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玉民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巴金在新中国最重要的活动和创作,是1952年、1953年两次赴朝到中国人民志愿军中体验生活,写下了抗美援朝题材的一组散文和小说。之后半个世纪中,巴金一再表示,这段生活是他“一生最美好的岁月”[1](P59)“一段最幸福的生活。”[2](P155)对他的后半生“在生活上和创作上都有很大的影响。”[3](P193)
研究者一般都肯定,巴金此时的心态是积极的,他全心全意地拥护中国共产党和新政权,热情参加各项社会、政治活动,包括参加全国文联赴朝创作组到志愿军中。
例如陈丹晨先生的《巴金评传》(1981年)写道,新中国的建立,使巴金认为从青年时代起就梦寐以求、为之苦斗呼喊了几十年的理想,第一次活生生地在中国大地上实现。“他相信中国的解放和今后将要进行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必然会给中国人民带来幸福,他就全心全意地跟着共产党走。”“他决心遵循毛泽东同志的指示: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主动地热情地两次去到朝鲜战场和战士们先后共同相处了一年多。”[4](P268)
陈丹晨先生还特别强调,巴金一贯信守“说真话”的原则,不管是真正认识而说对了、做对了的,还是当时认识错误,或过分相信别人而说错了、做错了的,都是他当时的“真实思想”[4](P269),也就是说,巴金当时那些热情洋溢的发言、表态、文章、行动,都是出于真心实意的。20 多年后的《巴金全传》(2003)依然坚持这一观点:丁玲提议巴金参加赴朝创作组,他是“欣然接受并马上着手准备出发。”“巴金深深意识到这将是他生命中的一次新的实践。”[5](P231-232)
其他如张慧珠的《巴金创作论》(1983年出版)①参见张慧珠《巴金创作论》,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8-9 页。该书对巴金此时的心态是这样描述的:“在开国以后,巴金全身心地投入党所领导的文艺战线的英雄行列……在中国人志愿军和朝鲜人民的不可战胜的心灵上,他找到了最美好的取之不尽的创作素材,写下了许多优美、动人、直至今日仍在被人们传诵、仍在起着鼓舞作用的诗一般的英雄篇章。”,谭兴国的《巴金的生平和创作》(1983年)②参见谭兴国《巴金的生平和创作》,四川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1988年第2 次印刷,第213-215 页。该书认为巴金在新中国“发自肺腑的”拥护文艺的工农兵方向。赴朝“是巴金用行动贯彻毛泽东文艺方向所做的努力,是他‘第一次到工农兵群众的火热斗争中去’。”,徐开垒的《巴金传》(1994),李存光的《巴金传》(1994)和《巴金评传》(2006),大体上和陈丹晨的观点相同。徐开磊强调,巴金认为少年时向往的“一人吃苦,万人幸福”的殉道精神在志愿军身上得到体现[6](P39),巴金所说的“每天我都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在推动着我,有一种感情在激励我,有一种爱在我心中燃烧”[6](P43),其“感情是真实的,他非常相信他所走的路是正确的”[6](P53)。李存光则肯定巴金关于抗美援朝的作品充满激情,他“一往情深地吐露自己对英雄的们的热爱和敬意,酣畅淋漓地倾诉自己从英雄们身上受到的教育和鼓舞。”[7](P297)
在这些描述中,“全心全意地跟着共产党走”等语汇,也许会被认为带有“宏大叙事”的色彩,但这并非作者的夸张,确确实实都来源于或综合了巴金自己在当时的表述。这些热情洋溢的语言,正传达出他当时的激动、昂扬的真实心态。
然而,进入21世纪,也有些研究者对巴金赴朝时的心态及有关创作进行了一些消极的诠释,认为巴金赴朝并非出于他的自愿、自觉,而有迫于政治压力的因素。
如有的研究者提出:“有两个问题至今还是模糊的,一个是丁玲为什么要托曹禺动员巴金去朝鲜? 另外一个是巴金又为什么同意了”。该研究者认为,1949年10月,丁玲在北京一个青年讲座中的演讲《在前进的道路上——关于读文学书的问题》,指出巴金作品的一些弱点,是“公开向他(按:巴金)发难了……她有意识地在清理巴金、冰心等当时年轻人十分喜欢的作家作品的影响……这是代表新政权向巴金发出的一个信号吗?”而“点名让他去部队,让一个出身于封建官僚地主家庭,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到前线去那是带着改造他的世界观的成分。”而且,新中国成立后,“巴金这样的自由职业者安身立命的条件也越来越少了”,一切都被纳入了国家“权力体系”之中。“在当时的气氛中,巴金不可能不感受到压力,也不可能不思考自己将来怎么办。”巴金虽然在此压力下参加了赴朝创作组,但这“不是他个人积极选择的”,“背后还有那么多的不情愿和无奈”,“那么无助”,“无所适从”,“好像信心丧尽”,“透露出不安和彷徨”[8]。
上述观点,几乎被另一研究者在编著中原封不动 地进行了重复和发挥[9](P231)。
另一研究者也认为:在当时的思想改造运动中,一方面是批评一些作品,一方面是《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白毛女》获斯大林文学奖,“这一反一正的事实,把巴金逼到一条艰难而又狭窄的路上去了。他去朝鲜,一半出于自觉,一半也有些勉强,但他别无选择。”[10](P296)
余思牧先生在其《作家巴金》中,也认为丁玲的讲演《在前进的道路上——关于读文学书的问题》就是“否定巴金在20-30年代的创作的意义”,“现在,丁玲要他到朝鲜去,也就是要他去战地改造思想,去清洗地主阶级的背景。”“他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可“犹豫不决或公然违命”。认为巴金正是惧于思想改造运动的压力,为了生存和“取得合法的政治身份”才赴朝的[11](P251-255)。
上所引述,一度颇有影响。但是,是否符合当时的历史情况和巴金的真实心态呢?如果确如这些研究者的描述,巴金在新现实面前,犹豫彷徨,患得患失,岂不成了一个只考虑个人利益、唯唯诺诺、类如契诃夫笔下的小职员?和巴金曾经为民族和人民解放,为共产主义理想社会而奔走呼号,向反动势力勇敢冲击的精神、人格,怎能统一起来呢?
