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诒徵与东南大学易长风潮

2013-03-27 02:32吴忠良
东方论坛 2013年2期
关键词:校董风潮东南大学

吴忠良

(浙江工商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柳诒徵(1880-1956),江苏镇江人,字翼谋,号劬堂,中国近代著名史学家。1915年,柳诒徵任教南京高等师范学校;1925年,因东大易长风潮①关于“易长风潮”,学界目前的研究主要有李娟: 《1925年东南大学易长风潮研究》(华东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9年)、包生耿《1925年东南大学易长风潮研究》(中山大学硕士论文,2006年)、许小青: 《从东南大学到中央大学 1919-1937》中的“易长风潮与政党、社会”一节(华中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04年)、田正平主编: 《中国高等教育百年史论 制度变迁、财政运作与教师流动》中的“政治势力的渗透与东南大学的衰落”一节(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等。而愤而去职,远走东北,离开了任教十载,培养了众多史学界后起之秀的南高师——东南大学。自此以后,柳诒徵曾长时间离开了大学教坛,专任图书馆馆长,是其人生轨迹中一大转折。

东大易长风潮,“此事由来以渐,经过亦极复杂”,牵涉人员极广,时间也长,可谓是东南大学由盛转衰之关键。众多名教授,无论其拥郭抑或是拥胡,不堪校内局势之混乱,纷纷出走,柳诒徵即为其中之一。因为易长风潮发生之日,有人在东南大学校内公开宣扬柳诒徵是学校的汉奸,是他鼓动当时的教育部更换校长,这使得柳诒徵陷于极为尴尬之境地,也使得日后吴宓将柳诒徵揽至清华园的设想落空②吴宓任清华国学研究院主任后曾想将柳诒徵运作至清华,但校长曹云祥认为柳诒徵“在东南(大学)鼓动风潮,断不可聘其来此”。见吴宓: 《吴宓日记》第3 册,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第107 页。。最终,柳诒徵“把定宗旨不再入此校”,且在1951年“尚特溯说往事以详语家人”[1](P96),此事成为其一生之憾事,所以我们有必要探讨下东大易长风潮之于柳诒徵。

1925年1月7日,《申报》登载了民国教育部1925年一号令,决定免除郭秉文的东南大学校长职务,改由上海大同大学校长胡敦复接任。此令直接引发了绵延数年的易长风潮。

当事人郭秉文对此显然是毫无准备的,但他得知电文内容后,马上分别致电教育部和胡敦复,表示自己“如释重负,感谢莫名,应恳迅聘接替,以便接待,而免学校停顿,学子失学”[2];认为胡敦复“转任东大,就熟驾轻,自必措置裕如”,“祈示知到校日期,以便接洽交代”[3]。

消息传到南京,东南大学全校震动。1月8日,东南大学全体学生宣言,反对教育部免除郭秉文校长职务,认为郭秉文劳苦功高,此次被免“事出无端,理无所据,若非受人利用,当系别有阴谋。”[4]东南大学教员任鸿隽、徐则陵和邹秉文等人也联名致电校董会常务校董,希望他们能顶住压力,挽留郭秉文。一时间,函电纷驰。作为当事另外一方的胡敦复也回应自己任事大同大学,“无意于与闻外务”,力辞不就[5]。

尽管当时北京政府教育部继续施压,但总体上尚处于各方平衡状态,且外间舆论以拥郭居多,并将事件起因逐步引向政治层面。如1925年1月20日,上海爱国女校校长季通在致胡适信中言及:“东大更易校长,引起一般舆论的非难;我们南方人,和东大的教职员学生,除郭君同党外,对于他人格的信仰,本来有限;但夷初先生不按校董会推荐的定章办理,也颇为令人不满。并见陶知行先生有文章发表,说此事的动机,是精卫‘党化教育’的主张;如果并无此事,陶先生总不能如此言之凿凿。”[6](P305)“党化教育”一词进入人们视线,并开始将国民党主张的党化教育与此次东南大学“易长风潮”联系了起来。

