采用语言或象征性侮辱、责备、背后议论、刻板化地将个体归入某一不良团体等手段,毁坏个体的自我概念。经济支配是指运用个人的力量,通过聘用、解聘、提拔、评价受雇者地位,影响他人的工作、职业发展或经济成功机遇,借此影响他人的行为。经济支配的另一些形式是运用个人的力量,通过影响他人的工作条件、日程安排、工作分配、休假日期,使他们服从自己的愿望。权威是建立在合法性基础上的自愿服从。权威依赖于合法性,即相信某一位人士应当享有特权,包括家长权威、法定权威、专业权威和魅力权威等。劝告指的是促使他人改变原有的价值排序,坚信某种行为是好的,从而影响他人的行为。
2.依托无形力量
权力的第二维度是依托无形力量,在这一维度之中,很少有行为者意识到自己正在行使权力。“在第二维度上行使权力,通常限制一些团体的自觉参与,不仅排除了人们通过正式会议议程提出问题的可能,甚至还限制了人们通过特定的没有正式议程那么显眼的方式提出一些议题的机会。”[2]
X大学课程决策空间的构建历史可以澄清权力维度一和维度二之间的差异。在X大学有了一定课程决策权的早期,课程决策权主要掌握在少数行政领导和学术权威手中,但学校在有关课程决策的正式通知中表示要广泛听取教师意见,并明确要求在教研室活动时把本专业课程体系安排作为专题进行讨论,形成书面讨论意见供全校课程决策时参考。可以注意到,这样的决策空间中还没有学生的位置,在这一意义上,学生没有课程权力是权力的第一维度导致的。到了近一次的课程决策安排,学校提出了“以学生为本”的口号,明确认可了学生的课程权力,要求听取学生的意见,但是有关的课程决策通知除了在学校、学院主要领导参加的专题会议上发放和宣读外,主要通过学校的电子办公系统发布,而且说明各位老师、学生的相关意见可在规定时间内通过该系统进行反馈。由于校园电子办公系统主要用于学校行政办公,除了借用行政管理人员的密码,学生和普通教师是无法进入的,因此这一规则虽然没有被行为者意识到,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学生和普通教师的发言权,学生和一般教师对课程决策的漠不关心是由行使权力的第二维度这一中介因素造成的。
3.形成自觉
所谓形成自觉,指的是人们在社会化过程中对权力结构的适应和内化。人只要生活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之中,就处在接受第三维度权力的过程中,因为所有人都在经历文化适应。研究发现,对于形成自觉发挥着最重要作用的是一些社会机构及大众传媒。另外,学校组织和宗教组织同样在帮助人们形成对世界的认识。因此,“许多人在形成自觉的过程中,或者不可思议地获得了权力,或者不可思议地失去了权力。”[3]而文化环境对形成自觉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4]如此就形成了两级,一级是权力拥有者,一级是失去权力者,可怕的是,“形成自觉”让他们认为这一切理所当然,前者认为自己天生地应当拥有权力和特权,后者接受“命运”安排,自认愚昧,使社会结构得以定型。
“关系”是深具中国本土特色的一个概念。对于中国传统人际关系的解释框架,以费孝通提出的“差序格局”影响最大,它与西方社会的“团体格局”互为对应。“差序格局正是这样一种带有前瞻性的概念……显示出它在解释中国人与中国社会问题上的奠基性”,[5]作为基本的社会结构,“差序格局”也是通向“关系”内涵的入口。费孝通认为,我们“和别人所联系的社会关系,不像团体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个平面上的,而是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6]其要点有二:一是“关系”依亲疏远近分成不同的圈子;二是不同的圈子会适用不同的互动法则。因此,关系实际上是指“人们根据他人与自己的远近,按照以我为中心往外推以及推己及人的原则形成的或者说蓄意精心建造的一个社会网络(social network)”。