笔者认为,上述研究者的看法,是不符合当时巴金思想实际的。有的研究者对20世纪中期我国的社会状况存在一定隔膜,在方法上,夸大了巴金一些书信中所表达的某种情绪,而不能同样相信巴金公开发表的文章、作品、言论都是由衷的“真话”。为此,笔者对巴金入朝时的心态特加辨析。
首先,要弄清丁玲提议巴金入朝,是否特意给他施加政治压力?笔者以为,非也。
论者首先将文联组织艺术家赴朝或下工厂,与当时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联系起来,似乎提议巴金赴朝的目的就是胁迫其“改造思想”。这种看法是有偏颇的。因为提议巴金赴朝,并不是丁玲针对某个人的手段,而是组织艺术家深入生活,繁荣创作的全部活动的一部分。
1951-1952年全国文艺界陆续开展了“整风学习”,它既是当时全国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的一部分,也是第一次全国文代会精神的落实,既有“思想改造运动”的共同点,也密切结合文艺界的特征而有自己的内容。从1951年11月24日开始,整风学习首先在北京文艺界(文化部、中国文联、华北文联、北京市文联在京机构、文艺团体等)展开。1952年5月23日前后,全国文艺界普遍进行,到当年秋基本结束。大体都是经过学习文件、检查工作和文艺思想、总结整改几个阶段。根据胡乔木在北京文艺界学习动员大会上的讲话所指出的当时文艺界存在的主要问题,和《北京文艺界整风学习基本情况》的总结,这次整风学习重点解决了如下问题:一、划清或初步划清了无产阶级文艺思想与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文艺思想的界限,明确了政治和文艺的关系,新中国的文艺工作必须接受工人阶级的思想领导,并成为整个革命事业的一个组成部分。二,批评个别作品歪曲了劳动人民的形象和斗争,明确了文艺必须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小资产阶级出身的文艺工作者必须进行思想改造;三、批评了文艺团体忙于行政事务,部分文艺工作者醉心于城市生活的现象,明确文艺工作者必须密切联系群众,深入群众的生活和斗争,获得创作的源泉,并使自己在群众中得到锻炼和改造,以反映新中国的新生活、新人物。
这次整风所确立的某些思想原则以及对个别作品的批评不无偏差,但是把新中国文艺的根本方向明确到为人民群众服务,把存在问题的根源归结到文艺工作者脱离群众生活,把整改落实到推动文艺工作者深入人民群众的生活①关于1951-1952年文艺界整风,本文主要参考了胡乔木的《文艺工作者为什么要改造思想》,见1951年12月5日《人民日报》;周扬《整顿文艺思想,改造领导工作》,见1951年12月7日《人民日报》;丁玲《为提高我们刊物的思想性、战斗性而斗争》,见1951年12月10日《人民日报》;文艺报社论《长期地无条件地全身心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见1952年第5 期《文艺报》;文艺报社论《继续为毛泽东同志所提出的文艺方向而斗争》,见1952年第10 期《文艺报》;《北京文艺界整风学习基本情况》,见1952年第15 期《文艺报》;记者《全国文协组织第二批作家深入生活》,见1952年第24 期《文艺报》;茅盾《认真改造思想,坚决面向工农兵》,见1953年5月23日《人民日报》。,可以说不仅符合现实之需,也符合艺术规律。
伴随整风学习,大批文艺工作者纷纷到群众中去,深入生活。1952年全国文联就组织了两批作家、艺术家赴朝、下厂和下农村,其中许多都是像巴金一样的名家,如曹禺、艾芜、贺敬之、马加、周立波、徐迟、李季、艾青、路翎、陈学昭、孙犁等。文化部电影局编剧大部分下厂、下乡;中央音乐学院由院长马思聪、吕骥率领70 多位音乐工作者去治淮工地。各地方文联也都如此。很显然,当时不论组织哪一位艺术家深入生活,都是这次运动的一部分,而不是个人行为,并不存在要给某个人施加政治压力或惩罚的问题。
因为丁玲当时是中宣部文艺处长、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党组书记、副主席、北京文艺界整风学习负责人之一,有研究者就把当时的丁玲想象成文艺界一个气指颐使的霸主,甚至说丁玲的话“能影响到每一个作家的生活与前途”。实际上,这是拿封建时代的官僚形象想象新中国建国之初的共产党干部。当时,丁玲虽然被推到了文艺界的领导岗位,但自己并没有改变从事创作的志愿,依然视自己为一名党的文艺战士,保持着作家心态,她向毛泽东、胡乔木都明确表示过不当官儿而专搞创作的心愿。她深深懂得深入人民群众生活的重要,亲身体会到投入群众火热斗争的甘甜。抗美援朝战场,对于丁玲,同样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她在1950年11月30日所写的《寄给在朝鲜的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一文中,就高呼“我也到朝鲜去,我也签了名,我是你们的后备军”[12](P96)。