2月23日,郭秉文受东南大学校董会之托,出洋考察教育。郭的离去,让东南大学得到了暂时的平静,但3月5日的《申报》登载了萧纯锦致柳诒徵和胡刚复的信函,题为“萧纯锦致胡刚复、柳翼谋之亲笔函——勾引汪精卫、吴稚晖、马叙伦破坏东南最高学府之口供”,内云:“嘱呈部恢复评议会,业已遵命照办,并进一步请部取消董事会。想此事已得精卫、稚晖诸人合作。弟今日午后晤夷初,亦允考虑,且声明恢复评议会为当日之事,大约不就即可发表。惟取消董事会一层,则取审慎态度。至电促敦复就职,则允即刻照办。此间已电敦复,如部电到,复电即以教授治校(即恢复评议会)、经济公开两层为就职条件,如部电允可,则到校后一切设施更可不费气力矣”。[6](P320)此信的登载,很容易让人怀疑郭秉文免职之事背后所蕴含之玄机。更耐人寻味的是,此信登载后两天,即3月7日,马叙伦连下两道训令,一为训令东南大学成立评议会,“查国立大学校第十四条规定:国立大学校设评议会。该校应即遵照办理,并由该校教授等自行互选评议员,尅日成立评议会。所有该校内部组织及各项章程,迅速详细拟定,呈部核定,俾校务进行有所依据”;二为勒令东南大学校董会停止行使职权,“查国立大学校条例第十三条,国立大学校得设董事会,原为协助学校进行起见,乃该校校董会近年以来,常有侵越权限情事,势将益滋纠纷,应即暂行停止行使职务。”[7](P182)无怪乎时任东南大学校董的穆藕初即认为:“东大易长事,黑幕重重,令人齿冷。”[6](P319)

胡敦复此前虽然曾表态不就东南大学校长一职,而且他答应萧纯锦等人出任东南大学校长一事已然见报,很容易给人一种出尔反尔的感觉,但他终究还是在1925年3月9日,在胡刚复和任鸿隽陪同下,强行接收东南大学,在图书馆楼下张贴了就职视事通知和视职宣言。学生、教师下课后看到此布告,群情激动。心理系教授陆志韦“开口骂了一句,把布告撕了下来,同学们大为高兴,大家喊:‘赶他走’”;教育系主任徐则陵则在图书馆外月台上说:“我们乱得这个样子是有汉奸在我们里面”。[8](P103、104)“汉奸是谁?就是柳某某”(就直呼柳师之字——此据当时在校之旧同学告我,不少老友留母校者皆听到而不平。)[1](P93)。对于胡敦复的出尔反尔,数百名学生包围了校长办公室,有学生破窗而入,对胡敦复“报以拳,唾其面,涉以声”[9],并逼胡敦复交出校长印信,写下“鄙人为尊重教育独立,维持学府尊严计,以后永不就东南大学校长之职”的保证书[10],加盖手印,拍下照片。之后,学生又限定胡敦复从东南大学后门离开,并燃放鞭炮,以示驱鬼。竺可桢认为学生行为过激,于理不当,出面劝阻,遭到学生斥责,“几感此校不可一日居”,“此后对校务仍一概不问”。[1](P92)

胡敦复的被驱逐,并未能解决任何问题,相反,事情变得更加复杂,矛盾也更显尖锐。此后,易长风潮愈演愈烈,“除三位外籍教师持中立态度外,几乎全部被卷入了漩涡。学校无主,事业受阻,‘派争’伤害了师生之间的感情,亦挫伤了学校元气。”[11](P226)