[7]目前,对中国式关系本质的研究呈现多元发展的态势,比如杨国枢把中国人的差序格局由近至远划分为家人——熟人——生人三个层次。在家人关系中,彼此之间实行责任原则,而并不期望对方的工具性回报;在熟人关系中实行的是人情原则,比较期望工具性回报;而在生人关系中则实行利害原则,从而工具性回报的期望最高。[8]而黄光国又进一步发展了差序格局的理论,指出中国人的关系可分为三类:工具性关系、混合性关系、情感性关系,十分类似于杨国枢的划分,只是他指出了每一层圈子的互动法则。[9]笔者认为目前有一种观点比较全面且较有影响:“关系的本质就是关系的契约性(或结构性)、情感性、工具性三个维度演进、凸显、变化的过程”。[10]其中工具性与情感性易于理解,契约性关系的内涵需要略加解释。契约性可以理解为社会学中的“结构性”,这里的“结构”既可以指称已有的“先在显性的关联事实”(名词),也可以指称这一关联在未来的持续存在和稳定(动词)。比如甲与乙虽情意相投,与丙意气不投,但当乙与丙发生矛盾的时候,甲却因和丙存在关系的契约性(指存在“显性的关联事实”,比如为同门师兄),而不得不选择站在丙一边而抛弃乙。
根据有关研究,如果环境条件改变,将会有不同类型的关系成分占据优势地位。假定合作目标明确且诱人,而且是在隐蔽的条件下,则人们倾向于根据能力大小选择合作伙伴,表现为工具性关系占优势;而一旦把这种选择过程公开化,则情感性关系将占据优势,因为他们之间存在一种隐性契约,如果违背,将会显得“不仗义”而受到圈内人的指责。
毫无疑问,决策是权力运用在大学管理中最具有强制力和影响力的领域,所以,对决策的控制大多以权力为后盾。以培养方案制定动员大会为例,其程序的安排如下:
1.校长主持大会;
2.分管教学的副校长作动员报告,阐述制订新的培养方案的意义和原则;
3.党委书记表态赞同,并要求大家全力支持;
4.选择两个学院的院长就本项工作做交流发言。
一切看似寻常,但却是一个经过精心设计的程序,目的在于确保核心决策者意志的顺利实现。借用戈夫曼的剧场理论,会议提供了一个舞台,剧场中的演员通过表演以及与他人的互动达到权力掌控的目的,并在此过程中建构了某种权力与秩序。[11]党政两位“一把手”在学校决策体系中处于核心位置,有能力通过奖惩等手段来控制另一类行动者,他们的出席并“力挺”,属于权力作用的第一维度:“明确使用权力”。最后两位发言者也是经过精心选择的,他们是学校中间层级的代表,擅长于领会上级意图并不折不扣地执行,其包含“认真学习文件,深入领会精神实质,结合本学院本专业实际坚决贯彻落实”等内容的发言稿是会前经过与学校核心决策层共同商讨后确定的,这样的发言起到了“榜样引领”的作用,是防止各种“杂音”出现的一道屏障,是奠定整个大会“上级布置,下级坚决执行”基调不可缺少的一个环节。这样,“演出”的“剧本”早就事先拟就,主配角“演员”、“剧情”和“对白”已经了然于胸,一般来说,各色人等将会按照分派的角色倾情演出,共同营建理想的会议情境。即使有冲突,也会通过背后的私人交易加以解决。“台词”是权力的化身,在学校众多的涉及决策的会议上,都重复出现核心人物的话语霸权,从而在一开始基本上就决定了决策结果,有人将这种现象称作大学决策的“定调子”现象。[12]这种“定调子”正是权力的一种作用方式。话语与权力密不可分,是特定场域内权力结构的体现和利益表达的手段。福柯说:“在任何社会里,话语一旦产生,即刻就受到若干程序的控制、筛选、组织和再分配”[13]。话语和权力互为表里,在大学场域,话语与权力正是在决策空间的关系网络中实现共谋的。
除了核心决策者之外,决策过程中的普通参与者又遵循何等行动策略呢?比如大学普通学术人员或者普通教师对课程决策的“有限参与”,除了相对于他们所属群体的总数而言,参与决策的教师人数偏少,而且参与的形式单调,多数只是座谈会形式。即使在这样的决策会议上,一般决策参与者往往不能准确完成自己一方代表的角色定位,而无意识地充当着核心决策者的同谋及其意志合法化的工具,原因或许用马奇的观点可以解释,即:很多情形下人们的决策过程是受“合乎情理的逻辑”所支配的。这里说的“合乎情理的逻辑”,就是人们普遍接受的行为规范的制约。因为人们在决策过程中总是要面对三个问题:
1.这是什么样的情形?