她积极地动员文学研究所的学员胡昭、徐光耀等青年作家上朝鲜战场,希望他们“多去几个人,把部队上(在文学研究所学习)的几个都叫去”[13](P139-140)。在欢送巴金一行的会上,她讲话时还动情地说自己多么渴望摆脱行政工作,而深入生活、从事创作②丁玲当时说:“我爱一个人,但不准我恋爱,要我嫁给另一个我不爱的婆家,又不能说我不爱,还非得在这家作媳妇不可﹍﹍”她“爱的人”,指文学创作;“不爱的婆家”指机关工作。因为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成功以后,她正准备着再深入生活,创作出更好的小说来。参见周良沛《丁玲传》,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525、512 页。。可以说丁玲是把赴朝当作艺术家的光荣使命来看待的。
对于没有工农兵生活经验,或陶醉于城市生活的人来说,可能把到工农兵中当成压力甚至可怕的惩罚,而对于有此生活经验的作家来说,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特别是到抗美援朝战场去,当时是一个热点。因此,许多艺术家都是主动出征的。魏巍、杨朔、刘白羽、陆柱国等作家都在战争之初入朝,更不用说军内有一大批文艺工作者就一直生活、工作在前线③关于刘白羽入朝,参见牛远清《刘白羽评传》,重庆出版社,1995年版,第155-168 页。。将巴金的小说《团圆》改编成电影剧本《英雄儿女》的剧作家毛锋,就是其中之一。这次和巴金同行的黄谷柳,以及稍后入朝的徐光耀、古立高,他们当时的心情,简直像回家一样的欢喜雀跃。黄谷柳时当年的同事李超回忆说,黄谷柳是积极要求上前线的。先是要求随军解放海南岛未被批准,稍后就要求上朝鲜[14](P210)。徐光耀被批准到朝鲜,离开北京时写到:“我感到幸福。我目光灼灼,向街上的每一个人微笑。如果他们知道我是到朝鲜去的,他们一定会为我欢呼的。”[15]丁玲曾经出入烽火,经过延安文艺整风和思想“改造”,之后深入生活,创出丰硕成果——作为整风、思想改造的实践者和受益者,怎么会将其当做棒子来整人呢?丁玲给巴金的信,是诚恳的,是对巴金怀着良好的动机和期望的。
中国文联决定哪些艺术家赴朝,经过了什么程序的研究,尚未见到有关材料公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朝鲜战场斗争尖锐、复杂,生活艰苦,且有生命危险,因此,对其人选应该是经过慎重考虑,有一定原则的。笔者揣想,首先必须立场坚定,具有热烈的爱国反帝感情,有一定的战时生活经验。从上引丁玲“把部队上的几个都叫去”可知其端倪。其次,要“能创作”,即能够创作战争题材作品。丁玲在1952年1月7日给巴金的信中说:“自从整风以来就想着怎样能抽出一批能创作的同志去进行生活与创作。这种思想也同乔木同志所给我们的指示是一样的。现在准备调集一批人去朝鲜、工厂。”[16](P189)从赴朝创作组成员来看,除巴金外,都是久经考验的革命文艺战士,在战争的岁月里,分别在文学、美术、音乐或电影、戏剧方面曾创作出著名的、优秀的作品。其简要情况如下(按出生时间排列)①有关赴朝创作组各成员的情况,据有关传记、回忆录等,不一一标明。:
黄谷柳,作家,1908年生,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49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 中共党员,小说《虾球传》作者;
李蕤,作家,1911 生,早年参加革命,1948年,进入豫西解放区,中共党员,报告文学《无尽 头的死亡线》作者,时任河南省文联副主席;
白朗,女作家,1912 生,早年参加革命,1941年到延安,中共党员,小说《为了幸福的明天》作者,时任东北文艺家协会副主席;
伊明,电影编导,1913 生,1938年到延安,中共党员,已有著名影片《无形的战线》问世;
辛莽, 画家,1916年生,1938年到延安,中共党员,1950年他主持并执笔创作天安门城楼巨幅毛主席画像,油画《毛主席在延安窑洞中著作》作者;
罗工柳,画家,1916年生,1938年到延安,中共党员,油画《地道战》作者,中央美术学院创建人;
逯斐,女作家,1917年生,1938年参加革命,1941年到延安,中共党员;
王希坚,作家,1918年生,1937年参加革命,中共党员,有小说《地覆天翻记》等;
王莘,音乐家,1918年生,1938年到延安,中共党员,《歌唱祖国》词曲作者;
西野,画家,1918年生,1937年在延安参加革命,中共党员,他曾参与筹建哈尔滨东北烈士纪念馆;
古元,版画家,1918年生,1938年到延安,中共党员,木刻《减租会》、《人民的刘志丹》作者;
寒风,作家,1919年生,1939年参加八路军,中共党员,有小说《党和生命》;
葛洛,1920年生,1938年到延安,中共党员,时任西南军区政治部文化部创作组组长,在延安即有名作《卫生组长》问世;