对于胡敦复的被暴力驱逐,柳诒徵、竺可桢、汤用彤、徐韦曼、胡刚复、叶企孙、熊正理等16 名教授纷纷宣言罢教,停止授课,并发表声明,宣称:“东大已陷于恐怖时期,极形纷乱,凡教职会议,纯系盗用全体名义,妄发通电,首先倡祸之教授徐则陵、陆志韦,居然为全校紧急维持委员会委员,嗣后如有发表只字一文,同人等概不承认。”[12]其中,柳诒徵和萧纯锦等人还致电段祺瑞和章士钊,细说学潮之因,明确反对学生殴辱部聘校长的做法,内云: 东大学潮,纯由沈恩孚等造成,擅裁工科,不报教部,职查决算,久不报销,造法自违,而责部“违法”,以致酿成三九之变。迄今尤强辞文过,欺世惑众。号称“教育独立”,实则沈恩孚等欲独立耳,江苏一省,现全在中央统制劝之内,独教育不受中央统制,沈恩孚等是何居心?董职久停,哓哓无耻。乞发明令,以正是非。但问沈恩孚等:大学教授率领学生,殴辱部聘校长,是何法理?沈等所董何事?则片言可析,公理立昭矣。柳诒徵、萧纯锦、熊正理、段调元、徐韦曼等同叩[1](P93)。

纵观整个东大易长风潮,就目前史料来看,柳诒徵出现在三个重要的地方,一是萧纯锦的来信,二是徐则陵的指责,三是他和徐韦曼等人致段祺瑞和章士钊的电文。时人的一些相关回忆,也都指出柳诒徵是东大易长风潮中的重要人物。如胡先骕指出:“东大易长风潮发生,柳先生为反对郭校长一主要人物。自胡敦复失败以后,柳先生不能不脱离东大”[13];郭廷以则认为:“反郭派有十一二人,在后策动的是杨杏佛,重要分子有胡刚复、柳诒徵、叶琛、熊庆来、汤用彤等,显然的是有相当力量,起了相当作用的。”[8](P103)基于此,柳诒徵在东大易长风潮之中,确出力不少,但问题是柳诒徵因何反对郭秉文?二人几乎同时任职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一为历史学教授,一为教务主任;从1915年到1925年,柳、郭二人皆同处一校,共同经历了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到东南大学的转型过程①1920年4月,郭秉文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校内成立“筹议请改本校为东南大学委员会”,柳诒徵和刘伯明、杨杏佛等人被聘为委员;1920年12月,郭秉文成立了“国立东南大学筹备处”,柳诒徵任职于组织系统股。,即使二人没有任何交集,也应是对对方比较了解的。自幼家境贫寒,且也曾创办过学校的柳诒徵,对于郭秉文在长校期间的个中艰辛,想必也是有所了解的,在此了解的基础上,他参与了易长风潮,个中内涵更值得深思。

东大易长风潮发生之前,柳诒徵就曾对郭秉文为了谋求学校发展而与地方军阀、政要周旋以及治校的一些做法,如账目不公开等,颇为不满,曾在日记中说:“南高之腐败为尤甚”。他还对东南大学校董沈恩孚操纵江苏省教育会,拉拢社会名流、资本家为校董等做法深为反感。为此,他在《学衡》上发表 “学者之术”,认为学者产生之地有二:“实验室、图书馆一也,官厅会场、报纸专电、火车汽车二也。前者有学而无术,后者有术而无学”,直陈“謟官僚,拜军阀,是得为学者乎?”痛心第二类学者“把持一省,武断一校,逢迎武人,联络官吏,植党营私,排除异己”[14],可谓不点名地批评郭秉文、沈恩孚②作为呼应,杨杏佛在《东方杂志》21卷20号发文《人格教育与民德》,痛斥“奔走权门”的校长。见杨杏佛:《杨杏佛文存》,第87-96 页。。易言之,柳诒徵对于郭秉文和沈恩孚等人的不满是一个很明显的事实,否则他也不会通过“学者之术”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前引他和萧纯锦等人致段祺瑞和章士钊的电文③结合此前萧纯锦复胡敦复和柳诒徵信,在解决东南大学校长人选问题上,柳诒徵也和“权门”发生了联系。对于此种处理方式,其学生陈训慈深以为憾。陈训慈认为,“去郭之举,正可就多数意见而公请于当局,当局见众意所向,自无不从其言。万一不成,而校政始终为拥郭者所把持,则不妨明述志趣,联翩引退,布告天下,以俟教育界之公评。如此则光明磊落,必邀全国之同情。乃必欲凭藉无永久意义之执政府之势力,不恤以秘密运动之手段,献计‘权门’,卒至授反对者以话柄,而与同情者以疑窦。手续之不当,不能不为萧柳胡诸教授惜也。”见陈训慈:《东南大学风潮评议》,《商报》1925年3月15日。,业已道出了不满的三个具体方面:“擅裁工科,不报教部,职查决算,久不报销”,“江苏一省,现全在中央统治权之内,独教育不受中央统制”,“大学教授率领学生,殴辱部聘校长”,直接点名批评的是沈恩孚④柳诒徵点名批评的沈恩孚,陈鉴将之归为郭秉文的第二个缺点:“郭校长组织东南大学校董会是起了一定的作用。然而后来听信沈恩孚怂恿,任意扩大校董会职权,使一个国立大学,形同私立,于反郭者以可乘之机。”(http://history.seu.edu.cn/s/49/t/30/a/1310/info.htm)关于因为沈恩孚导致东南大学形同私立,时人通过沈恩孚致汤用彤函中的“食其禄而破坏其机关”语,“才晓得东大纷纠的由来,才晓得东大教授的修金,竟是承校董大人校长大人的鸿恩,所赏赐的一点俸禄。才晓得东南大学,是他们的私有机关。才晓得行凶把持的教职员,是他们的忠心守家狗。”见掊私:《请看沈恩孚的口供——原来东南大学是他们的私有机关》,《民国日报》副刊《觉悟》1925年5月9日。,但很容易让人想到矛头所指也包括沈恩孚背后的郭秉文。