2.我在扮演什么角色?
3.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的角色该如何行为?
当普通学术人员参与集体决策时,由于其在大学场域中的角色是多重的,比如他们除了是学术场域的专业人员,也同时是科层制中的下属,当各种社会角色存在矛盾时,由于当下中国大学行政化的蔓延,在学术特征明显的课程决策领域,官场的逻辑也往往变成了支配性逻辑,对决策参与者来说,配合“上级”变成他们的“合乎情理的逻辑”。
学校面对国家的统一要求,各专业在课程决策时又要面对学校颁布的统一模板,当上层要求与自身利益产生冲突时,总能找到变通的办法。例如,国家对大学思想政治课程设置有统一的规定,同时为了提高课程实效,“改革”在各所大学都不断被倡导。但是,很多学校在“改革”的名义下,却流失了课程的实质。比如《形势与政策课》64课时,每学期8课时,“改革”措施是:在总课时中增加实践课时比例(利用假期让学生进行社会调查,以调查报告代替课程任务);增强课程的网络化水平,通过网络平台进行互动(取代部分传统课程教学);邀请名家举办专题讲座,扩大幅射面,提高实效性。这些改革看起来形式新颖,但内容还是老面孔,实际上都隐含着一个目的,就是缩减传统课时。
上述种种情况反映了当上层统一要求与实际条件相冲突时,决策者常常悄悄改变了决策目标的优先性,进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操作,形成自己的“土政策”,即“根据上级的方针性政策或根据自己的需要,结合本地区和组织的实际状况和利益而制定的一套灵活、可变、可操作的社会资源的再控制与再分配准则”。[14]这也是上层仅追求管理的清晰化与标准化,却无暇进行具体监控的结果。面对上层要求,下层常常会发生“虚假遵从”,即决策者的行为随着“台前”与“幕后”场景的变化而变化,因为“台前”权力负载,就表现出遵从,而一旦到了相对安全和私密的“幕后”空间,一切则全然不同。
决策过程不单是一个“协调过程”,也是一个更为复杂微妙的相互冲突、相互妥协、讨价还价的政治过程。实践中的大学课程决策不是一个绝对浓缩的时空“奇点”,而是可以延展开来的一段连续体,占据一定的空间和时间,呈现出自上而下分步决策的清晰链条,下一环节可以被理解成整个决策过程的一部分,也可以被理解成是对上一环节决策的执行,这就意味着,低层级的决策者可以被排斥在上层决策过程之外,但他们完全可以在下一环节的决策(也是对上级决策的执行)过程中挟带自己的私货,体现个人的意志,从而产生“决策目标替代”现象。
自从把经济社会学中的“嵌入”概念引入之后,中国学界常用“嵌入性”来解释众多社会行为。一旦把课程决策活动嵌入到“关系”中,其微妙的结果也不是传统的决策理论完全能够解释的,此时“关系”乃成为开启中国人社会行动逻辑的文化密码。
在X大学这样的教学型地方性高校,课程、课时是教师的立身之本和主要的经济来源,与他们的利益直接相关。在笔者的访谈中,X大学某教研室主任和专业负责人承认,学院让其承担本专业培养方案的制定工作,新方案强调培养学生的实践能力,要有较强的技能水平,而以前由于历史原因,理论课程安排较多,所以利用这次机会对课程进行了调整,有的删掉,有的合并精简,为学生技能训练让路。比如,原来的《中国××史》和《外国××史》是两门课,按照这次的调整思路,这次应将两门课程合为一门,即 《中外××史》。但长期执教《中国××史》的B是我同门师兄,如果减了,其他课程他一时又轮不上,课时可能就难以保障,所以权衡再三,这两门课还是没有变。