菡子,女作家,1921年生 1938年入新四军,中共党员,有小说《纠纷》等;
西虹,作家,1921年生,1938年参加八路军,中共党员,小说《海上旗手》作者;
高虹,画家,1926年生,1939年在晋察冀根据地地参加革命,中共党员,已有油画《董存瑞炸碉堡》问世。
很显然,让巴金参加这个团队,完全是中共中央和文艺界领导人把他当成政治上最可信赖的朋友,且有资格担任组长的。
有的研究者认为,共产党将巴金作为“又打又拉”的统战对象,“新政权并不完全信任他”[17](P8)。这种说法似没有根据。据陈丹晨《巴金和胡乔木》一文披露,当时担任中宣部领导的胡乔木在1949年后,曾写信给巴金,希望巴金“能多多关切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新文艺出版社(这是两个新成立的文学出版社)的工作”。1950年,还拟请巴金担任正在筹建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18]。1950年11月,国家派巴金作为中国代表团成员参加第二届世界保卫和平大会。不久后,胡乔木还表示希望巴金加入中国共产党。由此反映出当时党中央对巴金是十分重视和信任的。丁玲在1949年10月发表的《在前进的道路上——关于读文学书的问题》中,事后以免巴金误解,专门写信解释和致歉,其态度是真诚的、友好的,是朋友之间的交流。这次丁玲给巴金信中说:“我以为你如果能获得些新生活,对群众的感情有些新体会,那是可以写出新鲜的作品来的,这是我们今天人民和国家所需要的。因此我极希望你能抽出一段时间来,如果不能去朝鲜,则去工厂也可。”[16](P189)其态度是真诚的,是出于对巴金政治上的信任和期待,推动巴金与新时代结合,作出新成就,并不含有任何弦外之音,或把他“逼到一条狭窄的路上”的企图。
至于把《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获斯大林文艺奖金也当做迫使巴金赴朝的政治氛围或因素之一,似乎存在着时间倒错——1952年3月15日方公布了1951年度该奖得主,而巴金在2月12日就已经决定参加赴朝创作组了。
那么,当时包括丁玲在内的党的文艺界负责人,为什么认为巴金可以入朝并担任组长?笔者认为,可以作出如下推测。
首先,巴金是一贯鲜明、坚定的反帝、反侵略的战士,热烈的爱国主义者。在五四时期,巴金就激烈地反对一切帝国主义战争和军阀战争。抗日战争前后,他积极地奔走呼号,编印刊物,发表、出版了大量著作,揭露、抨击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罪行;抨击国内的失败主义、消极抗战等,呼吁全民抗战到底①巴金直接抨击法西斯主义和日本帝国主义的作品有:《控诉》(散文集),其中包括著名的《只有抗战这一条路》、《给山川均先生》等篇;《感想》(散文集),包括著名的《给一个敬爱的友人》等篇。编译的反法西斯书籍有:《西班牙的斗争》,1937年10月、1938年4月出版;《西班牙的血》,上海平明书店1938年4月初版;《西班牙的黎明》平明书店1938年7月初版,后增订为 《西班牙的曙光》,平明书店1948年9月初版;《西班牙的苦难》,1940年7月平明书店出版;《战士杜鲁底》,平明书店1938年8月初版;《一个国际志愿兵的日记》,平明书店1939年4月初版;《西班牙的日记》,平明书店1939年4月初版;《巴塞罗那的五月事变》,上海平民书店1939年10月初版;《西班牙》,平明书店1939年4月出版。。特别是巴金在参加第二届世界保卫和平大会期间,情绪激昂地发表了《给西方作家的公开信》(1951年1月7日《大公报》)、《我愿献出我的一切》等散文;之后出版了《华沙城的节日》(上海平明出版社1951年3月初版)、《纳粹杀人工厂——奥斯维辛》(上海平明出版社1951年3月初版)。他一方面揭露希特勒法西斯惨绝人寰的屠杀罪行,一方面猛烈地抨击美帝国主义者发动侵朝战争。《给西方作家的公开信》写道:
“现在和平受到威胁了。美国帝国主义者不让我们享受和平的幸福,不给我们以和平建设的机会。他们的国防线已经移到我们的台湾,他们的铁蹄已经踏到我们的东北边境。我们的城市被轰炸,我们的人民被扫射。……落在朝鲜土地上的千万吨炸弹便是对世界文明的严重威胁。朝鲜人民的苦难激动着全世界人民的良心,对朝鲜的侵略战争已经成为事实,而且不断地在扩大。
他呼吁人们为世界和平“贡献我们的精力和生命”,“在和平的斗争中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不久又发表《两封慰问信》,直接向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致意。他的这一切表现,在我国作家中是十分突出的,其国际影响也是巨大的。