揆诸史实,柳诒徵所指第一方面中的“擅裁工科”实种下了日后易长风潮之因,曾经的工科主任杨杏佛是东大易长风潮的直接领导人,杨杏佛的行为当时还牵涉到国民党党化教育的背景,而柳诒徵并非国民党员,对此可能并不知情,但他与杨杏佛等力主易长“其症结实在郭之勾通若干校董,对南高东大之经费‘决算,久不报销’。损公肥私,最为深恶痛绝。盖师之早年在各地办学,即着重力反经济舞弊,及在南京任教,则见郭任在‘南高之腐败为尤甚’,称‘杨杏佛之攻郭此为主因’,故公然与杨合力而不恤‘负重谤’”。[1](P96)即柳诒徵反郭的主因在于经济层面,而非政治层面。关于当时南高东大的经济问题,陈鉴在回顾这段令所有东大学生都不堪回首的往事时,在高度认可郭秉文的贡献时,也指出郭秉文存在三大缺点,第一个就是“当时郭所信任的会计李仲霞确有贪污行为,经常不能及时公开账目。郭只想到李仲霞忠于他本人,不至遇事掣肘,不能当机立断将李某撤换,于反对者以口实。”[15]

柳诒徵主张江苏教育统辖于中央政府,“只是因为在他看来,全国既已统一,中央政府理当号令天下,地方不应自行其是。”[16]而实际情况是东南大学的诸多权力都掌握在校董会手中,教育部明令成立的教授会和评议会基本上是名存实亡①梅光迪在忆及其东南大学经历时曾如是说到:“当年东大率之评议会,为校中最高议事机关,教授中有悃愊无华办事认真者,每当讨论一事,则据其此事本身之是非,引古证今,往复辩难,抑知其事已由当局与其亲信者,在密室中先定。任尔书呆有广长之舌,徒增彼等之背后窃笑耳。”见罗岗、陈春艳编:《梅光迪文录》,第47 页。。柳诒徵的这一主张又恰与国民党意图铲除江苏省教育会的图谋相吻合②前揭萧纯锦致柳诒徵等人信中即有“铲除江苏省教育会把持之局,尤为执政府及民党两方殊途同归之目标”语。郭廷以晚年回忆中曾言及,当时国民党党员积极反郭,易长风潮“可能是郭校长不肯帮国民党从事活动惹起的”。(《郭廷以口述自传》,第105 页)另一位东大学生罗时实晚年回忆中也曾提及:以黄炎培为首的江苏学阀……对青年思想能够影响的,除了国民党便要数到他们。现在政局改变,正是设法打击他们的机会。从国民党看,这些年来东南大学,直是在他们的势力范围。这是长江流域的最高学府,国民党一时既乏实力取得政权,先从掌握青年思想的心战入手,要求更换东大校长可能是当时一大战略。”(罗时实:《十四年东大学潮与我》,《传记文学》1962年,1卷5期。)萧小红在《从黄炎培与江苏省教育会看中国国家和社会关系的历史演变(1905-1927)》一文中也指出:“1925年东南大学的驱郭事件是国民党人对江苏省教育会势力的第一个打击。”(见朱宗震、陈伟忠主编:《黄炎培研究文集(二)》,文汇出版社,2001年版,第22 页。),从而很容易被人联想到政治层面。