正常情况下,人们对关系的借助总是为了寻求利益的保障,规避各种各样的风险。关系运作时遵循费孝通所说的“差序格局”,关系亲疏不同,则对待的标准也高低有别,有时为了小团体的利益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大圈子,这也是“关系”在中国语境中常常具有负面涵义的原因。不过,在实际的决策过程中,有时候人们却又遵循了相反的逻辑,以致产生了“逆差序格局”。
有学者在研究路桥建设业中包工头工资发放的逻辑时发现了“逆差序格局”的存在,即包工头在面临不能全部发放工人工资的情况下,优先得到工资保障的人恰恰是那些与之没有亲近关系的工人,而有亲近关系的工人反而最后得到工资,甚至长期拖欠。[15]X大学课程决策中也出现了这样的“反常”现象,对其加以研究有助于更深刻地理解“关系”的运行模式。一位老师介绍了自己的经历:我与我们学院分管教学的副院长是同学,同事们都知道我们是一个“圈子”的人。这次培养方案调整需要删减理论课时,讨论会上他首先提出把我的专业理论课“瘦了身”,比起平常关系不怎么样的那些人还惨。不过我也能理解,他年纪轻轻刚做了副院长,不这样做还能怎么做。
当来自上层的删减课程的目标必须完成时,面对关系层的远近,决策者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差序格局”,即先删减边缘关系者的任教课程,需要继继删减时,再轮及核心关系者;而另一种选择的顺序与此相反。但第一种选择却面临某种未知风险,因为核心关系人碍于“关系”,难以通过直接和公开的冲突形式维护利益,而边缘关系人没有了这层顾虑,反而易于撕破面皮,用激烈的方式维护自己的利益。副院长年纪轻、资历浅,一旦遇到强烈反弹恐怕难以收拾局面,课程调整的任务也就无法完成,在上级和同事面前形象都会严重受损。另外,搞亲疏有别也容易招致别人对其道德品质的腹诽。在此情况下,关系中的互惠性让位于自利性,“逆差序格局”行为逻辑就成为该副院长的理性选择。
“逆差序格局”何以可能?其奥秘在于隐藏于关系中的权力。中国是个人情社会,人际互动时往往注重人情,尽量避免触及权力,认为权力的使用会对双方的信任造成伤害。但在这一事例中,同学、朋友式的“关系”却改变不了副院长与作为普通教师的“我”之间的“权力”关系,只是后者平常被刻意掩盖,当面对不确定因素的冲击时,“权力”关系即上升为两者之间的优势关系。在一个较长的时间段内,行为人可能并不会过分计较眼前的利益得失,甚至可能让渡部分利益,因为在持续交往事件中他们更倾向于保持长远预期,所谓“放长线,钓大鱼”。换言之,当把 “时间”作为函数引入这一互动系统时,则“逆差序格局”不难理解,它和差序格局一样,也是行动者的一种理性行为,大都是出于追求和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考量。
可见,大学课程决策并非是一个根据教育目标选择和组织教育经验的纯粹理性过程,而是充满着理性与非理性的纠缠,而一旦决策嵌入“权力”和“关系”因素,在社会合力的作用下,它还会不断改变形态而更加难以捉摸,有可能进一步偏离它的理性目标,表现出随机性和非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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