其次,有一定战时生活经验,并且能够较快地创作出反映战争生活的作品。丁玲虽然强调艺术家下去主要是生活,不必急于拿出作品②丁玲给徐光耀的信中说:“你不要着急任务。我们并没有加给你什么任务,你的任务是去生活,……现在还是首先从做人做党员着手,写是第二。你不要忘记,暂时写不出不要紧,怕的是永久写不好。”参见徐光耀《昨夜西风凋碧树》,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39-140 页。,但是,组织艺术家深入生活的重要目的之一还是要拿出作品来。之所以没有让曹禺去朝鲜而是去工厂,主要原因是丁玲认为“去朝鲜一年半载,写不了剧本。”[19](P299-300)。而巴金则是属于“能创作”的。他虽然没有过军旅生涯,但在抗战中“身经百炸”,而且以其通讯、随笔、散文迅速反映了战时生活,反映了中国人民抗战斗争某些侧面。如其《旅途通讯》(1939年)、《感想》(1939)、《黑土》(1939)《旅途杂记》等散文集,其中包括《广州在轰炸中》、《在轰炸中过的日子》,《广州在包围中》、《桂林的受难》、《轰炸中》等篇。在参加世界保卫和平大会后,他迅速写出了控诉法西斯罪行的长篇通讯。所以,如丁玲致巴金的信中所说,相信巴金赴朝,是可以写出新鲜的作品来的。[16](P189)
此外,可能也会考虑到,由巴金担任创作组的组长,其政治意义、国际影响是巨大的。
当然,去朝鲜或者下工厂、农村,还要考虑具体情况和尊重个人意见,并不像余思牧先生所想象的“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比如,丁玲主张菡子去工厂,可是菡子决定去朝鲜;曹禺拟赴朝,可是丁玲劝其下工厂;曹禺曾劝巴金下工厂,但巴金坚持到朝鲜战场。可以说在赴朝问题上,巴金的态度是明确的。他虽然留恋家庭的温馨,也曾担心缺乏军队生活经验,但并没有影响他很快作出赴朝的决定。毫无疑问,在巴金的生命历程中,这是一次庄严的选择。陈丹晨先生说:“巴金深深意识到这将是他生命中的一次新的实践”。[20](P232-233)“巴金诚心诚意希望从这里开始,使自己的生命之水又一次撞击出奔腾的激流。他对未来充满着美好的幻想和紧张的期待。”[20](P220)我认为,这是基本符合当时巴金心态状况的。
首先,新中国的成立,也是巴金追求的理想社会的部分实现,因此他热烈拥护新政权,心悦诚服地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相信和服从党的决定。1989年,巴金与徐开垒谈话时说:在中国大陆解放时,他拒绝离开大陆的劝告,“我看到人民拥护中国共产党,我想我应该与人民在一起,我不能离开人民,这就留了下来。我说,我要改造自己,从头学起。”[21](P487)毫无疑问,这是巴金当时的真实心态。他青年时期热烈追求安那其主义的社会革命、万人幸福的社会,然而安那其主义的空想性,使他看不到实现这种理想的现实道路。为此他内心一直处在矛盾和痛苦之中。后来,随着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斗争的发展,巴金也日渐与共产党接近。特别是全国大陆解放,新中国建立,使他对中共领袖的英明和正确深信不疑,衷心拥护。当他应邀参加第一届全国政协,参加开国大典、登上天安门城楼,“望见天安门广场上数不清的红旗,听见春雷般的热烈欢呼……第一次在广大的群众中间,如此清楚地看到中国人民光辉灿烂、如花似火的锦绣前程”[22](P515),这和他梦想中的“社会革命”德壮观场面是多么相似,他是多么激动,他坚信“在中国一个伟大的时代开始了!”[6](P220)“一个自由、平等、独立的新中国的建设开始了”[23](P20)。也如他所说,“在旧社会中受尽欺凌的知识分子,那个时候谁不曾有过这样的感情呢?”[22](P515)
新中国一系列重大举措:土改、三反、五反,以及其所昭示的共产主义的未来,和巴金所追求的社会理想也不无共同之处:取消财产私有制,实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而且这也在现实生活中萌芽生长——三十多年后他还在《随想录·官气》一文中深情地说到新中国成立之初的情形:“今天还有人在怀念美好的五十年代,‘错划’和‘扩大化’还不曾开始的那些日子,‘服务’并不是挂在嘴上的空话,变人为‘牛’的魔法也尚未发明,在新社会里我受着人的待遇,我也以平等的眼光看待别人。”[24](P687)对于新中国建国初期的社会局面,冯友兰先生在回忆中也说:“在解放后那几年内,中国共产党毛主席的话和行动,就是代表全中国人的意志和愿望的。所以它们有威。在1950年代,共产党毛主席的指示,确实有威。这个威并不是孟轲说的‘以力服人’的那种威,而是‘以德服人’的威。这不是霸道,而是王道。这些字眼看起来有些陈腐,但是确有其正确的意义。”[25](P141)当时,共产党刚刚进城,绝大多数干部作风民主,联系群众,“极左”路线还没有发生。对此,巴金是发自内心的叹服,使他坚信共产党的决策都是为万人的幸福和国家昌盛的。况且,在访问苏联时,又亲眼看到了社会主义成功的先例,更坚定了对共产党和新政权的信仰。对于共产党的安排,他怎么会不积极响应呢?而且在新中国这样的人与人的同志关系和气氛中,他怎么会感到丁玲的信对他有什么“迫压”呢?