至于他反对学生殴辱胡敦复,这是对于维护师道尊严的一种表态,也是汤用彤等人的共同心声③汤用彤、过探先、叶企孙等6 人在驱胡事件后联名通电,深“以大学教授而指挥暴徒,莘莘学子,变为乱民,校风如此,良可痛心。”(见《教授主张之两歧》,《教育杂志》第17卷第4 期。)。正如朱经农所言:“我觉得他们打敦复是不应该的。我无论如何不赞成暴动。敦复也不是太坏,何至于动手打他。”[6](P319)

事实上,东南大学易长风潮事出有因,绝非柳诒徵这个“汉奸”所能单独为之,复杂的人事纠葛和国民党党化教育背景方是关键所在。

关于易长风潮的起因,时任东南大学行政委员会副主任的任鸿隽认为:“至于此事的根本问题,就除开政治关系不讲,专就学校本身力而论,不能不怪郭鸿声办学无计划—如各科系的设置,自来即无预定的计划和步骤,以至科与科、系与系之间,竞争冲突,终年不己”,近来经费困难,外加“做后台老板的校董先生们,又对于大学多半外行,所以不到几年,外面虽轰轰烈烈,内里头已经是千疮百孔了。”[17]其中所提及的“政治关系”和“办学无计划”在杨杏佛身上得到了明证。

杨杏佛在离开东南大学后,曾对郭秉文的办学计划提出过尖锐批评,并以自身为例,“居宁五载,被迫而三易讲席,由南高商科主任,初迁为文理科经济教授,再迁为工科教授。年年续约之时,辄生去留问题。郭氏及其党徒,暗示明言,无不讽其辞职,欺凌毁谤,人所难堪。”[18](P317)“三易讲席”之言不虚,郭秉文先分设商科,后裁撤工科,杨杏佛都是直接受害人,且与郭秉文发生冲突。如裁撤工科,柳诒徵事后回忆,“裁工科所以屏杏佛也。以一人之故而牺牲一科之师生,知者咸不直郭。”[1](P54)东大学生陈鉴就认为郭秉文最大的缺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是未能大肚包容杨杏佛先生。”[15]二人之间的冲突,在胡适的日记中也有较详记载。如胡适1923年6月3日日记如是记到:“杏佛告我:郭秉文明日出国去代表中国教育界出席万国教育会议。前日他离南京时,开一个行政委员会,有人说校中近来一切风潮及辞职,皆是杏佛所主使唆动。他们坚持要辞去杏佛。工科主任茅以坤反对,但无效。今日发契约时,杏佛的契约竟没有了。杏佛得知此事内容,赶到上海;今日在‘一品香’席上当面质问郭秉文,是否有这种控告?根据什么证据?郭秉文——国立东南大学校长,基督教中领袖人物——一口赖到底,说并无此会,也并未有提起杏佛的名字;回头对当日列席的茅以坤说,‘是不是?我们近来那有这样的一个会?’这种行为,真是无耻!此次他临行辞去的有名教员,有秉农三、竺可桢、柳翼谋等,皆是东南大学的健将。真是怪事!”[19](P32-33)1923年的辞退风波,由此产生的纷繁复杂的人事纠葛实早已为1925年的易长风潮埋下了伏笔。