论者或以1950年2月13日焦菊隐致巴金信中所说,巴金曾对焦菊隐表示过,今后“仍是埋头译点写点”,似乎有仍做纯粹文人的意向。照焦菊隐信的时间推测,当时国家大局初定,尚未来得及安排巴金参加多少社会活动。而且正值巴金为之付出巨大心血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内部矛盾最尖锐激烈的时候,巴金被解除了总编职务,甚至被排挤出社,所以深感人事关系之复杂,而自己也深悔缺乏处理人事关系的能力,产生只从事创作、翻译工作的想法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也以“我不会办事”为由而没有接受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之职,这并不意味着他想独立于新中国的“体制”之外。后来,政府安排巴金频频参加多种社会活动,接触了更多的社会生活,对共产党和新政权、新社会认识更深,和新现实结合、融入社会实际斗争的愿望更为强烈。所以,他决定赴朝,是很自然的事。
其次,“思想改造”运动并没有使巴金感到威压,而是推动了巴金作出赴朝的决定。
当前,有些论者把建国初期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描绘得似乎是知识分子的劫难,认为巴金是迫于“思想改造”运动的精神压力而赴朝的。
这实在是对当时历史真实的片面理解或误解。对于1949-1952年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的功过是非,尽管有的论者持有异议,但是学术界基本上还是达成了共识的。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时代变了,知识分子必须与人民一道“与时俱进”——新政权把旧中国留下来的约200 万知识分子,不是部分地、选择性地使用,而是视为建设新社会的重要力量,全部包下来安排工作。然而政权性质、社会关系、话语环境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要使他们尽快适应新现实,参加到新社会的建设中来,开展一次普遍的运动,以学习和自我改造的方式,清除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政治思想影响,消除思想混乱,初步树立新的世界观、价值观,是完全必要的,也是广大知识者自身的要求。在运动中,绝大多数知识者态度是积极的①关于“思想改造”运动,本文主要参考了胡乔木《谈思想改造》见《胡乔木文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45-371 页 ;崔晓麟《重塑与思考》,见《1951年前后高校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研究》,中共党史出版社, 2005年版;朱薇《中国共产党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对历史文献的解读与思考》,见《当代中国史研究》,2011年第7期;孙丹《建国初期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研究述评》,见《当代中国史研究》,2008年第3 期;刘颖《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共对高校的接管与改造》,见《长江论坛》,2011年5 期;张浩《建国初期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述评》,见《理论界》2010年第3 期。。正如周恩来在回顾、总结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时所说,“党和国家有必要与可能对他们采取团结、教育和改造的方针,知识分子也有必要与可能摆脱旧社会的影响,成为适应新社会需要的知识分子。”“自我改造是为了进步,是光荣的事情。”当然,作为一场全国性的运动,难免局部出现偏差,但总体上成效显著,发挥了不可磨灭的历史作用。对这一点,冯友兰先生晚年回顾时,坚持认为:“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必须经过思想改造,才能为新社会服务。这是因为我们所经过的革命,是从一种社会制度变到另外一种社会制度,这和以前中国历史中的改朝换代的变革是根本不同的。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绝大部分是为剥削阶级服务的,……如果不把这些立场转变为劳动人民的立场,他就不能为劳动人民服务。他可能有为劳动人民服务的愿望,……但是事情并不是只凭主观愿望所能决定的。”[25](P138)虽然冯友兰先生因为本身历史和学术思想问题,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受过师生的批判,运动中对他也有过一些简单化做法,他本人也有过一些简单化的想法,但很快即得到纠正,冯先生仍被评为国家最高职称一级教授、学部委员(院士)。
像沈从文,因其从20世纪20年代到40年代,长时间游离于中国共产党及革命文化队伍,曾受到革命文学营垒在报刊上的批判,因此,在北京解放前夕,担心被当成“反动派”,忧心成病,以致弄到精神失常的程度,而实际上完全是他个人的错觉,连家人、同事都不能理解的一种错觉。在其生病和治疗期间,人民政府文化部门和他的朋友包括丁玲、何其芳、巴金等也都去看望、劝导、鼓励他。他病愈后,政府安排他到“华北革命大学研究班”学习、参加土改运动,参加北京市文联筹备活动,参加全国第二次文代会等,逐步引导他认识新现实、转变思想,参加到国家建设中来。在他选择了文物工作后,政府也没有放弃使他重返文坛的努力,还曾经拟议让他任北京文联主席②参见凌宇《沈从文传》,东方出版社,2007年版,第418 页《灵魂的迷乱》)、第426 页《生命的复苏》等节。。
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思想界、文艺界的各次重要论争中,巴金从没有站在左翼的对立面,而是日渐成为共产党的朋友;从1949年7月始,到1952年以前,国家安排他他先后参加了全国第一次文代会,当选为中国文联委员、中国文协理事、第一届全国政协代表,中央政府文化教育委员会委员,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教育委员会委员,上海市人代会代表,上海市文联副主席。连那些政治性最鲜明的上海市“反革命案件审查委员会”、“华东毛泽东思想学习委员会”他也列名委员。这些虽然没有赋予他多少实际权力,但党和政府对他高度信任显而易见。当时电影《武训传》受到批评,引发全国性批判,而此事与巴金完全无涉。在这种情势下,如果巴金担心“思想改造”运动挨整,对他造成多大的精神压力,可以说是不可能的。
相反,巴金对改造思想的态度是自觉、积极、主动的。从1945年秋他接触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后,对于自己走过的道路就有了较明确的反思③参见巴金《一封信》,见《巴金全集》第15卷,第514-515 页。;1949年7月全国第一次文代会期间,他在《我是来学习的》和《一封未寄的信》中,进一步对比了自己与解放区文艺工作者的差距:解放区的艺术家是革命队伍的一员,“用行动,用血、用生命”来创作,而自己却只是“用笔”写作;“解放区艺术与革命事业密切结合,鼓舞无数人起来革命,而自己却经常叹息作品的软弱无力;解放区文艺家生活在人民中间,把艺术带给了人民大众,而自己的书仅在大城市中流传,自己也像生活在四面高墙包围的小天地里”。巴金把解放区的文艺工作者与他所敬佩的俄国民粹派革命家、和“万人安乐”理想联系起来,表达了他要适应新的现实,积极转变生活和思想的热烈愿望[26](P3-4)。后来他在《随想录·文学的作用》中回顾说:“解放后我想歌颂新的时代,写新人新事,我想熟悉新的生活…”[27](P42)1986年8月在《随想录·怀念胡风》中说:在1950年代初,“我很想认真学习,改造自己,丢掉旧的,装进新的,让自己的机器尽快地开动起来,写出一点东西。”[28](P740)这是他真实的表白。
所以,当时丁玲发表的《在前进的道路上——关于读文学书的问题》(1949年10月所指出的巴金作品思想上的弱点(不管在今天看来是否完全恰当),与此前巴金自己的反思,基本是一致的。因此,它绝不会使巴金感到压力,更不会觉得是丁玲代表新政权向他“发难”。
巴金对改造思想的主动性,从根本上说,和他一贯的“人民本位”思想密切相关。安那其主义、俄国民粹派革命家的影响,从小所接触的底层民众,使巴金从来都把群众看得更纯洁、更高尚。他自称:“我是在‘下人’中间长大的。”又说:“伟大的心灵常常来自人民中间”。1933年所写的《〈新生〉自序一》中,这样描述了自己和劳动人民关系:他是剥削阶级的子弟,劳动者为其建造了美丽的“楼台”,使他舒服地生活,然而劳动者却“陷在崖下的深渊里”,“在血泪中辗转”。这种血泪有一天终于鼓荡成了革命的怒潮,冲垮了楼台。自己并没有被怒潮所淹没,因为劳动者向他发出了招唤,使他汇入劳动者的海洋。这种象征性的意境,表达了巴金一向的信念,他从内心里把劳动人民看作自己的恩人和救星,也把劳动者视为未来革命的希望。因此,与那些自视为“超人”、“精英”、“精神贵族”,蔑视大众的作家根本不同。另外,当时的思想改造运动,主要解决政治“立场”和“态度”问题,后来到社会主义改造,方倡导“兴无灭资”,但也并非像有的论者所谓“消灭小我,融入大我,个人是罪恶的”,所反对的不是“个人”,而是“个人主义”。对于“个人主义”,巴金所信仰的“无政府共产主义”就是一向反对的。他说:“我自己和克鲁泡特金一样,觉得虚伪的个人主义之侵入乃是安那其主义运动之大害。”[29](P479)他坚信“把个人的命运联系在群体的命运上,将个人的希望寄托在群体的繁荣中。这是唯一的生活之路。”[29](P528)所以,巴金真诚期待着改造思想,与人民大众结合,而赴朝深入志愿军生活,正是与人民结合的现实途径。