东大学生陈鉴说:杨杏佛“愤而去北京找刚刚代理教育总长的老友马叙伦,马又详加调研,率尔免除郭秉文校长职务代之以胡敦复先生。时郭校长不在国内,拥郭派起而反对,众多师生又站在拥郭派一边,造成易长风潮的悲剧。”[15]郭廷以也指出:当孙中山北上共商国是的时候,杨杏佛“与不满郭校长的国民党要员吴稚晖商议,乘直系垮台利用国民党力量及其他关系胁迫教育部,撤郭校长职,改任与吴稚晖有关系的胡敦复为校长。此时校内尚有柳诒徵、胡刚复等不满郭校长,合作运用倒郭,才有这场风潮。”[8](P106)柳诒徵也坦言:“东南大学之风潮亦以杏佛为主因。杏佛入京,与秦汾马叙伦等商斥郭秉文。”[1](P54)相关当事人的回忆都提到了杨杏佛与国民党在东南大学学潮中所起的作用,尤其是郭廷以更是指出了吴稚晖在其中的作用。国民党势力参与到大学具体事务的处理上,很有“党化教育”之嫌,也易为社会人士所诟病,前引上海爱国女校校长季通在致胡适信中既已言及“党化教育”。颇堪玩味的是,对于倒郭出力颇多的吴稚晖却对此加以否认①吴稚晖曾坦言:“我曾送江苏许多人揭布郭秉文的罪状的说帖到教育部,并且亦诘问教育部何以不早罢斥他。”(《答王希曾书——为郭秉文先生的东大校长》,少侯编:《吴稚晖书信集》,上海:仿古书店,1947年,第215 页。)“惟盼望免先生之职者,弟亦一人。”(《复郭秉文函——免去校长事》,少侯编:《吴稚晖书信集》,第216 页。),指出他之所以赞成免除郭秉文校长之职,恰是为了“请党人离教育界,使教育事业归于纯粹清洁之学者,以免学校‘党化’。”[20](P217)对此现象,有研究者指出:“之所以出现国民党人公开提出避免学校‘党化’,也主要是一时社会上对国民党人活动将东南大学校长免职议论纷纷,一个最为直接的结论就是国民党正以各种方法攫取大学校长的职位,是在‘党化大学’,而国家的教育应该独立,不应受特殊政党的支配。对此,国民党宣传骨干邵力子也不得不公开对此作解释,并表示:‘国民党此时对各大学所要求,而正在进行中的工作,本只自由地宣传党纲政策而止。国民党所以主张党化教育,亦正以自信其党纲为‘有益民众,大利国家’的。故青年学生皆能接受其党纲,以为国努力——并非仅希望他们代己党竭力宣传。’”[21](P43)

虽然邵力子等人否认党化教育与东南大学的易长风潮有关系,但当时国民党人有“党化学校”的意图确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早在1923年冬的时候,孙中山委派邹鲁筹组广东大学,希望“使广东整个高等教育能在党的指导之下,免人渗入。总理说话时的态度,非常坚决。”而“当时全国教育界有一种风气,就是以不过问政治为清高,对于本党赞成的,实在很少,广州自然不会是例外。但是,青年学生对于本党的主义,却热忱信奉;因此学生和教职员之间,产生了一道不易填平的鸿沟。”[22](P118、117)为了“填平”这道“鸿沟”,中国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通过了《出版及宣传问题案》,“强调改组后的国民党应成立有系统的宣传组织,使教育与国民党的事业紧密结合,一方面建立以‘党义宣传、党德养成’为中心的学校,培养国民党的干部,另一方面扩大国民党在其他学校的影响,使其他学校逐步变成国民党的学校。”[23](P68)正是要实践扩大国民党在学校中的影响力,所以吴稚晖、汪精卫等人都卷入了东大易长风潮之中,而这也早为人所洞悉。江苏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长王朝阳致电教育界说,自“执政府成立后,百事迟未进行,纷纷调动官吏,近且波及学界”,东大校长郭秉文无端被免职,“从此学界亦将卷入政党倾轧潮流”;陶知行致电马叙伦称“免郭”实为国民党“实行党化教育之先声”,要求“保存教育精神独立”。[24]东南大学的教授通电则云:“今偶因政治上之得势,实行党化教育之运动,是则从事教育者失其自由,不党者无以自存,纷乱社会,摧残教育,莫此为甚。”[25]