再次,对于参加革命斗争实践,实现“写作与生活一致”的渴望。从青年时代起,巴金就渴望直接参加改造社会的实际斗争。他长期都为文学的“无力”、不能直接发挥战斗作用而痛苦。他不满意自己在稿纸上消耗性命,经常呼号要突破自己,憧憬活泼泼的实际战斗。为此,他也曾拓展视野,找机会接触大众生活。在1930年代他曾到过煤矿、农村,接触过城市贫民、矿工、农民等。他向往自己的朋友在“南国”开展的斗争,表示“有一天我也会响应他们的呼唤,再到那里去。”[30](P283)“用我们的血来灌溉人类的幸福”[31](P97),让自己的生命“开花”[32](P156)。在西班牙人民与弗朗哥法西斯主义鏖战之时,曾激起巴金的“西班牙梦”,像自己的朋友C 一样走出书本的圈子,“到西班牙去学习革命”[33](P124)。可以说“写作与生活一致”,是巴金多年追求的生命境界①参见巴金《我是来学习的》 和 《一封未寄的信》,见《巴金全集》第14卷,第3-4 页,第9-14 页。。1949年参加全国第一次文代会后,他这种愿望更感强烈和迫切。“今天的读者是工农兵群众,是新社会的建设者,他们也向我伸出手来,欢迎我到他们中间去,让我在斗争中进行改造,用我那支写惯痛苦和黑暗的秃笔为新社会服务”[34](P514-515)。现在,中国文联给了他机会和保障去体验人民军队的生活,去写“新人”,直接参加到中国革命和保卫世界和平的事业中,这正与巴金的追求相契合。
第四,具有无私奉献和勇于牺牲的精神。青年巴金在信仰安那其主义的时期,其领袖们勇于牺牲的精神,被视为道德和行为的楷模。他渴望为社会革命,有“一个机会来交出我们个人的一切”[34](P12)。他所追求的做人的最高境界就是像高尔基小说中的丹柯一样,牺牲了自己,为众人照亮前进的道路。“在众人的幸福里谋个人的快乐,在大众的解放中求个人的自由”,是巴金终生的信条。尽管他终于只是一个作家,但从没有放弃身体力行的愿望。抗日战争中,1938年在日本飞机轰炸下的广州,面对随时会被炸死的危险,他从容镇定,更加紧了抗战刊物《文丛》和《烽火》的编校、出版和发行工作,并说“我若不能逃脱,则死也无憾,因为我的尸体也会同样地激起别人的愤怒和憎恨。”[35](P127)面临日寇围城,他写道:“我问自己:害怕吗?不,我一点也不害怕。我的心里充满着留恋和愤慨。”假设自己真的落入日本侵略者之手,“那么就让我们和敌人一起永远埋葬在黑夜里罢,把明天留给我们的后一代人。”[36](P167-168)
世界人民保卫和平大会给巴金的“印象太深了”,希特勒法西斯的暴行,朝鲜代表对美帝国主义侵略的控诉,激励着他将反侵略、保卫和平的精神付诸实际行动。他说,“我们应该给我们的孩子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更美的将来。为着年轻的一代我们应当贡献我们的精力和生命。”[37](P19)
正是在上述思想基础上,巴金很快决定了到志愿军中去。他不仅要用笔,而且要以实际行动参加反对帝国主义侵略战争,保卫和平的斗争;他要实践写作与生活一致,去熟悉新人物、体验新生活,把自己与人民的革命事业结合在一起,使自己攀登一个新的人生境界。
论者常拿巴金1952年2月18日晚从北京写给萧珊的信,说明巴金赴朝是“被动”或不情愿的。巴金信中写道:“这次分别我心里最难过,因为分别时间最久,而且对前面的工作我全无把握。……我的确想家,我真不愿意离开‘家’,离开你们。我一生在跟我自己战斗。我是一个最大的温情主义者,我对什么地方都留恋。我最愿意待在一个地方,可是我却到处跑过了。我最愿意安安稳稳地在上海工作,可是我却放弃一切到朝鲜去。”“我现在做的都是我不习惯而且不会做的事”。其实,只要把这封信与前后的其他信件联系起来,仔细体会巴金当时的心情,就会明白,这只是巴金一生自我斗争的延续。
上文说过,自从以文学为业之后,巴金一直处在“写作与生活”分离的自我矛盾中。1939年在《黑土》一文中回忆朋友在南国的的实际活动时说:
我本来应该留在他们中间工作,但是另一些事情把我拉开了。我可以说是有着两个“自己”。另一个自己却鼓舞我在文字上消磨生命。……但是我也有悔恨的时候,悔恨使我又写出一些回忆和一些责备自己的文章。[30](P282)
他一直寻求“突围”。但是面临赴朝这个实际行动,又不免有些担心和不安。一是结婚几年来,他没有长期间离开过家,留恋家庭的温馨也是很自然的事。向萧珊说明自己的矛盾和决定,既是对自己的剖析,也是对萧珊的安慰。二是他毕竟没有真正深入过工农兵,特别是对军队生活完全陌生。又矛盾和顾虑,都属人之常情,并非巴金在所谓压力下的无奈,有什么难言的痛苦。正如他后来谈到的:“我第一次接触普通的战士,同他们生活在一起,起初有些胆怯,担心自己不能够适应环境,又担心不熟悉新的生活,无法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更害怕不能理解战士的思想感情,写不出作品,无法交卷。”[38](P522)在真正接触到志愿军战士后,这种顾虑很快就打消了。他在《生活在英雄们的中间·后记》中说:“在英雄们的中间生活了两百天,这是多么大的幸福!……他们真是我的‘良师益友’,从他们那里我感染了深厚的爱和深切的恨,更理解了‘一人吃苦,万人享福’的伟大抱负。这短短的两百天中间我过的尽是使人兴奋的幸福生活。为了我受到的教育和我得到的锻炼,我永远忘不了我的这些‘良师益友’。”[39](P189-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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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巴金.随想录·文学的作用 [A].巴金全集:第16卷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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