可见,东大易长风潮发生的原因甚多,有校内复杂的人事纠葛,有党化教育的时代背景等等因素,绝非柳诒徵一人之力,或者与杨杏佛联手就能发动。他之所以参与风潮,纯然出于一个学者的考虑,出发点是如何让学校发展的更好②以1925年5月3日沈恩孚答汤用彤函为开端,东大“拥郭派”与“拥胡派”在报纸上展开了笔战。其中“拥胡派”中参加笔战主要成员涉及离开东大的杨杏佛,东大教职员汤用彤、熊正理、段调元、张济翔、工科教授,东大学生王藻馨、潘德钦,工科学生等,“拥郭派”主要以沈恩孚为主。双方在报端公开发表声明,互相诘问,内容涉及工科之废除,账目问题、校董会之权限等,互相揭短披私,大有鱼死网破之势。(参见李娟:《1925年东南大学易长风潮研究》,华东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9年)论战中并未见柳诒徵的身影,可见当时的混乱局势,亦非柳诒徵所愿。,避免地方与中央教部之间的冲突,而非自己在政治前途上有何发展。他的一生,纯粹的是教书育人,读书、写书、护书的一生,几与政治绝缘。即使避地重庆,蒋介石欲邀请其主持礼乐馆,亦被其婉辞。所以,在东大易长风潮中,柳诒徵确实起了不少作用,但他绝非校内的“汉奸”,徐则陵之所以称柳诒徵为“汉奸”很可能是源于他和杨杏佛相交莫逆。柳诒徵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参与了一场国民党意欲在东南大学实行党化教育、带有较强政治图谋的运动,并因友人杨杏佛的关系而无形中被人与政治扯上了关系,乃至此事成为其人生一大憾事。此乃柳诒徵之不幸,抑或是东南大学之不幸!

[1] 柳曾符.劬堂学记 [M].上海:上海书店,2002.

[2] 东大校长郭秉文请部迅聘接替 [N].申报,1925-01-08.

[3] 东大郭校长免职后之情形——郭秉文催新校长接任 [N].申报,1925-01-9.

[4] 东大易长风潮之昨闻——东大全体学生宣言 [N].申报,1925-01-01.

[5] 胡敦复不就东大校长职 [N].申报,1925-01-10.

[6] 中国社会科学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编.胡适来往书信选 [M].北京:中华书局,1979.

[7] 南大百年实录编辑组.南大百年实录·中央大学史料选 (上) [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

[8] 郭廷以.郭廷以口述自传 [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

[9] 东南大学校长问题之又一幕——胡氏被拒后之电诉 [J].教育杂志.17 (14),1925年4月.

[10] 南京鼓楼胡敦复电 [N].申报,1925-3-10.

[11] 诸葛微文.记二十年代东南大学易长风潮 [A].朱一雄.东南大学校史研究 [C]第1辑,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1989.

[12] 东大教授学生纷起反对暴行——教授十六人之声明 [N].民国日报 (上海),1925-03-15.

[13] 胡先骕.梅庵忆语 [J].子曰丛刊,1948年第4期.

[14] 柳诒徵.学者之术 [J].学衡,第33期,1924年9月.

[15] 陈鉴.忆二十年代中期东南大学易长风潮,东南大学校史馆.[EB/OL].http://history.seu.edu.cn/s/49/t/30/a/1310/info.htm.

[16] 孙永如.柳诒徵评传 [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

[17] 任鸿隽.东大风潮的辨证 [J].现代评论,1 (26),1925年6月.

[18] 杨杏佛.杨杏佛文存 [M].民国丛书第三编84,上海:上海书店,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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